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心
前记:三年前为朋友的图书《读》写的一篇文字,作为年纪最小资历尚薄的作者,文章放在最后一篇,欢喜,感谢。昨日深夜翻找论文,发现这篇文字隐于硬盘深处,遂重温,无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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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读书这件事儿嘛,一是没什么了不起,二是没什么用。 读书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和一日三餐别无二致的小事,站着躺着如厕出行,饿即食,困即睡,想读便读,再自然不过。 读书没用,无关功利,心也就沉下来,落花不语,井寒苔冷,正是读书好风景,越读越容易孤独清醒,喜不自胜。 我喜欢读书,就是因为读了欢喜。 故事种种,思辨重重,纸墨半沓,铺开一个足不出户就悲欢离合的世界,嬉笑怒骂皆是情之所至,不纠结,不扰民,一个人乐呵,浓妆艳抹总相宜。 读书这事儿雅俗共赏,如同看花喝茶吃猪头肉,一个字,好。上帝说,这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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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本书是徐志摩的《爱眉小札》,信笺里浓情满溢,蜜糖也被比下去了。我几度相信,尘世间不过情愫相向,衷肠比香肠更重要,偶遇比物欲更美好。 第二本书是《契诃夫小说选》。 在小镇里逼仄的盗版书店,午后阳光下烟尘骤起,我对这本无人眷顾的箱底书一见钟情。而后翻来覆去地,看过兴许有上百遍。 很多年来,我都没能忘记契诃夫笔下阴森的第六病室,和跳来跳去的女人奥尔迦。男女合欢、沙俄专制、心魂荡漾、污浊政治……那时,我对此类概念一无所知,只是读着,不停歇地读。 这两本书陪伴我度过最初作为少年的三年,从十岁,到十三岁。 而后镇中的第一家图书馆开始营业,我还记得,自己盘腿在书架间的地板上,等待夏日的热浪将我淹没。彼时,我不过是白纸一张,一心想被那些伟大的心灵涂抹上色。 我热衷于誊抄字句,毫无标准可言,喜欢了就抄,不喜欢就视而不见。如果记忆力没出什么大的岔子,那时,我曾非常喜欢王尔德的一段话—— > 在这个智慧于我无益,达观于我无补,引经据典安慰我的话于我如同灰土的时候,那小小的、谦恭的、无声的爱之举动,想起它,就为我开启了所有怜悯的源泉:让沙漠如玫瑰盛开,带我脱离囚牢的孤单与苦痛,让我与世界那颗受伤的、破碎的、伟大的心相依相连。 这句话,大概可以解释,那个年纪的我,何以不知愁而独上西楼,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近乎自闭而又疯子般地翻动着书页,流连在时间之外,徜佯于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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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后,我有幸考入一间纯封闭式教学的高中,监狱风格,低调干涸。在高度集中生产的流水线上,我一度连药品说明书和门卫报纸的广告中缝都能看得滋味十足。 绝望当前,人容易饥不择食。 这种情况直到我和好友潜入学校尘封多年的旧图书馆才停止。在那里,我抚摸着泛黄的甚至生霉长毛的书脊,它们是卡夫卡、海明威、乔治奥威尔、三岛由纪夫…… 在我的认知中,知识来自艰苦的学习,而我读的那些闲书,提供了其他的东西。 我读巴尔扎克和亨特米勒,读艾略特和波德莱尔,他们都不像是什么好人,有些粗俗不堪,有些矫揉造作,有些随心所欲,但是都活生生地,让人心动不已。我学不会对什么人顶礼膜拜,我只能与他们亲密无间,他们的呓语与陪伴,如同无法在众人前高唱的曲子,轻轻地哼唱,摇晃,迷醉。 有人推荐给我一本叫做《墨水心》的小说,她说,希望我未来的职业,能像文中的男主人公那样,成为一名专业书医,也就是为世间珍本古籍续命的手艺人。 我由衷地羡慕那时的自己,竟能给人以这般爱书如命的印象。 “墨水心”或许有两层涵义,一是墨水版浓黑的心,二是用墨水写出来的原本只存在于书籍里的心,我倾向于第二种。 在恐怖童谣般的叙述中,故事中的邪恶人物被诵读出来,出现在现实世界,而我们的主人公却误入书中的黑暗森林。故事无处不在,非真非假,既真又假,界限和边缘你知我知,却不言不语。如你爱过的每一个主角,如你途经的每一道风景。 我对书是痴迷的,仿佛被吸入无底黑洞,被吞噬着湮灭了,成为一阵山风,居无定形,但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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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陷入一段漫长的迷茫期:一种只有鱼缸里的鱼被骤然抛入大海后才明晓的欢愉与寂寞。在这种马里亚纳海沟般极端情绪的对立下,我甚至以为书不是必要的,它拼命地消耗着我,它驱使我深居简出,日益边缘化。 于是,我试图抛下这个老朋友,抛下书,而踏入滚滚红尘,讲一声,请多指教。我远离家乡,舟车劳顿,如幽灵般寄身在荒野街头。 此种变故,更像是恋人在激情过后的无话可说,我的脑海中空空荡荡,无法对任何一本书,哪怕是一个字,产生一刻的欲望。 所幸,无望与躁动消逝之后,人总要回到原点。 我始终认为,存在的意义和读书本身毫无关系,人真正的职责不过找到自我,这条路如此孤独,喘息而清澈,惊惶而宁静,躁动而温顺,狂妄而索然,我们在稠密的思想中,苦苦地寻找着,自己。 真正的自由,不是纵情放任,而是去体会“万有”的本来面目。于我而言,再度投身文字的迷狂与沉寂,方才明白此生的原初。洪荒巨变,仓颉造字,人生来是为了死去,此间命运之轮旋转啮合,读书的经历,是我所期望的,在层层叠叠的岁月中,唯一旺盛过的证据。 在这个魔幻现实的世界,我的青春期大多数时候死气沉沉,充斥着生硬而拙劣的意志灌输,只有这些纸上流过的信号,是鲜活过的火焰,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后记:当时以为人的真正职责不过找到自我,前几日与朋友辩论没有「真实自我」,但有「可能自我们」,所以此处依然为真,只是做了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