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志(二)
一八八一年的春天,我发现了第一个歌带鹀的巢。它在一片木板下面,木板由两根柱子支起,离地几英寸 高。这只鸟所有的蛋都在这儿了,或许能孵出一窝雏鸟,但我不敢肯定,因为我没能接着观察下去。鸟巢有着完美的掩护,不会轻易地被它的天敌发现,比如蝮蛇和鼬鼠。可是,掩护往往不一定有效。在五月,一只在早些时候显然遭遇过不幸的歌带鹀,最后将巢建在了我的住所旁,一丛浓密的忍冬花中,离地大约十五英尺。这一招很可能是跟它的亲戚英国麻雀(English sparrow)学的。鸟巢的位置极妙,上方的屋檐使它免受暴雨侵袭,重叠的树叶则挡住了所有觊觎的目光。在这只疑心颇重的鸟儿衔着食物,踱到附近时,我始终耐心地观察,这才让我发现了它的行踪。我以为鸟蛋应该是很安全的,可是我错了,一夜之间鸟巢被洗劫一空。可能是只鹰或老鼠爬进了藤蔓,发现了小窝的入口。鸟妈妈花了一周时间痛定思痛,最终似乎决定改换策略,把所有掩护措施都丢开。她在几码以外一个靠近道路的地方重建了家园。那是一片平滑的草坪,上面没有一处杂草、灌木,或其它任何遮挡或“出卖”鸟巢的东西。在我发现这地方之前,新家已经筑好,雌鸟也已经开始孵蛋了。“唉,好吧,”我低头看,鸟儿几乎挨着我的脚了,“这岂不是又走向另一极端了嘛,这下猫儿一定会捉住你!”绝望的小鸟坐在那儿,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就像一片褐色的叶子,跌进了矮矮的草丛中。随着天气变热,这地方渐渐待不住了。这时候,保暖已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在于别让鸟蛋给烤熟了。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鸟妈妈,正午的时候她甚至粗粗地喘息起来了。通常在这种紧急的时刻,雄鸟会栖到雌鸟上方,展开双翼为伴侣遮荫,但这儿没有可供雄鸟栖息的高枝。我想施以援手,于是在鸟巢旁边放了根枝叶浓密的树枝来遮挡阳光。然而,我的这一举动似乎并不明智,因为这很快给鸟儿招来了噩运:鸟巢遭到了毁坏,雌鸟十有八九被捉住了,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有一天,我正坐着看书,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上演了一出悲剧。两只歌带鹀为了保卫巢穴,同一只大黑蛇对峙着。一只小鸡偶然经过这一幕,发出好奇的、疑惑的叫声,这声音使我不禁抬头望了望。我看见歌带鹀张着翅膀,非常惊慌,在低矮的草木灌丛中上下扑腾着。我走近观察,发现黑蛇周身闪闪发光,蛇头快速摆动,想要捉住鸟儿。鸟儿猛冲过草丛,想逼退蝮蛇。两只鸟儿都大张尾翼,因为炎热的天气和无望的挣扎喘着气,呈现出一番最奇特的景象。它们一声儿也不出,是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它们只是默默地,恐惧不已。然而,鸟儿不曾一刻放下双翅,光是它们高举翅膀的印象,都让我永远无法忘记。而在下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对于蛇来说这或许算是一次偷袭未遂,于是我躲在篱笆后面继续观察。鸟儿从不同的方向向蛇发起进攻,但显然已经不再拥有那般保卫家园的勇气了。我看到大蛇时不时用头颈扫掠,其中一只鸟向后退,另一只则从后方再次进攻。这样做有点儿危险,因为蝮蛇可能会攫住其中一只。我紧张得开始发抖,但鸟儿们是那样勇猛,靠蛇头那样近。大蛇一次次扑向鸟儿,却始终没能成功。可怜的小东西喘着气,哀哀地扑棱着翅膀!待大黑蛇游到靠近篱笆的地方时,我朝它扔了块石头,它堪堪逃脱了。一切都结束之后,我发现鸟巢又已经空空如也,而且支离破碎了,不知道鸟蛋或幼鸟有没有保住。我不禁感到非常自责,因为雄鸟这些日子一直唱歌给我听,让我开心,然而在它们受到敌人的威胁时,我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赶来救它们。