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爱情
一、 爱情·诗歌
爱情的降临是一场事故，像两列火车撞在一起，重构了过去，也编织了未来。爱情的消失则是个难以察觉的过程，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早已双脚凌空走出很远，而就在这一刻，你开始堕入深渊。
2011年，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当晚，张然突然意识到他和罗希的爱情早已落下帷幕。没人相信他有过女朋友，也没人相信他曾读过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就这样，罗希和那本手抄诗集都幻化成了一场虚构的事件。
大三上学期的期末，罗希排练完话剧，穿着阮玲玉的旗袍直接去了自习室，在阴暗逼仄的楼梯上，她被二楼看机房的男老师摸了屁股。罗希拒绝猎奇者们的虚情假意，她贴上胡须，点上雀斑，在眼角和脖子画出密布的皱纹，还套上了一件长及膝盖的大衣，从此将容貌和身材隐去。谁也不会把这个肮脏邋遢的男人和妩媚迷人的阮玲玉联系在一起。
直到张然为搜集性骚扰资料前来调查，罗希觉得冤情终于有人做主，才同意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罗希说起话来好似珍珠落盘，袅袅余音悬在空中，张然听了回味不尽，便挖空心思提问，远远超出了大纲，甚至包括旗袍的款式和尺码、颜色和纹理，以及被摸部位的肌肉脂肪比、上楼的姿势和光照的角度，等等。罗希一五一十回答，虽然略感难为情，但毫无隐瞒。采访过程中，张然不经意笔掉在地上，猫腰捡时眼睛仍不离罗希的嘴唇，不小心摸到了罗希的脚趾。罗希急缩回脚，张然却暗自发誓，从此为她赴汤蹈火。
然而，张然因经费不足，未能调查其他学校的该类事件，只好将罗希的叙述一字不落地敲成通稿，发到学校的贴吧。文学社社长读后心潮澎湃，将文章刊载到校报的小说栏。张然怒火中烧，立即撰文为文章的纪实性辩护。文学社社长认为笔仗有伤儒雅，只接受辩论会上的辩论，然而辩论会他又只能作为评委参加。无奈之下，张然只好去他的寝室，把他暴打一顿，直到打得他门牙落地，这场以纪实和虚构为题的文学论战才算开始，同时也宣告结束。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那篇文章为人争相传阅，张然的文学地位由此确立。可罗希却被人们遗忘在文章背后了。她为此去找张然哭诉。看见罗希哭得桃子般的眼睛，张然心头一热，决定当晚就为她报仇。张然回来时满头大汗，T恤上油渍斑斑。罗希闻到一股牛肉面的味道，感动得鼻子一酸，一头扎进了张然怀里。当被问及那一刻的感受时，张然说，那晚他看见一只猫头鹰扑棱着翅膀落在自习室窗台，还听到了白鲸的叫声，从遥远的海面传来。
几天后，学校发出讣告，人们才知道那位男老师在吃牛肉面的时候淹死了。
张然常逃课去海边读诗。他以为文学系每天课上就是读文学名著，决定跨专业考外国文学的研究生，并立志成为诗人。在他看来，语言已被这个庸俗的时代玷污，唯有经久不衰的诗歌才足以表达炽热的爱情。他在罗希身上投射了所有文学幻。当罗希打开一盒巧克力、展开一条围巾、翻开一个日记本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总是一张精美的信纸，工整地抄着诗句，字体优雅，情意绵绵。罗希每天陪张然逃课去海边，她坐在沙滩上，听张然忘情地读诗，听得如醉如痴。他们活在诗的世界里，坚信爱情永远不会凋敝。
有一次，一个毕业于该学校的话剧演员，带着剧团返校演出。罗希排队买票，张然坐在台阶上读拜伦的情诗。罗希个子不高，身材比例很好，短裤下的屁股像气球一样，银色的脚环闪闪发亮，大脚趾俏皮地翘动，像在计着数时间。她见张然在看她，就撩开头发，露出脸，咧嘴一笑。晚上，话剧散场，人已散去，他们跳上舞台。张然朗诵叶芝的情诗，罗希背诵奥菲莉亚的台词，仿佛世上只剩彼此。他们在舞台上热吻直到嘴唇发麻，从那以后便整天腻在一起。
起初，张然的情话俯拾即是，两人都陶醉其中。后来，张然却发现语言已经僵死，鲜活的比喻凤毛麟角，仲夏的风、夜晚的星、清晨的露、关关雎鸠、美目盼兮、带雨梨花……那些形容爱人的喻词听起来都味同嚼蜡。尤其当罗希问他为何爱她时，他总是慌得嘴唇颤抖。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形容罗希，却总是无功而返。直到一天去坐过山车，他吐了，躺在罗希腿上休息，才勉强抓到一个词：可爱。他说，我爱你是因为你可爱。罗希听了哈哈大笑。
