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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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十七岁初中毕业,外出打工,起初在郑州铁路上修铁路,后来转站宁波,在包装场上班。
九六年十一月,父亲和包装厂厂长闹翻,带头砸了厂长办公室和就那么几台机器的流水生产线,自己给自己辞了职,提前回家过年。他在家中邂逅了正与别人相亲的母亲。作为媒人的奶奶,手里夹着烟,嘴上唾沫星子乱飞,极力的向男方夸奖着母亲:“艳丽小着就聪明,窑上哪个人不说她人小鬼大呀,吓——听说十一岁那年在岗上收麦,一个人一上午都拢它五分地呢。”奶奶眉头上挑,配合着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抽了一嘴烟,表情才渐渐舒缓:“你说,聪明又能干,这媳妇上那找去”。父亲里屋躺着,听着屋外的话心里好奇,于是出门观看,这一看,被情窦初开的母亲一眼瞧上,两人好似旧友重逢,相谈甚欢。父亲发扬了敢爱敢恨的精神,轰走前来相亲的男方,并亲吻了母亲的脸。他们的爱情仿佛绿皮火车,一开始就走上正轨。父亲也为此在麦秸垛上被爷爷的拖鞋美美伺候了一顿。
多年后父亲回忆往事,说自己年少轻狂。
奶奶烟也不抽了,脸抽搐着带着哭相,泪却没流下来:“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要想结婚也行,除非我死了。”父亲说:“刘翠花,你别欺人太甚,我从小到大啥大小事你没管呀?如今你管天管地还要管结婚,是谁刚刚夸人那姑娘聪明能干来着,如今人家走了,你不认账了是不是?”奶奶说:“我这不是想让媒事成嘛?你见我回回相亲,哪个姑娘我不夸呀,再说了,你要是真愿意结,我重给你找个姑娘,资质绝对比刚那女孩儿好。”父亲摇头不干,相信一见钟情。奶奶恼羞成怒,命令爷爷拖鞋伺候。
父亲对我讲,爱情最好的结局,是两人在情感上都找到了彼此的依托,并长此以往下去,今生今世,恒古不变。我听得懵懵懂懂,询问他在那看到的,父亲说,《妇女周刊》。
次年十五未出,父亲拉着母亲嚷嚷着要私奔,一直嚷嚷到出十五。刘翠花弄懂了“私奔”的意思后,在院子里满地打滚,整整哭了一天。
父亲临走前,刘翠花出门相送。
父亲和母亲同去了上海。在哪里,他们生下我。我出生时,父亲兜里只有十七块钱,医院手术费需首付三千。父亲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万恶季节,每天三顿泡面,昼夜兼顾,不停借钱。
我凌晨两点出生,父亲在手术长廊里嚎啕大哭,像是个深夜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或是个白昼里受了委屈的幽灵。
2
四年前,母亲在上海与朋友Z合开了一家劳务公司,房子选在青浦区,九十平米,月租三千,位置优越,便宜划算。朋友Z以前有过劳务经验,和丈夫离婚后,从杭州到上海,准备另起炉灶。父亲对Z没有好印象,劝母亲另找合作伙伴。
“看她打扮那样子,脸上抹的是啥?你说,一个上班正经姑娘,上那么浓的妆干什么?”
“哎呀,你管人家呢,Z老公可是在国企上班,工作稳定,日子安稳,钱当然也不会少赚,这女人一富呢,就是要精心打扮。再说啦,人Z的嘴多会说,以前干过劳务就是不一样。”
“那叫会说呀?满嘴跑火车。你看他那眼珠子,时不时在转,这种女人,指不定啥时候就要骗人呢!”
父亲唠叨几句,却并没阻止公司的开张。开张前夕,电脑组装,墙壁粉刷,家具布局和文员招聘,他亲力亲为。
与此同时,舅家两老表先后退学,走上社会。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学到底上还是不上,权衡利弊后,决定退学。父亲吃惊,让我快快滚到上海,我从命前去。
初到上海的我,在母亲和Z合开的劳务公司混日子,每天收发简历,迎客倒茶,站着公司门口笑着说欢迎光临和谢谢慢走。公司一位姓孙的文员实在看不下去,向母亲提议让我面试来找工作的人。我激动不已,拉着孙文员的手,问:“同志,说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孙文员硬着舌头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话回答:“阿拉怕你影响公司形象。”
…………
不上学后,我开始装起文艺青年,穿上长筒靴,染头发成葡萄紫,听起拉赫马尼诺夫和马勒,出入星巴克和麦德士,和红酒咖啡一起阔谈人生。似乎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没有教科书与卷子,没有期考与高考,像是青蛙从枯井跳去池塘,水滴从小溪流入大海。我用一天一天的姿态书写着一个又一个的霍尔顿。
父亲劝我,说年轻人要上进,不要天天唱挽歌。我苦笑,说:“你呢,你不是也天天烂醉如泥,吐的满地都是,容半夜回来的母亲给你收拾残局。”父亲说:“我又不是年轻人,再说了,我担心你妈公司刚开张,没后台,没人脉,在青浦铺不开场嘛!”我突然来气,莫名的,仿佛凌晨三点的地震。手指着桌子上的高架杯喊道:“想的倒是挺多的,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原来是一直喝酒呀?我问你,从我来到现在,你是不是天天一瓶白酒,这他妈的都半个多月了,你想让你肝炎再犯是不是?”