人们常说,蛇会用惊吓来催眠鸟儿,然后再吃掉,看来一点儿也不可信。黑蛇是所有蛇类中最不易察觉、最有警惕心也最残忍的,但就我所见的,它可只对雏鸟和孤立无援的鸟儿下手呢! 一直以来都选择地面筑巢的鸟儿,或者祖辈都在地面筑巢的鸟儿,突然要改到树上去,这种尝试可够危险的。这两种地点的情况可以说有天壤之别。我的一位邻居,一只小歌带鹀,在刚过去的季节便得到了这个教训。那时,她渐渐变得雄心勃勃,丢掉家族的传统,竟将巢建在树上。她挑的这个好地方,是由挪威杉的两株平行生长的树枝交叉构成的一个悬挂式“摇篮”。枝杈几乎水平地伸展出,实际上稍低的那些枝丫在春季的确是水平的,它旁边的幼芽则垂挂着,形成小型的山脊斜坡,两处斜坡交汇处则是一个山谷,看上去要比实际上稳固。我的小鸟儿便挑了这样一个山谷,离地面足有六英尺高,紧靠房屋的外墙。她想着,“我要在这儿筑巢,在这个迷你的挪威王国中度过炎热的六月。这棵树就像是一座长满杉树的‘山’,我为自己选中了这个‘山谷’。”她衔来大量干草和麦秆,像在地面一样搭好巢基。在这堆草料上面,渐渐显现出鸟巢精巧结构的雏形,然后不断压紧、完善,直到最后才垒上那层精细的毛发和线头。小鸟儿多么狡黠,时时刻刻守着她的小窝,唯恐你发现了她的秘密!五只鸟蛋产下,早早地开始孵化,然而狂风暴雨却在这时来临了。“摇篮”结结实实地摇摆了一回,树枝倒是没有吹断,可是摇啊摇,交叉的地方都散开了——就像两只交扣在一块儿的手倏忽分开一样。小小的“山谷”失去平衡,鸟巢随即倾斜,巢里的一切都跌落下去了。这景象比起大地震中的小村庄,有过之无不及。 本就不该有鸟儿在这种地方筑巢。倒是有鸟儿在枝头建巢,比如黄鹂鸟(oriole),可是人家拴得很紧;其它鸟儿,比如鸲鸟(robin),也是在树枝主干上筑巢;还有些鸟儿选择很安全的分杈点。歌带鹀呢,粗心地选择了两根树枝的交接处,一旦暴风雨袭来,树枝打开,鸟巢便在顷刻间覆没了。 有只小小的短尾歌带鹀,把巢筑在农场厨房门口的一堆干枯的灌丛里。这个农场位于卡茨基尔区北部的边缘地带,当时我正在这个地方消夏。那时已是七月底,显然她在不久前应该已经孵过一窝幼鸟了,因为她的样子显得疲惫不堪。而且我发现,每天她都衔着麦秆和干草,繁忙地穿梭在农场的主屋和牛奶房之间的篱笆和温桲中。如果只是偶尔瞧上一眼,会发现她似乎是漫无目的的;搬着麦秆这儿那儿地跑,仿佛只是自娱自乐而已。但当我仔细地观察,想找出她的巢时,她却显得非常防备,故意做出许多假动作,想要甩掉我。我可不会轻易上当,不久我就发现了她的秘密根据地。在这期间雄鸟一点儿没帮忙,整天只是在房子另一侧的苹果树或篱笆上唱歌。 歌带鹀基本上都在地面筑巢,但我这位小邻居却非要在离地一英尺以上的地方安家。瞧瞧她都捡了多少麦秆、树枝回来!一开始,她看起来多么粗心、多么漫不经心啊,仿佛那是一堆垃圾,扔在一团乱糟糟的枯枝上边。可是现在呢,这堆东西不断改进,已经初具形状了!直到粗糙的麦秆和树枝之上,出现了极为精致的、毛发般的线条编织而成的杯状巢体。这项工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完工后的小家由一根硬挺的麦秆引路,不过精巧的小巢事实上却在更远的地方,盛着雌鸟所有的、布满斑点的鸟蛋。鸟巢的上方有一片宽大的、垂着的皱叶酸模叶子,完美地掩盖着它,既能遮光又能挡雨,还能将它隐蔽起来,不让上边那些好奇的目光发现——比如总在墙头偷偷摸摸张望的猫儿。可是叶子在鸟蛋还没孵化之前就枯萎了,落在了鸟巢上面。鸟妈妈设法钻到叶子下边,像先前一样继续孵蛋。 于是我做了假的树枝和叶子,盖在鸟巢上面作为掩护,直到它们孵好蛋离开。这只短尾鸟,她的筑巢艺术和她的“秘密”,以及雄鸟的歌鸣,只是生活中泛起的一丝涟漪,但是却给那段日子和那个地方注入了什么,让我感到自己绝不愿错过它。 注:英寸、英尺、码等均为英制单位,换算为公制单位便是:一英寸约为 2.54 厘米,一英尺约为0.3048米(12英寸),一码约为0.9144米(3英尺)。后文中出现的英制单位不再作特别说明。——译者注。 ——《飞禽记》节译·歌带鹀(song spar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