张然很沮丧，他被困在语言之外。爱情怎么能用语言说明白呢？然而他是个诗人啊，海德尔格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他丢了语言，不就像捷足的阿基琉斯折断了双脚？罗希以为他变心了，时常赌气不说话。张然解释不清，只能赠书以求抚慰。柏拉图的《会饮篇》，斐奇诺的《柏拉图式的爱》，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罗素的《婚姻与性爱》、杜拉斯的《夏夜十点半钟》……他认为罗希读后，就会理解爱情属于语言外的范畴，然后矛盾就会化解。然而在罗希看来，他就是逃避矛盾。
“我求你，好好跟我说句话，好吗？”
“我每个词都精挑细选，每句话都严格遵守语法，还让我怎么好好说？”
“你能不能回到生活说人话！”
“生活真实吗？伍迪·艾伦说，生活模仿糟糕的电视剧。”
“你模仿上个世纪、模仿古希腊人说话，生活就不糟了？你知道吗，那次你抱着我背泰戈尔的诗，我都感觉自己快被一个高鼻梁的大胡子老头儿强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吃哈根达斯。”
二、 生活·尺子
沙岸外一排椰子树，树前坐落着六七幢褐石别墅，房主只在旅游旺季才来住几天，其余时间都闲置着。每幢别墅都自带花园，花园里植物繁茂。白天，数十只白色的鸟在树上栖息，随着海浪啾啾啼叫，傍晚就振翅而飞，像一场大雨席卷整个海面。随后，花园里的植物开始疯狂生长，蔓延沙滩，将触角伸向大海。
大海灰蒙蒙一片，海浪在沙岸上徒劳地寻找栖息地。雨落在海上，毫无声息，而风却足以将伞折断。罗希的长裙湿透，沉甸甸挂满沙粒。他们撬开锁到别墅里躲雨。
房间里的空气滞浊、潮湿。玄关中央镶嵌着一块圆形的抛光大理石，一朵浮雕玫瑰正傲然绽放。客厅铺着棕色地板。罗希拎着凉鞋，提起裙摆，轻盈地走到沙发旁。沙发像一叶扁舟，蒙着落满灰尘的白布。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一个丰腴的宫女拿着孔雀扇，裸身侧卧在床榻。楼上的卧室里，床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墙上也是一幅画，画的是爱神、战神和工匠之神。罗希见张然正盯着自己，顿时满脸绯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灯在晃。”
“没晃。”
“房子在晃。
“没晃。”
“我头晕。”
“闭上眼。”
“我以为自己掉进海里了。”
“我抱着你呢。”
“抱紧点，我好像正往下沉。”
露台上，遮阳伞下是圆桌、长椅，躺在长椅上正好看海。雨还在下，大海像熟睡的猫，平静起伏。突然，一座灰白色的山丘从海面隆起。一阵令人压抑的平静过后，山顶喷出一道水柱，直逼天际。
“这儿真好。”
“是啊，真好。”
接下来的日子，全国预防甲流，学校停课封校。他俩趁机溜出校园，溜进别墅。
张然每天在露台读诗，罗希则忙于收拾屋子。晚上，他们躺在大海般柔软的床上，吹着海风，沉醉在无尽的黑夜之中。他们像盲人一样，触摸彼此的身体，像疯狂生长的植物，紧紧交织在一起，像众鸟高飞前竭力振动着翅膀，像思乡的白鲸，一声长啸猛然扎入深深的海底。
奇怪的是，每到早晨，卧室和楼梯之间就会多出一个房间。一开始，上了楼梯就进卧室，一周之后，从卧室出来下楼要经过七间房。房间每天都在增加。最开始只有一间，罗希不到半小时就收拾完了。后来，每天直到花园里众鸟飞尽，她才疲惫地回到卧室。张然忘情读诗，对此毫无察觉。
有一天，张然一如往日在露台读诗，突然听见罗希喊她。他刚一进卧室，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罗希罩着一件白衬衫，扣子系在胸口，衬衫下摆刚好裹住臀部，两只脚丫害羞地相互踩着。其中一间房间里，有一个衣帽间，白衬衫就是那儿的。张然凝视罗希的腿陷入沉思。
“下面……什么也没有。”
“白色的花瓣，包裹着湿润的花蕊。”
张然把罗希抱上床，抚摸她，吻她的脖子。罗希温顺地仰起头，闭上眼。“保持这个姿势，别动，我要记下这神圣的时刻。”张然拿出纸笔，刷刷刷写起来，写完又改了三个韵脚，然后匆匆回到露台。罗希的脸烧得发烫，浑身软塌塌的，像融化了的冰淇淋。
自那以后，张然每天都要求罗希换装打扮，助他召唤诗神。每当高潮来临，他总会大喊“缪斯！缪斯！我的缪斯！”他免去前戏，草草了事后就跑回露台读诗。罗希每次都疼得流泪，瘫在床上、地板上、浴缸里、楼梯上一动不动。直到衣服穿遍了，游戏才结束。
