我们为什么要结婚？

我回想不起父母之间任何一件美好的往事。

我努力回忆，试图在我的大脑里搜寻有关他们的美好记忆，可是没有，蛛丝马迹都没有。

我没有看到过他们眼里对彼此有爱意，没有听到过他们之间说甜言蜜语，就连牵手走在一起的场景，一个让人温暖的片段，都未曾有过。有的只是彼此的冷淡，互相的指责，无尽的争吵。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也未曾把爱分享给我。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我看来，列夫.托尔斯泰这句话并不完全对，不幸的家庭表面上千奇百态，但实质上无非贫穷、疾病、婚姻不幸几种情况，而最多的大概就是婚姻不幸。尤其是在一个相同的时代背景里，不幸的家庭何其相似。

我爸妈来自农村，我妈是一个思想传统贤惠持家的典型中国妇女。而我爸，是那个年代比较有知识的文化人，但是意识深处依然禁锢于中国数千年的儒家传统文化。我爸年轻的那些年是失意的。他在少年时代失去了双亲，读书全靠姐姐资助。那个时候高考很难，我爸连续三年高考失利，每次都是以数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第三年备考的时候经媒人介绍，他和我妈开始处对象，再一次落榜之后，我家里人希望我爸放弃高考成家立业。家庭的落魄和经济的拮据让我爸不得不考虑现实的出路，我爸就这样入赘到我妈家来当上门女婿。虽然没有问过我爸，这些年我多少能感受到他的郁郁不得志，可以想见当年他一定带着遗憾，怀着不甘。

在我爸妈那个年代，表面上自由恋爱，实质上很多人都是先结婚后恋爱。许多人结婚的时候并没有感情基础，更多是出于相貌和家庭经济考量。缺少感情基础也许是他们婚姻不幸福的根源，但是婚后性格不合与不懂得经营婚姻让原本可以平平淡淡的婚姻黯然失色，甚至走向破碎。

我妈算不上一个好母亲，但她是一个好妻子。结婚之后生下我，哺乳期一结束就和我爸一起在工厂里干活儿，不上班的时候种地，养猪，做家务。当时白天外婆带我，晚上我妈还得照顾我。这些年，我妈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里里外外都是女强人。我爸则一直扮演着背后的男人的角色。不是我妈太强势，是我爸从未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在家里最老的照片里，我妈是个短发的姑娘，不漂亮，但是年轻。我爸当时高高瘦瘦的，看起来很精神，也有些帅气。当时已经有了我，我妈抱我在怀里，我爸站在一边，两人面带微笑，透着一些温情。刚开始，他们也许是好过的，只是在日常的婚姻里，高考挫败让我爸踌躇不得志，对生活带着敌意，父母早逝又让他缺少家庭认同，我妈则经历了漫长的失望，一步步对婚姻失去了信心。

有句话说，男人是有爱情的，而女人没有，女人是谁对她好，她就跟谁走了。我想去探究我爸是否有过爱情，可我找不到一丝证据。我对他们早年的记忆是模糊的，他们在我心里留下的都是难以抹去的阴影。

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发高烧，我妈让我爸带我去打针。我爸躺在沙发看电视，不愿去。两人因此吵起来，我爸从电视柜里抽出一把长长的尖刀，扬言要捅了我妈，我那时小，却下意识地挡在我妈面前，怒视着那个熟悉却陌生的父亲。后来我妈带着我，我们俩在漆黑的乡村小道上，打着手电走路去诊所。一路上我妈都在哭，我身体很难受，我妈哭我也哭。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明白，我爸不爱我妈，也不爱我。

另一次，我妈一个人在山上干活，天快黑了，外婆让我爸去接我妈。我爸叫我去，我那个时候胆小，上山的路有一段两边是坟地，天黑了我从不敢上山。可是我知道，我爸不关心我妈，只有我能陪着我妈，一起面对黑夜，面对恐惧。所以我鼓起勇气，趁着夜幕还未完全降临，一路飞奔着穿过坟地跑上山去找我妈。

后来在家的那些年，我爸妈常常吵架。更多的时候两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很少交流，很少一起外出，出门也是一前一后，我跟在我妈身边，我爸就走在前面。我不知道我妈年轻的时候是否温柔贤淑，是否也像任何一个姑娘一样渴望爱情。在我的记忆里，她嗓门大，易怒，常骂我爸懒，没本事。也常常迁怒于我，打骂我。而我爸，除了工作，对家里大小事都不关心。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常年抽烟喝酒。我爸喜欢阅读，也写得一手好字。上学那会，遇到不会的题，我有时候会请教他，那个时候他会进入父亲的角色。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郁郁寡欢。

我离家之后，听我姨说，我爸变得更加沉默。我妈因为早年工作的原因身体累坏了，不能再上班，不工作之后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候更多，也更难熬。后来两人居然分居，还闹起了离婚。

我记得以前他们也闹过离婚，当时我上小学，身边有些爸妈离婚的同学，被同学嘲笑冷落。所以在我眼里，一个完整的家庭比什么都重要。我害怕他们离婚，我回家对我妈说，你们要是离婚了，你们都走吧，我跟着外婆，不会跟你们。我妈当时就哭了。

我把同样的话也对我爸说，我爸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去年秋天，我接到家里电话，我爸对我妈动了手。虽然只是一个巴掌，当时的我依然愤怒无比，时隔多年，我第一次在电话里对我爸歇斯底里。而我妈，在电话里，失望的告诉我，她是真想离了，她早就不想过下去了，这样的生活哪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爸妈这些年在这段不幸福的婚姻里，活得多憋屈。我没劝我妈，我只是希望她想清楚若是离婚未来打算怎么过。冷静下来之后，我又打电话给我爸，我问他这些年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爱护自己的妻子。到了这个年龄不想安度晚年吗？我爸依然沉默不语。

后来在家人的干预下婚没有离。可是这件事却让我思考一个问题：没有爱情，难道就不能拥有幸福的婚姻吗？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受我爸妈的影响，很长时间里我对婚姻是怀有恐惧的，只是以前我大概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曾经我和女友在一起多年，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从来没有憧憬过婚姻。可是我内心特别渴求爱情，感受不到爱，我毫无安全感可言。而我的女友，因为家庭的缘故，也认为婚姻可有可无。大概对待婚姻，我们都缺乏信心。等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才真正意识到父母不幸福的婚姻对我造成的影响。我害怕有一天油盐酱醋代替了风花雪月，浪漫热情败给家庭琐事，爱情也终将败给时间。

这些年，我爸妈的婚姻状况也直接影响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在没有爱的环境中长大，造成了我与他们之间巨大的情感疏离与隔阂。我至今不能突破心理的障碍去表达我对他们的情感。我没有听他们对我说过我爱你，我也无法说出这三个字。

今天，是我妈的生日。在我记忆里，我爸从未给她过一次生日，她没有吹过生日蜡烛，没人对她说过生日快乐。今天，我为她买了一个生日蛋糕，若是平时，她又该嘀咕我乱花钱。可是今天她没有，我想她心里一定是开心的。

我很想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妈，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