“我心里有数,我喝酒快二十年了,那儿那么容易犯。”
父亲在桌子上扒出一根烟,放在嘴角点起来,深吸一口。窗外起风,未关门窗开始摇晃。我俯身上前拽掉他的烟,父亲眼圈变大,面色发红,用胳膊抡开我,说:“妈的,都是你妈惯的,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酒不喝了,烟也不让抽呀?老子活的憋屈不憋屈?咳咳——那个什么Z,说合伙开公司,注册公司的费用是你妈出的,房租电脑粉刷涂料的钱是你妈出的,她Z就净人儿一个从杭州跑过来。你妈还说,Z带来技术经验,都长一张嘴,你说,谁不会说啊?”他不看我,低着头,颓废无奈的样子看不见却猜的透。我仿佛看见无穷尽的思绪都埋在酒里,留着清香,随后又飘扬起来,供得苍穹一遍又一遍的回味。
整夜无话的我不明白,对我溺爱过头的父亲为何发火?说我放肆那是在放屁,就算我放肆到底父亲也不应该提Z的。一个好的编剧告诉你该有的原因:母亲注册公司没和父亲商量,公司名称,位置,房子租金,父亲一概不知。只是在开业前夕,父亲听到母亲说要他帮忙的消息,就跑去公司不分昼夜的爬高上低,像是被付了高额工钱的建筑队工人。
我训斥母亲这事做的不厚道,藏着掖着。母亲说:“公司的事,论理来说他就不该知道。”
“谁说的?”
“你Z阿姨说的,公司没开之前,她就说这公司啊得有制度,什么事都要有理有据的来,不是公司内部的人不能知道太多。”
“那我爸最近可挺难受人的,为情所困,嗜酒如命啊。”
“他是没尝到甜头,现在是年头儿,面试人多,你看看我都忙不过来,这个月收益一定不小。”
父亲的担忧成了杞人忧天。公司没开业,Z的前夫就与工商局和派出所打好关系。华硕、英业达、顺丰等一些公司在开业后都签合同合作。少了让我和孙文员跑各大公司发传单的步骤。我就想,一国企小职员就这么牛逼。
3
我依旧演绎着文艺装逼小青年,父亲也还每日饮酒,醉后上厕所,走三步退两步。孙文员工作认真,有上进心,每天中午吃泡面,偶尔请三天假,去苏州看上大学的女朋友。母亲学习能力极强,我看着她从不会制作ppt到把整个公司玩的团团转。
公司首月净赚三万多,这让失落的父亲深感意外,当然,这意外依然是藏着掖着的结果。Z决定请全体员工吃饭,准带家属。孙文员激动落泪,打电话让苏州女朋友过来,被女朋友因忙拒绝。
去饭店路上,Z在车里放着一首重金属音乐,在大十字路口潇潇洒洒的转动方向盘;嘴里轻描淡写着名牌化妆品和苹果全套;不时接着莫名电话,热热闹闹的告诉电话那头自己身在何处,准备上哪吃饭。父亲在我身边坐着全程黑脸,两眼无神,望着前方。母亲坐在副驾驶上,笑着,像是窗外路旁安然被点亮的灯。
我思绪万千,开始过分的惆怅。
同学给我打电话,说,陆雨,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回来吧。
孙文员对我说,陆雨,明天我去苏州有事,我的两个客户你帮我接了,另外,××公司新调来个经理,你去应酬一下。
老师打电话给我,说,小雨,自己走的路以后别后悔。
母亲说,下个月,相亲。
我躺在以现实荒诞主义为题材的生活里怅怅自哀,本该遨游,却突然溺水后淹死。
4
托尔斯泰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实也不见得,导致家庭不幸的原因无非就是家人之间情感的破产。
孙文员从苏州回来,辞职。
我问,怎么了?
孙文员说,女朋友让我过去,她要实习了。我笑着和他离别,说,你们婚礼的时候,记着叫我。孙文员面无表情,回答,一定,一定。
我得知孙文员失恋的事儿是两个月后,有个女孩子打电话问我说,孙文员还在你们那上班吗?
我说,在的。
5
Z阿姨说要去杭州一趟,临走前带走了那些该带走的和不该带走的一切东西。在此之前,母亲蒙在鼓里。
父亲疑惑,问母亲:“她要是不回来呢?”母亲将眼前的头发撩到耳后,说“应该不会吧,签有合同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傻笑:“合同?什么合同?她人要是不回来,你能拿合同去告他呀?公司收益可是全在她那,这要是一去不回,你上那哭去?”
“不会的不会的,那年她医院重病缺血,最后是我给她献的血。”
“那你想想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愿意给她献血?”
事实是,人走了是个傻子才会回头。留着个傻子苦苦等待。
母亲不愿相信,不愿相信Z会骗她。我说那是骗吗?那是敲诈,我们可以告她。
许多东西,我们愚蠢呆滞的去守护,去培养,结果是去陪葬。这世界给心底朴实的人们多少故事,给他们去回味,去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然后当生命老了,连模样都憨厚朴实了,我们自嘲或者标榜过去的时候,说自己历经坎坷饱含沧桑。
后来我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学校。我已经很大了,可同学们还是那时的模样。我独自走在校园里,沿着校门南进的水泥大道慢走,一直慢走,慢走,走不到尽头。突然画面切换,我赤脚在沙漠里站着,风好大,我嘴里被风吹的满是沙。我都近乎绝望了,抬头,那天空,人车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