罗希不再收拾屋子，每天天一亮，就去海边玩沙子。中午，她会准时堆起一座一人多高的城堡，然后进去睡觉。有一天，一只信天翁坠落，城堡坍塌，惊醒了她。那只信天翁通体雪白，长大的羽翼垂在体侧，它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罗希把它抱进别墅，拿树枝绑住它的腿，每天为它换纱布，喂它喝水、吃鱼。张然对这只肥笨的飞禽却不太友好，总是没完没了地嘲笑它，学它的跛足样子。信天翁痊愈后，在一个傍晚飞走了。罗希整日坐在沙滩上，呆望着信天翁飞走的方向。
晚上，张然把她抱回别墅，而她丢了魂儿似的，不言不语。“真像一条死鱼。”张然说完就倒头大睡。醒来后，发现罗希不见了。他沿着海岸线走了三个来回，也没看到她的身影，而沙滩上根本留不下任何足迹。他回到露台，手握着诗集却读不进去。罗希很晚才回来，抱着四大袋食物。
“这里食物吃光了。”
“这是什么？”
“尺子。这是布卷尺，这是钢卷尺，这是皮尺，还有塑料尺，钢板尺，三角尺……”
罗希边迎合张然的起伏，边环视整个房间。一只壁虎停在灯旁，只剩下半条尾巴。她想起爸爸教她读课文。小壁虎的尾巴被蛇咬断了，它四处借尾巴，小鱼、老牛、燕子都不借它，妈妈安慰它，不用几天，你就会长出新尾巴。突然一阵疼痛，她一声尖叫，壁虎惊慌逃走，张然轰然瘫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天刚蒙蒙亮，罗希就拿着尺量所有的物件，然后趴在地上计算。桌椅的高度和面积，门的宽度和厚度，钥匙孔的深度，灯光的照射面积，浴缸和马桶的容积，淋浴的水压，两面镜子里最远的两面镜子的距离，露台上所有脚印的体积，遮阳伞上阳光的重量，楼梯台阶和扶手被触摸被踩踏的次数……她歇了会儿，然后翻出衬衫、睡衣、T恤、胸罩、内裤、皮带、裙子、丝袜、烟盒、项链，她把这些衣物统统铺在地上，一件件展开量了一遍，又一件件叠上量了一遍。
经过一周的测量，她和房主的影子成为朋友。他曾是企业高管，公司调整后受到排挤，就辞职去做投资，成了原来公司紧巴结的投资人。他不到五十岁，和张然差不多高，微胖，头发少。他喜欢听猫王和鲍勃·迪伦，喜欢晒太阳，喜欢穿大号拖鞋。他不喝酒，但烟很重，做爱时烟不离手，掉落的烟灰还烫过情人的大腿。情人是别墅的女主人，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但高些、瘦些。罗希还知道，房主的妻子来别墅住过一晚，三人一起吃了两顿饭，晚饭是妻子烧的鲤鱼，早餐是情人做的三明治和煎蛋。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像一家人一样。
张然无动于衷。
“你每天在忙什么？”
“量生活。”
“生活怎么量？生活是时间性的，没有空间性。”
“时间不就是一条线吗？生活是串一菩提，有长度，有面积，有重量。”
“生活还是烤串呢，刷辣酱，撒孜然，再来点辣椒沫？”
“张然，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现在没在一起？”
“我是说生活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每天睡在一张床上，吃在一张桌子上，又在一个浴缸洗澡，一个马桶大小便，这还不算一起生活？”
“这只是菩提的一粒，而手串无限长，像蛇咬住自己的尾巴，绵延向前，无限循环。”
“周而复始？”
“对。”
“那为什么不在这儿等？现在不好吗？”
“我要的是爱情生活，不是爱情故事。”
“生活不就是故事吗？”
“生活怎么会是故事？故事是生活之后的叙事。你离开我，我才成为你的故事。”
“我为你做的事，是生活还是故事？”
“别提这个了。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坐船看海，回来我感冒，擤了四卷手纸才好，你给我买过期的牛奶，我喝完得了胃炎，你背我去打吊瓶……我们好久没一起做什么了，我们从菩提手串上掉下来了。”
“前几天我不是还陪你堆沙滩城堡吗？古希腊建筑、古罗马建筑、哥特、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西方建筑史的菩提手串都快被我们堆出来了。”
“那只是玩沙子呀，晚上涨潮就冲垮了。”
露台上，罗希举起尺，量海浪起伏的高度，船只前进的长度，海鸥滑翔的距离，还有白鲸喷出的水柱，远处白象似的群山……罗希那天很早就睡了，她梦见壁虎从灯上掉下来，跟着抽搐了一下，一只脚踢到了被子外面。张然见了，一阵心疼。
