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风骨犹天真:“周老贼”终于走了
现代化的社会标志,就是“人的身体从限制行动到自由行动,人的头脑从不许思考到独立思考,从此历史开始了现代化”
——(周有光:《我的人生故事》,191页,当代中国出版社)

周有光老先生终于驾鹤西去,消息传出,据说各大媒体是先要确证消息属实,才敢发稿。因为老先生太高寿了,之前已经多次谣传过世,要慎之又慎。
不幸这次却是真的了。
记得南周做过周有光的专访(也许还不止一次?),那时周有光105岁。从那以后,每次看到、听到周有光的名字,都不免暗暗地想,这老先生什么时候会仙逝呢?
周有光身上的标签不少,很可供人们八卦一番。最有名的标签是“汉语拼音之父”。
1955年,原本是经济学家的周有光从上海来到北京,参加文字改革,从此成了语言文字学家。简体字的推出当然有他的功劳,后来又搞过拼音方案。
这事有人说好,造福底层老百姓,让中国人的识字率大幅提高,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有人骂娘,说他是中国文化的罪人,把老祖宗的东西丢弃了,手上沾满了汉字的鲜血,甚至有人说汉字拼音化是洋人的阴谋,是搞文化入侵,周有光是洋人派来的奸细。
功过是非在这里不必多说,留待历史去鉴证。不过,据说这事对于周有光本人来说倒是个好事,让他逃过了上海的“反右”运动。

第二个标签,他的夫人是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张氏四姐妹中的老二张允和,跟“中文写得最好的”沈从文(这个评价是丁玲给的)是连襟,北方话俗称一担挑。
张氏四姐妹个个是才女,叶圣陶所谓“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都会幸福一辈子”。
幸不幸福是个人的事情,难讲,但难得的是,张氏四姐妹个个都长寿,活到90岁以上,最小的张充和活到101岁,直到2015年才在美国逝世。说不定,周有光的长寿是沾了张氏姐妹的光呢。

不过,促使我想写写周有光的,不是这两个标签,以上不过坊间八卦,茶余饭后谈资。我觉得有趣的是他的另一个标签,即所谓“老贼”,或具体曰“周老贼”。
老而不死是为贼,何况活到100多岁的老头,更何况这老头活到100多岁脑子还很清楚,读书看报,阅览天下大事,时不时地要发表一些“危言耸听”的言论。
有一些爱国人士看不下去,便送了一个“老贼”的标签,经常在网上骂“周老贼”如何如何,似乎还将他列入了“汉奸”还是“西奴”的名单。
这是件挺好玩的事情。照理说,礼仪之邦向来尊老爱幼,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俗话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周有光“将死”了十多年,说出来的话难道不是该“循循善诱、诲人不倦”么?怎么会有那么些人骂他“老贼”呢?且有好事者将他这些年来说过的话编成语录,发在网上,作为“呈堂证供”。
搜周有光语录,百度有84500个结果,google更多,15万个。凤凰网文化频道上的“周有光经典语录”应该比较可信,选几个看看:
论全球化和大同理想 美国的理想是建立民主世界。伊朗的理想是建立地上天国。苏联的理想是建立没有阶级剥削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理想是“世界大同、天下为公”。大同是理想;小康是现实。我们的当前任务是:建设小康,志在大同。
评美洲英葡殖民地发展迥异 天下乌鸦一样黑,可是有的乌鸦只顾“抢巢”,有的乌鸦还能“筑巢”。抢巢乌鸦也筑巢,筑巢乌鸦也抢巢。但是,重点不同,方向各异。
谈苏联的专制 赫鲁晓夫的儿子过了60岁之后,申请移民美国,在入籍考试的20个题目中,答对了19个,可是1个答错了:他不知道美国是“三权分立”,闹了笑话。这不能怪赫鲁晓夫的儿子,要怪苏联的政治教科书上不许谈“三权分立”。
评马克思的《资本论》 马克思(1818-1883)去世太早,只看到资本主义初级阶段(一战前)的前半,没有看到后半,更没有看到中级阶段(两战间)和高级阶段(二战后);他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的全貌,因此《资本论》只可能是哲学推理,不可能是科学论证。
论社会主义 搞了一辈子社会主义革命的老革命家也说不清什么是社会主义。既然说不清什么是社会主义,为什么革命家还要自称社会主义呢?因为社会主义是一种崇高的“理想”,革命家不肯放弃这个“理想”。
论民主 民主不是某些国家的新发明或专利品,它是三千年间人类的经验积累。民主不是有利无弊的制度,但是历史证明,它是不断减少弊端的较好制度。先进国家无不尊奉民主制度。从神权到君权到民权是一条政权演进的路线,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条路线上竞赛。
评苏联民众对苏联解体的反应 全世界都在震惊,惟独苏联人民人人保持冷静!
评全盘西化论 五四邀请“德先生”和“赛先生”,不能只要“赛先生”,不要“德先生”。清朝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实际是“封建为体、枪炮为用”。解放后实行“向苏联一边倒”,马列主义是西化不是东化,“一边倒”是“全盘苏化”。
评信息化的作用 如果不是亲自在美国和日本看到“没有农民的农场”和“没有工人的工厂”,我将继续高呼“耕者有其田”和“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谈信息和自由 追求先进生产力要从学习模仿进而能发明创造,前提条件是开辟自由创造的环境。追求先进文化要摆脱思想的束缚,先进文化是自由土壤中萌发出来鲜花。广播、电视、电脑等信息工具,要充分运用,不要限制运用。信息化时代而限制信息,何以自解?
窥一斑而知全豹,“反动言论”果然不少,难怪会被列入“汉奸”、“西奴”一流。更可气的是,这些话都是百岁以后说的,快死的时候说的一般都是真心话,可见老先生是顽固到底、死不悔改。
话说回来,老先生的知识面还真是宽广,思路也堪称清晰。比如他评说美洲殖民地的两种不同发展,一个“筑巢”,一个“抢巢”,还真是很形象地说出了导致北美殖民地和拉美殖民地境况迥异之发展的根结。
拉美因为发现了银矿,所以葡萄牙、西班牙的国王们只顾着去抢银子,掠夺财富,不管当地的建设发展,这是“抢巢”;北美因为没有银矿,殖民者只好自食其力,致力于本土建设,是为“筑巢”。筑巢的当然会比抢巢的发展好。
据说老先生老了以后净看些没用的书,除了通读英文版《资本论》三遍以外(所以敢说《资本论》是哲学推理不是科学论证),还看了许多欧洲启蒙运动的东西,从康德、培根、洛克到法国启蒙运动的许多人物都很熟。你看,果然“西奴”得厉害,还妄想着在中国启蒙,而且在百岁以后还出了好些书,俨然搞了一个百岁启蒙系列:
2005年,出版《百岁新稿》。
2010年,出版《朝闻道集》。
2011年,出版《拾贝集》。
2015年,出版《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
果然是死不悔改。
从老而不死,到如今终于西去,一朵奇葩就此凋零。在他之前,杨绛已然在2016年先行离世。两人的逝去,代表着民国一代知识分子时代的最后终结。
在他身后,还有一堆颤巍巍而敢说真心话的“老贼”,比如快九十岁的茅于轼、江平、吴敬琏、袁伟时……但这些人虽然生于民国,却是在“四九”之后成长起来的,不能算是那一代人了。
时代转换更替,不变的希望是,将来的人们不必在快死的时候才说真心话。
诗曰:
百年风骨犹天真,
百岁启蒙诲世人。
简字化音功岂过,
一声“老贼”傲红尘。
2017年1月14日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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