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bsence - K1
星期天,K在几个咖啡厅都找不到座位。这个城市完全没有咖啡厅文化, 在咖啡厅的临窗座位坐下,在笔记本上写一首诗,或者画一个对面留八字胡的男人的速写,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一种肤浅的迅速中完成。
她坐在靠窗户的拥挤的一角。 这个位置最不会影响咖啡厅的生意,所以她在付钱的时候不太会看到服务生的坏脸色。
她自言自语起来:“迅速!迅速! 创造一种语言的节奏感!形式… 噢,一定要用复调的结构,关键是知道哪里应该简略…..”
前排有几个男人转过头看她,目光带着怜悯。哦,他们还不是最刻薄的。前天赫尔佐格小姐冲她吼起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吗?你最好明白。” K在本地大学的一个经济发展研究部门做研究助理,也就是最低阶层的研究活动,地位可能还比不上博士生。 两年前赫尔佐格小姐拿着她的简历,戴上眼镜,来回翻页,不时舔一下食指,“你有博士学位,还是一个好大学。发表也不错。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干吗来申请我们这个工作。”她把简历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钝响:“你应该去申请博士后,讲师或者助理教授。不过如果你能接受这个薪水,那么我们没有问题。”
她想到一些孩子气的主意,比如在玻璃窗下的靠墙的某个地方写上她的名字“十一月六日这天, 服务生又没有给我好脸色。”或者:“讨厌的赫尔佐格小姐。”每个作家被一种孩子气的感情占领时,都想过如果出名了怎么办。
里斯本多么贩卖佩索阿的概念啊!上次她去里斯本的时候,佩索阿博物馆里唯一可看的除了佩索阿关于星盘的藏书之外,就是佩索阿曾经写作过的那个小木桌。难道那些佩索阿曾经写作过的小咖啡厅都会保护起来吗?
“如果赫尔佐格小姐同意我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可以从六点半写到九点,虽然累,但我可以写完,必须写完。如果身体能好点。再生病就没办法了。我需要一点时间和运气。”
几个戴着钟形帽的英国女人在她身后谈论诗歌,英式英语有特别的优雅和俏皮。现在几个孩子坐在她身后。她已经塞好耳塞来对付那些尖叫了。那个招待走过来,端给她一大杯咖啡,佯装出好心的样子来:“你要的是咖啡加奶吧,我给你做了一个大杯的。” 这种时候她就喜欢戳穿别人的虚伪,她挑起眉毛:“哦,其实我想要小杯的,不过没关系。 ” 她会付同样的价格,却不把咖啡喝完。她从来也不接受咖啡厅免费赠予的巧克力可颂,干果赠礼,或者那些超市分发的小赠品。她会温和地拒绝:“不,谢谢。”那意思是说:“我从来都没有期待过天上掉馅饼,即便天上掉了馅饼,我也不会去捡。”
这一年,K在收集有趣的工作。比如动物园的海豚训练员,给恐怖电影制作仿真人体模型的艺术家,摇摆舞俱乐部部长,电影院董事,监管驾车执照的路警,缝制泰迪熊的手工艺者,专门负责挑选色情和文艺DVD的录像厅职员,或者游乐园鬼屋里扮演死神的男人。她记着这么一个人,身穿黑袍,脸上涂着白灰,举着镰刀,专门负责在铁轨上循环往来的小车虎口脱险时跳出来吓唬他们。其他时间,他站在一面贴着可怖的旧结婚照片,蜘蛛和僵尸脑袋的窗户前面拉小提琴,曲调哀伤。她最近看上的是性用品商店的推销员和杜蕾丝产品检测员。
“你干吗收集这些职业?” A问道。
“给我将来小说里的主人公用。比如,你知道吗?那个关于记忆的故事里缺少了点什么,一个妇科医生!”
“哦-------你也给他们裁定衣服吗?Esprit正在打折,你要不要去看看,给你的二号女主人公挑一件浅色风衣?”
A喜欢热闹,她不知道如何安安静静地过一个周末。才星期一早上,A就打电话过来,问K是不是会来她的星期五聚会,说多认识点人对她的写作有好处。这座英国使馆附近的别墅群里住着一些体面人物,大部分都是欧洲委员会的高级官员。“邻居间应该互相往来,让有趣的人互相认识。”这样不太容易被指责为势利。K也注意到她听上去有点犹豫,“你的那个朋友,你能替我邀请他来吗?”
“哪个朋友?”