食物再次吃光已是十月中旬。天越来越冷，别墅没供暖，只好回校。两个月后，张然考研，罗希实习。春节后，张然面试通过，罗希考上公务员。两人的前程都令人羡慕，只是相隔一片海。
毕业前一天，他们回到别墅。别墅亮着灯，他们只好坐在沙滩上。
“带我一起去吧。”
“去干什么？”
“我供你读研，给你买书，再攒钱供你读博士。”
“别逗了。”
“我去你那里找工作，给你买菜做饭，给你洗衣服，陪你上自习。”
“别傻了。”
“那就让我……”
“别说了。”
“东西收拾好了吗？别落下什么。”
“收拾好了。我那本手抄诗集还在你那儿。”
“先放我这儿。”
“你先还我，还有半本没抄完，抄完给你。”
“不还。我留着。你要是把我忘了，我就以还本儿为借口去找你。”
三、 失恋·日出
张然每天忙着上课，罗希也整天事务缠身。张然认为社交工具会让人冷漠，两人只靠写信沟通。张然在信中总不厌其烦地列出最近读的书，他要求罗希也读，这样爱情才不会因距离而变质。罗希偶尔倾吐工作中的委屈，张然不以为然，让她调整心态，不要望着天空的阴霾，而要寻找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
物流业飞速发展，信寄得越来越慢，还经常丢。于是，两人的联系越来越淡。
第一年冬天，罗希坐了六个小时火车去看张然。她忘了带那本手抄诗集，被埋怨几句后心里委屈，就翻起厚厚的毛领，扣上帽子，只露出眼珠和鼻尖。张然迈着大步，啰嗦地讲自己的学术构想。罗希踩着薄冰，艰难地跟在他身后。她看见张然的裤脚磨出了毛边，棉鞋又笨又脏，脚跟还露了棉花。她仿佛听到了光滑的绸缎被撕裂的声音，她发觉自己已经不爱这个人了，她感到惋惜，在回程的火车上，心头涌起一阵幻灭感。
直到特朗斯特罗姆获奖，张然才意识到好久没有罗希的消息了。他拨通电话，问起那本手抄诗集，罗希诧异于他还记着，然后一阵道歉，说去年搬家忘了放哪儿了，但保证没丢。
张然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失恋很久了。这一晚，他失眠了。
他听见隔壁的床咿呀作响，随后响起隆隆鼾声。黑夜淹没了他。恐怕要看见日出了。他不想让太阳出来。他不想上班，不想工作，只想躺在床上。只是屋子太冷。等房租到期，要换个供暖好的房子。他蜷着身子把被子捂严，心想，太阳迟早会出来。过不了多一会儿，椅子、桌子、窗子就会浮出水面，拉开窗帘会看到刺眼的阳光。太阳迟早会出来，新的一天总会到来。来就来吧，看看日出不是很好吗？
他想起曾经带着罗希去看日出。
宿舍十一点关门。他俩晚上十点到网吧玩到凌晨两点半，然后骑车去看日出。罗希坐在横梁上昏昏欲睡。张然怕她着凉，不停地说话。他讲小时候奶奶家开游戏厅，他每天都打游戏，长大后对任何游戏都不上瘾。他讲小时候在姥姥家，大人们爱打麻将，他听到麻将碰撞就头疼恶心，所以到现在也不会打牌。
希希不要睡呀。你看路灯，像不像眼睛？
谁的眼睛？罗希嘟囔。
黑夜的，黑夜是个怪物，长着几十对儿路灯大的眼睛，我们正在它的下巴上。
罗希说，净编瞎话哄我。
没编，别睡，别睡，马上进怪物嘴了，它会吞掉我们，像吞掉苍蝇一样。希希吃过苍蝇吗，我吃过，苍蝇落在粥里，我吃了一半，另一半在羹匙上跳华尔兹。
罗希笑了，你净哄人。她摸他的脸说，冰凉。
太阳出来就好了，他说。
四点半，他们到了。五点半，天蒙蒙亮。他们在陨石上等日出，数十只螃蟹从泥里爬出，爬过他们的脚面。六点，天下起雨来，下了一整天，海鸥展开长长的翅膀低空滑翔。他们冻得发抖，紧紧抱在一起。
罗希笑嘻嘻的，用头发蹭张然的下巴，你痒不痒。
张然用下巴蹭她的头发，你冷不冷。
罗西说，太阳迟早会出来。
是啊，迟早会出来。
罗希说，我想吃学校门口的包子。
给你买刚出锅的，热得烫手，他说。
罗希说，我还想要一杯热奶茶来捂手。
他抱紧她，好，再来杯奶茶，要热的，多加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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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降临是一场事故，像两列火车撞在一起，重构了过去，也编织了未来。爱情的消失则是个难以察觉的过程，当你意识到的时候，你早已双脚凌空走出很远，而就在这一刻，你开始堕入深渊。
