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似,少年遊
老东家澎湃又要搞春运专题,这次主题曲祭出的是罗大佑的乡愁四韵。
这是一首很好很好的歌。它太高贵。余光中作词杨弦谱曲,又被罗大佑唱红。教科书级别,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听到它,中二少年变成文艺青年中年,无论何时都能引人沉思玩味仿佛找回一点传说中的“初心”。
小时候喜欢看电视剧,总是特别能跟男主角女主角共情,仿佛自己也担负着那些家国大计,仿佛天底下自己最特别,仿佛所有人都应该喜欢我。
摸爬滚打几十年,我们都不再看剧了,也能一眼看穿,如果要代入,顶多是主角身边一个不小心就被干掉了的炮灰,宫斗剧里活不过两集。
所以那种高高在上的诗意,供人瞻仰,可以吹拂我,却不再打动我。
反而是有另外一首歌:
你 踩了人家的脚后跟 你 浪花一般溅得我一身 你 哪儿挣来的小位子 万水千山 埋头大困
简直就是春运挤火车即视感。
没有在火车硬座刷过夜不足以谈人生。
或许你 不再腾云驾雾 餐风宿露 或许你 不再乘风破浪 梦想理想 或许你 还得携家带眷 左顾右盼 或许你 依旧独来独往 一身月光
当你千辛万苦抢到一张票挤硬座几十个小时回家的时候,我保证你一点都不会想念海棠红腊梅香,只会想着撑完最后几个小时回家能吃上一顿红烧肉就爽了。
但是你 永远一张票根 换了又换 但是你 永远一等再等 天黑天亮 但是你 一颗星就出发 大江大海 但是你 越是红尘黄沙 越要完成它
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3年前,听到这段我就,喉管发紧鼻头泛酸。3年过后依然如此。这画面感很像是NHK、BBC这些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国主义媒体做的那种申诉3亿民工苦难的纪录片,但也很像我所真切看见过曾经与我同车回乡的面孔。我从未对其有亲切感,但这样的面孔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通常是这样:几个蛇皮口袋往大巴底下一塞,脱鞋上车(要开20个小时的长途大巴是卧铺,需要脱鞋),车厢里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下车就用老树皮似的手掏烟抽。开了10小时,中途吃饭,早年上大学的时候是15块钱一个人,后来涨到了30块。每桌都有酒精炉子烧锅仔,有个馆子开在一个山洞里,出奇好吃。其他馆子都很平庸。吃完有五六分钟的休息时候,我站在公路边,抬头望天,那时候还有星星,黢黑的山体雄浑绵延,望不到头,路边是悬崖,崖底是溪水。围困在这样的山里,远处人家的灯光只如天边的星光,这时就特别能够理解,古人所谓的万古寂寞从何而来。
然后再开10个小时,司机一边灌红牛,一边顶着两只白亮的车灯,沿着望不到边的山脊和树林——那时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两只车灯在动——把几十个蜷在不到半米宽的卧铺上呼呼大睡的人拖到城市里一处充满着尿骚味的停车场。通常是早上五点多。夏天的时候凉快清爽,冬天的时候冷得寂寞。下车,取蛇皮袋的取蛇皮袋,取行李箱的取行李箱,去往这个城市栖身的角落,各自散去,如盐入水。
个体的表达微不足道,当然这还是一首有野心的歌。
一个踉跄 半个世纪身段 一推开门 阵阵陈年酒香 一个踉跄 历史脚伤未曾好 一推开门 耳边传来~ 嗯 谁啊 这么晚
不用搜就知道是台湾人。柔情、怨艾、似又说不得。写这首歌的李子恒老师也是台湾民歌运动的一员大将。成为台湾民歌运动先声的《秋蝉》,也是他的作品。蔡幸娟、姜育恒、小虎队等等几乎你能想起的那个年代的歌手,几乎都有唱过他的歌。在我这样非台湾本土对台湾音乐史也不是十分了解的人看来,李子恒容易让人想到李寿全:都是有才华的制作人,隐藏在明星身后为他们制作了很多好歌,有时也要走到台前。收录《回家》的《乡愁》专辑,就像李寿全的《八又二分之一》,都是他们自我表达的经典之作。(李寿全也有一首同题作品 李寿全--回家的路)
几年前听说过一套纪录片(并没有真的看过)叫《他们在岛屿写作》。有一段介绍特别感人:
他们在岛屿写作。他们是谁?“他们”指向的是一个漂浮游移却留下深刻印记的时代群体。“他们在岛屿写作”,既有历史时间的距离,又是美学感性上的回眸。
林海音的客厅里“容纳了当时台湾的半个文坛”(余光中语);对于余光中而言,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河南乡间的文学青年周梦蝶后来在台北武昌街头的书摊上成就“孤独国主”;郑愁予那“达达的马蹄”响彻台湾又传到大陆;王文兴在台湾岛上选择“背向大海”,在写作的“牢房”中敲打自己的灵魂;生于斯长于斯的杨牧,用“朝向”形容写作的过程——只有无限接近,没有最终抵达。
新世代的台湾青年恐怕早已视这样的乡愁为老朽,这是一个群嘲的时代,听到一首歌感动到哭,会被认为是矫情的。但是侥幸而又令人备感珍惜的是,“乡愁”就好像一枚脱水的标本,那种“朝向”似乎还能偶尔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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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ei 赞了这篇日记 2021-01-29 10: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