“还能有哪个,令人讨厌的那个。”
是什么把K和A联系在一起的呢? 除了维特根斯坦之外,还有某种程度的惺惺相惜。她们都同样喜欢弗吉尼亚・伍尔夫,她们一起讨论奥兰多,一起看蒂尔达·斯维顿主演的奥兰多的电影, 她们对这部电影如此熟悉,以至于当看到情人和奥兰多对谈的时候,她们俩就心照不宣地说出台词来:
“如果我是女人,我会觉得一个女人不必要花费时间生孩子, 花费时间在所谓的妇女美德上,我会探险,游历世界…. ”
两个星期前一个毫不重要的行政会议上,K生病缺席了。自那之后赫尔佐格小姐就开始想着法子对她冷嘲热讽。 “哦,天啊,你生病了,就像是你每次有重要会议和报告那样。”“12月份我们有另一个会议,你得想办法到时候别再病了。”赫尔佐格小姐挤挤眼睛。“我们还是不要谈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你只是用半个小时弄出来的东西在唬弄我们。”赫尔佐格小姐四十多岁了,认为人生的唯一价值是在IER级别的学术刊物上发表几篇论文。
赫尔佐格小姐其实没有博士学位,也不是教授,是比她稍微高一级别的拿到了永久合同的研究助理。她和旁边部门的一个叫马克的男人关系不错。K见到马克就头皮发怵,因为他总是有友好的借口摸一把她,比如说上来亲热地搂住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脖子。“别碰我。”K上次对他说。 这句话立竿见影了,之后马克开始加入了赫尔佐格小姐沆瀣一气的行列。
早上K路过赫尔佐格小姐的办公室,马克正坐在办公桌上晃动两条腿,赫尔佐格小姐的右手优雅地撑着脑袋:
“裙子真漂亮,是你自己做的吗?我想那漂亮衣服下的身体,可能更漂亮吧。”
赫尔佐格小姐装傻般咯咯笑起来,她今年应该有四十多了,前额和鬓角的头发开始变得稀疏了,只剩一些细细的淡色软毛。 她看到K立刻叫住她:
“你,你进来一下,有一件事情我想和你讲。”赫尔佐格小姐挺直脊背,双臂肘放在桌上,微皱着眉头:“你能把你的桌子收一收吗?桌子那么乱,对清洁女工太不尊重了。”
“好,我马上收拾。”
“没事了,出去吧。”
在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K小声问,还有点脸红,“哦,你们有塞尔努达的书吗?没有吗?好。”她买了一本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集。结帐处那个戴眼镜,穿浅绿条纹衬衫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挺和蔼可亲。
“二十三欧元。信用卡还是现金?”
“现金。”她说,书放在精致的纸袋里迅速地递过来 ,上面印着伏尔泰的名言:“Let us read, and let us dance; these two amusements will never do any harm to the world.”(让我们阅读和跳舞吧。这两种娱乐对世界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K本来还在等待时机,突然变得冲动起来。
“如果有一天你们会卖我的书,那真是一种荣幸。”
“祝你好运。” 那个穿绿衬衫的男人温和地笑了。他旁边留着莫西干发型的年轻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不写作毋宁死。K心想。
成功和甜蜜的生活,喝酒,无聊的谈话,他们以为自己在谈论真理。男人, 另一个优秀男人,魅力,涂在嘴唇上的口红,她们谈论的只有男人。 而男人们谈论成功,谈论欢乐,谈论轻松自如的生活。
所以写作突然出来拯救她了。她重新感觉到了力量,开始可能是愤怒的力量。
今天她其实应该去教堂, 而她却在咖啡厅里写作。 她沿着公园小径走向咖啡厅的时候,在内心请求原谅。“求您原谅那些故意伤害我的人,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希望用到这句祷告词的机会越来越少。她接着请求上帝原谅她选择在星期日的早上去咖啡厅写作。毕竟灵感中也有神圣的地方。在祷告的结尾,她改口说:哦,如果当我去咖啡厅的路上,看到一辆正好去教堂的巴士,那么我会改变主意的。 她在镜子前涂唇膏,突然想到,或许这是赫尔佐格小姐讨厌她的地方:“一种不谙世事的激情”。
她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去教堂的那辆半个小时一班的巴士。她心安理得地去了咖啡厅写作,并且突然想到了这样的问题,对于普通人来说,信仰实在和迷信的界线很难区分,the difference is thin…. 她这么说,却在拼写的时候用了sin 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