2011年，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当晚，张然突然意识到他和罗希的爱情早已落下帷幕。没人相信他有过女朋友，也没人相信他曾读过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就这样，罗希和那本手抄诗集都幻化成了一场虚构的事件。
大三上学期的期末，罗希排练完话剧，穿着阮玲玉的旗袍直接去了自习室，在阴暗逼仄的楼梯上，她被二楼看机房的男老师摸了屁股。罗希拒绝猎奇者们的虚情假意，她贴上胡须，点上雀斑，在眼角和脖子画出密布的皱纹，还套上了一件长及膝盖的大衣，从此将容貌和身材隐去。谁也不会把这个肮脏邋遢的男人和妩媚迷人的阮玲玉联系在一起。
直到张然为搜集性骚扰资料前来调查，罗希觉得冤情终于有人做主，才同意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罗希说起话来好似珍珠落盘，袅袅余音悬在空中，张然听了回味不尽，便挖空心思提问，远远超出了大纲，甚至包括旗袍的款式和尺码、颜色和纹理，以及被摸部位的肌肉脂肪比、上楼的姿势和光照的角度，等等。罗希一五一十回答，虽然略感难为情，但毫无隐瞒。采访过程中，张然不经意笔掉在地上，猫腰捡时眼睛仍不离罗希的嘴唇，不小心摸到了罗希的脚趾。罗希急缩回脚，张然却暗自发誓，从此为她赴汤蹈火。
然而，张然因经费不足，未能调查其他学校的该类事件，只好将罗希的叙述一字不落地敲成通稿，发到学校的贴吧。文学社社长读后心潮澎湃，将文章刊载到校报的小说栏。张然怒火中烧，立即撰文为文章的纪实性辩护。文学社社长认为笔仗有伤儒雅，只接受辩论会上的辩论，然而辩论会他又只能作为评委参加。无奈之下，张然只好去他的寝室，把他暴打一顿，直到打得他门牙落地，这场以纪实和虚构为题的文学论战才算开始，同时也宣告结束。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那篇文章为人争相传阅，张然的文学地位由此确立。可罗希却被人们遗忘在文章背后了。她为此去找张然哭诉。看见罗希哭得桃子般的眼睛，张然心头一热，决定当晚就为她报仇。张然回来时满头大汗，T恤上油渍斑斑。罗希闻到一股牛肉面的味道，感动得鼻子一酸，一头扎进了张然怀里。当被问及那一刻的感受时，张然说，那晚他看见一只猫头鹰扑棱着翅膀落在自习室窗台，还听到了白鲸的叫声，从遥远的海面传来。
几天后，学校发出讣告，人们才知道那位男老师在吃牛肉面的时候淹死了。
张然常逃课去海边读诗。他以为文学系每天课上就是读文学名著，决定跨专业考外国文学的研究生，并立志成为诗人。在他看来，语言已被这个庸俗的时代玷污，唯有经久不衰的诗歌才足以表达炽热的爱情。他在罗希身上投射了所有文学幻。当罗希打开一盒巧克力、展开一条围巾、翻开一个日记本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总是一张精美的信纸，工整地抄着诗句，字体优雅，情意绵绵。罗希每天陪张然逃课去海边，她坐在沙滩上，听张然忘情地读诗，听得如醉如痴。他们活在诗的世界里，坚信爱情永远不会凋敝。
有一次，一个毕业于该学校的话剧演员，带着剧团返校演出。罗希排队买票，张然坐在台阶上读拜伦的情诗。罗希个子不高，身材比例很好，短裤下的屁股像气球一样，银色的脚环闪闪发亮，大脚趾俏皮地翘动，像在计着数时间。她见张然在看她，就撩开头发，露出脸，咧嘴一笑。晚上，话剧散场，人已散去，他们跳上舞台。张然朗诵叶芝的情诗，罗希背诵奥菲莉亚的台词，仿佛世上只剩彼此。他们在舞台上热吻直到嘴唇发麻，从那以后便整天腻在一起。
起初，张然的情话俯拾即是，两人都陶醉其中。后来，张然却发现语言已经僵死，鲜活的比喻凤毛麟角，仲夏的风、夜晚的星、清晨的露、关关雎鸠、美目盼兮、带雨梨花……那些形容爱人的喻词听起来都味同嚼蜡。尤其当罗希问他为何爱她时，他总是慌得嘴唇颤抖。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形容罗希，却总是无功而返。直到一天去坐过山车，他吐了，躺在罗希腿上休息，才勉强抓到一个词：可爱。他说，我爱你是因为你可爱。罗希听了哈哈大笑。
张然很沮丧，他被困在语言之外。爱情怎么能用语言说明白呢？然而他是个诗人啊，海德尔格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他丢了语言，不就像捷足的阿基琉斯折断了双脚？罗希以为他变心了，时常赌气不说话。张然解释不清，只能赠书以求抚慰。柏拉图的《会饮篇》，斐奇诺的《柏拉图式的爱》，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罗素的《婚姻与性爱》、杜拉斯的《夏夜十点半钟》……他认为罗希读后，就会理解爱情属于语言外的范畴，然后矛盾就会化解。然而在罗希看来，他就是逃避矛盾。
“我求你，好好跟我说句话，好吗？”
“我每个词都精挑细选，每句话都严格遵守语法，还让我怎么好好说？”
“你能不能回到生活说人话！”
“生活真实吗？伍迪·艾伦说，生活模仿糟糕的电视剧。”
“你模仿上个世纪、模仿古希腊人说话，生活就不糟了？你知道吗，那次你抱着我背泰戈尔的诗，我都感觉自己快被一个高鼻梁的大胡子老头儿强暴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吃哈根达斯。”
二、 生活·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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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岸外一排椰子树，树前坐落着六七幢褐石别墅，房主只在旅游旺季才来住几天，其余时间都闲置着。每幢别墅都自带花园，花园里植物繁茂。白天，数十只白色的鸟在树上栖息，随着海浪啾啾啼叫，傍晚就振翅而飞，像一场大雨席卷整个海面。随后，花园里的植物开始疯狂生长，蔓延沙滩，将触角伸向大海。
大海灰蒙蒙一片，海浪在沙岸上徒劳地寻找栖息地。雨落在海上，毫无声息，而风却足以将伞折断。罗希的长裙湿透，沉甸甸挂满沙粒。他们撬开锁到别墅里躲雨。
房间里的空气滞浊、潮湿。玄关中央镶嵌着一块圆形的抛光大理石，一朵浮雕玫瑰正傲然绽放。客厅铺着棕色地板。罗希拎着凉鞋，提起裙摆，轻盈地走到沙发旁。沙发像一叶扁舟，蒙着落满灰尘的白布。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一个丰腴的宫女拿着孔雀扇，裸身侧卧在床榻。楼上的卧室里，床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墙上也是一幅画，画的是爱神、战神和工匠之神。罗希见张然正盯着自己，顿时满脸绯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灯在晃。”
“没晃。”
“房子在晃。
“没晃。”
“我头晕。”
“闭上眼。”
“我以为自己掉进海里了。”
“我抱着你呢。”
“抱紧点，我好像正往下沉。”
露台上，遮阳伞下是圆桌、长椅，躺在长椅上正好看海。雨还在下，大海像熟睡的猫，平静起伏。突然，一座灰白色的山丘从海面隆起。一阵令人压抑的平静过后，山顶喷出一道水柱，直逼天际。
“这儿真好。”
“是啊，真好。”
接下来的日子，全国预防甲流，学校停课封校。他俩趁机溜出校园，溜进别墅。
张然每天在露台读诗，罗希则忙于收拾屋子。晚上，他们躺在大海般柔软的床上，吹着海风，沉醉在无尽的黑夜之中。他们像盲人一样，触摸彼此的身体，像疯狂生长的植物，紧紧交织在一起，像众鸟高飞前竭力振动着翅膀，像思乡的白鲸，一声长啸猛然扎入深深的海底。
奇怪的是，每到早晨，卧室和楼梯之间就会多出一个房间。一开始，上了楼梯就进卧室，一周之后，从卧室出来下楼要经过七间房。房间每天都在增加。最开始只有一间，罗希不到半小时就收拾完了。后来，每天直到花园里众鸟飞尽，她才疲惫地回到卧室。张然忘情读诗，对此毫无察觉。
有一天，张然一如往日在露台读诗，突然听见罗希喊她。他刚一进卧室，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罗希罩着一件白衬衫，扣子系在胸口，衬衫下摆刚好裹住臀部，两只脚丫害羞地相互踩着。其中一间房间里，有一个衣帽间，白衬衫就是那儿的。张然凝视罗希的腿陷入沉思。
“下面……什么也没有。”
“白色的花瓣，包裹着湿润的花蕊。”
张然把罗希抱上床，抚摸她，吻她的脖子。罗希温顺地仰起头，闭上眼。“保持这个姿势，别动，我要记下这神圣的时刻。”张然拿出纸笔，刷刷刷写起来，写完又改了三个韵脚，然后匆匆回到露台。罗希的脸烧得发烫，浑身软塌塌的，像融化了的冰淇淋。
自那以后，张然每天都要求罗希换装打扮，助他召唤诗神。每当高潮来临，他总会大喊“缪斯！缪斯！我的缪斯！”他免去前戏，草草了事后就跑回露台读诗。罗希每次都疼得流泪，瘫在床上、地板上、浴缸里、楼梯上一动不动。直到衣服穿遍了，游戏才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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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希不再收拾屋子，每天天一亮，就去海边玩沙子。中午，她会准时堆起一座一人多高的城堡，然后进去睡觉。有一天，一只信天翁坠落，城堡坍塌，惊醒了她。那只信天翁通体雪白，长大的羽翼垂在体侧，它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罗希把它抱进别墅，拿树枝绑住它的腿，每天为它换纱布，喂它喝水、吃鱼。张然对这只肥笨的飞禽却不太友好，总是没完没了地嘲笑它，学它的跛足样子。信天翁痊愈后，在一个傍晚飞走了。罗希整日坐在沙滩上，呆望着信天翁飞走的方向。
晚上，张然把她抱回别墅，而她丢了魂儿似的，不言不语。“真像一条死鱼。”张然说完就倒头大睡。醒来后，发现罗希不见了。他沿着海岸线走了三个来回，也没看到她的身影，而沙滩上根本留不下任何足迹。他回到露台，手握着诗集却读不进去。罗希很晚才回来，抱着四大袋食物。
“这里食物吃光了。”
“这是什么？”
“尺子。这是布卷尺，这是钢卷尺，这是皮尺，还有塑料尺，钢板尺，三角尺……”
罗希边迎合张然的起伏，边环视整个房间。一只壁虎停在灯旁，只剩下半条尾巴。她想起爸爸教她读课文。小壁虎的尾巴被蛇咬断了，它四处借尾巴，小鱼、老牛、燕子都不借它，妈妈安慰它，不用几天，你就会长出新尾巴。突然一阵疼痛，她一声尖叫，壁虎惊慌逃走，张然轰然瘫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天刚蒙蒙亮，罗希就拿着尺量所有的物件，然后趴在地上计算。桌椅的高度和面积，门的宽度和厚度，钥匙孔的深度，灯光的照射面积，浴缸和马桶的容积，淋浴的水压，两面镜子里最远的两面镜子的距离，露台上所有脚印的体积，遮阳伞上阳光的重量，楼梯台阶和扶手被触摸被踩踏的次数……她歇了会儿，然后翻出衬衫、睡衣、T恤、胸罩、内裤、皮带、裙子、丝袜、烟盒、项链，她把这些衣物统统铺在地上，一件件展开量了一遍，又一件件叠上量了一遍。
经过一周的测量，她和房主的影子成为朋友。他曾是企业高管，公司调整后受到排挤，就辞职去做投资，成了原来公司紧巴结的投资人。他不到五十岁，和张然差不多高，微胖，头发少。他喜欢听猫王和鲍勃·迪伦，喜欢晒太阳，喜欢穿大号拖鞋。他不喝酒，但烟很重，做爱时烟不离手，掉落的烟灰还烫过情人的大腿。情人是别墅的女主人，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但高些、瘦些。罗希还知道，房主的妻子来别墅住过一晚，三人一起吃了两顿饭，晚饭是妻子烧的鲤鱼，早餐是情人做的三明治和煎蛋。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像一家人一样。
张然无动于衷。
“你每天在忙什么？”
“量生活。”
“生活怎么量？生活是时间性的，没有空间性。”
“时间不就是一条线吗？生活是串一菩提，有长度，有面积，有重量。”
“生活还是烤串呢，刷辣酱，撒孜然，再来点辣椒沫？”
“张然，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现在没在一起？”
“我是说生活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
“每天睡在一张床上，吃在一张桌子上，又在一个浴缸洗澡，一个马桶大小便，这还不算一起生活？”
“这只是菩提的一粒，而手串无限长，像蛇咬住自己的尾巴，绵延向前，无限循环。”
“周而复始？”
“对。”
“那为什么不在这儿等？现在不好吗？”
“我要的是爱情生活，不是爱情故事。”
“生活不就是故事吗？”
“生活怎么会是故事？故事是生活之后的叙事。你离开我，我才成为你的故事。”
“我为你做的事，是生活还是故事？”
“别提这个了。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坐船看海，回来我感冒，擤了四卷手纸才好，你给我买过期的牛奶，我喝完得了胃炎，你背我去打吊瓶……我们好久没一起做什么了，我们从菩提手串上掉下来了。”
“前几天我不是还陪你堆沙滩城堡吗？古希腊建筑、古罗马建筑、哥特、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西方建筑史的菩提手串都快被我们堆出来了。”
“那只是玩沙子呀，晚上涨潮就冲垮了。”
露台上，罗希举起尺，量海浪起伏的高度，船只前进的长度，海鸥滑翔的距离，还有白鲸喷出的水柱，远处白象似的群山……罗希那天很早就睡了，她梦见壁虎从灯上掉下来，跟着抽搐了一下，一只脚踢到了被子外面。张然见了，一阵心疼。
食物再次吃光已是十月中旬。天越来越冷，别墅没供暖，只好回校。两个月后，张然考研，罗希实习。春节后，张然面试通过，罗希考上公务员。两人的前程都令人羡慕，只是相隔一片海。
毕业前一天，他们回到别墅。别墅亮着灯，他们只好坐在沙滩上。
“带我一起去吧。”
“去干什么？”
“我供你读研，给你买书，再攒钱供你读博士。”
“别逗了。”
“我去你那里找工作，给你买菜做饭，给你洗衣服，陪你上自习。”
“别傻了。”
“那就让我……”
“别说了。”
“东西收拾好了吗？别落下什么。”
“收拾好了。我那本手抄诗集还在你那儿。”
“先放我这儿。”
“你先还我，还有半本没抄完，抄完给你。”
“不还。我留着。你要是把我忘了，我就以还本儿为借口去找你。”
三、 失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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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然每天忙着上课，罗希也整天事务缠身。张然认为社交工具会让人冷漠，两人只靠写信沟通。张然在信中总不厌其烦地列出最近读的书，他要求罗希也读，这样爱情才不会因距离而变质。罗希偶尔倾吐工作中的委屈，张然不以为然，让她调整心态，不要望着天空的阴霾，而要寻找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
物流业飞速发展，信寄得越来越慢，还经常丢。于是，两人的联系越来越淡。
第一年冬天，罗希坐了六个小时火车去看张然。她忘了带那本手抄诗集，被埋怨几句后心里委屈，就翻起厚厚的毛领，扣上帽子，只露出眼珠和鼻尖。张然迈着大步，啰嗦地讲自己的学术构想。罗希踩着薄冰，艰难地跟在他身后。她看见张然的裤脚磨出了毛边，棉鞋又笨又脏，脚跟还露了棉花。她仿佛听到了光滑的绸缎被撕裂的声音，她发觉自己已经不爱这个人了，她感到惋惜，在回程的火车上，心头涌起一阵幻灭感。
直到特朗斯特罗姆获奖，张然才意识到好久没有罗希的消息了。他拨通电话，问起那本手抄诗集，罗希诧异于他还记着，然后一阵道歉，说去年搬家忘了放哪儿了，但保证没丢。
张然这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失恋很久了。这一晚，他失眠了。
他听见隔壁的床咿呀作响，随后响起隆隆鼾声。黑夜淹没了他。恐怕要看见日出了。他不想让太阳出来。他不想上班，不想工作，只想躺在床上。只是屋子太冷。等房租到期，要换个供暖好的房子。他蜷着身子把被子捂严，心想，太阳迟早会出来。过不了多一会儿，椅子、桌子、窗子就会浮出水面，拉开窗帘会看到刺眼的阳光。太阳迟早会出来，新的一天总会到来。来就来吧，看看日出不是很好吗？
他想起曾经带着罗希去看日出。
宿舍十一点关门。他俩晚上十点到网吧玩到凌晨两点半，然后骑车去看日出。罗希坐在横梁上昏昏欲睡。张然怕她着凉，不停地说话。他讲小时候奶奶家开游戏厅，他每天都打游戏，长大后对任何游戏都不上瘾。他讲小时候在姥姥家，大人们爱打麻将，他听到麻将碰撞就头疼恶心，所以到现在也不会打牌。
希希不要睡呀。你看路灯，像不像眼睛？
谁的眼睛？罗希嘟囔。
黑夜的，黑夜是个怪物，长着几十对儿路灯大的眼睛，我们正在它的下巴上。
罗希说，净编瞎话哄我。
没编，别睡，别睡，马上进怪物嘴了，它会吞掉我们，像吞掉苍蝇一样。希希吃过苍蝇吗，我吃过，苍蝇落在粥里，我吃了一半，另一半在羹匙上跳华尔兹。
罗希笑了，你净哄人。她摸他的脸说，冰凉。
太阳出来就好了，他说。
四点半，他们到了。五点半，天蒙蒙亮。他们在陨石上等日出，数十只螃蟹从泥里爬出，爬过他们的脚面。六点，天下起雨来，下了一整天，海鸥展开长长的翅膀低空滑翔。他们冻得发抖，紧紧抱在一起。
罗希笑嘻嘻的，用头发蹭张然的下巴，你痒不痒。
张然用下巴蹭她的头发，你冷不冷。
罗西说，太阳迟早会出来。
是啊，迟早会出来。
罗希说，我想吃学校门口的包子。
给你买刚出锅的，热得烫手，他说。
罗希说，我还想要一杯热奶茶来捂手。
他抱紧她，好，再来杯奶茶，要热的，多加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