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事先张扬的死亡

作者：甄宝乐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入围作品《张扬之死》。一个北漂的底层编剧，绝境中企图自杀，却灵机一动开了个玩笑，在网上谎称自己得了绝症，结果引起了巨大的关注，金钱名声爱情随之而来，但这个谎言却也随时可能被拆穿……】
0.
市立第一医院的楼下，媒体人头攒动，闪光灯不间断地发出咔擦声。
记者争相报道着关于最近热门争议人物张扬的最新情况，这是他头一次被公开发现前往医院治疗。
此刻本次记者会的主人公正从右侧通道走来，他的身形憔悴，低垂着头。他前面是出版界的大佬郭总。
记者蜂拥而上。
“请问您是真的有病吗？”
“请问您的绝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问抄袭事件的真相是什么？”
张扬深呼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肃穆，而后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我向大家保证，我没有骗人，我张扬从不开玩笑——我一定会死！”
一、玩笑
1.
时间回溯六个月前，张扬的脸上还挂着水痕。
不是眼泪，是真的水痕。
六个月前的北京雨季到来，按郭德纲的相声说，外面小雨，屋里中雨，说的就是张扬住的这套房子，位居地铁十号线南向尽头的分钟寺站附近的一座平房，租金八百一个月，两室一厅，张扬只租了其中一室，外面的一室一厅空着，只是房东总来查，不让他放任何东西在外面。
张扬也没什么东西可放，对他而言这个地方几乎位列北京租房性价比首位。不仅能够收看3D雨景，还附送宠物——三只小老鼠。此刻他们隐藏在床板底下，窸窸窣窣地议论着什么。
张扬来北京八年了，这是他换的第四套房子，原因是他最近得到双井附近干活儿，分钟寺好歹也在十号线上，离得近。
张扬一开始住在这时，唯一不习惯的只有那三只小动物，他虽然没什么信仰，但心善不愿杀生，因此只能迅速调整心态接受了这三位室友——也许这三位才是原住民。住得久了也就习惯了，现在他熟练地擦去脸上的水痕，拿着手机继续看《老友记》。
屋子里传来他的欢笑声。当然，《老友记》是他去麦当劳蹭WIFI时下载的，这种地方可没有网络。
通常他会看片看到下午一点，然后出发去工作室开会。
别看他生活这么朴素，可他其实是个文字工作者，一位刚出道的年轻编剧。
电视上播的好几部作品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或者说，有他的汗水、心血、才华和热情在里面，只有名字不在。在每晚八点千家万户打开电视收看他作幕后英雄写下的电视剧时，他住在没有电视机的房间继续学习大师的作品。
他主要看喜剧作品，从莎士比亚到爱情公寓。
最近他主要看《老友记》和《武林外传》，他觉得什么都能缺，但一个人的笑容不能缺。
屋子里回荡着他的欢笑声。
从很早之前张扬就确定了自己要当个编剧，比如现在吧，喜剧给他多大的安慰啊。
2.
走到地铁站要十五分钟的时间，张扬趿着拖鞋在雨中漫步。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哼起《雨中曲》的主题曲，恨不得拉着电线杆绕一圈，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快到地铁站的时候他会抬头往前看，远远能看到一座二十几层的高楼，那是一套大产权的房子，张扬可能一辈子都买不上，但他总幻想着住在里面的人是怎样看外面楼下蚂蚁一般的人群的。
张扬今天心情特别好，原因是他昨天交给了自己的师傅汪达一个新的完整电影剧本，叫做《告世界之诀别书》，讲的是一群快要死的人聚集在一起互相完成心愿的事，他之前还给老板提交了很多大纲，但目前为止这是他最满意的一个，他觉得这个故事一定可以变成一部出色的黑色喜剧。
师傅汪达可以说对他有知遇之恩，六年前北上时，他找不到工作，只能窝在家里一边到处投简历，一边写影评和软文，几乎挣不到什么钱。大多数影视公司是不会招他这样非专业出身人士的，简历石沉大海。没想到汪达却接纳了他。
汪达让他给自己当枪手，请他吃大餐，一度还提供地方给他住，张扬把他看做恩人。
两人通常约在双井的工作室聊活儿，张扬一定会提前到，他到的时候工作室只有阿姨在，他迅速冲进洗手间里把腿上脚上的泥点子洗掉，然后坐在位子上等汪达。
约莫十来分钟，汪达到了，旁边还跟着四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编剧，有男有女。
张扬这时候就站起来，让开自己的位子。
“汪老师。”张扬礼貌地叫他。
汪达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待会儿再聊你的事儿，把武侠那个项目找一下，你先看看大纲。”
“下去”是下到地下室，也就是张扬以前住过的地方。下面有一张小床，还有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剧本和项目的资料，通常张扬都在这里工作，整理资料。
张扬从那堆纸张中挑出最近的武侠项目，那是汪达要给他的新项目。
很快就看完了。
到晚饭时间，汪达点了餐，他们在上面吃，张扬就拿一份到下面吃。
又过了两个小时，上面传来一些动静，汪达的声音传来，“小张，上来吧。”
汪达接过了武侠的资料，“这个你看完了吧？”
张扬点头。
“之前那个东西导演一直过不了，你先弄这个吧。这个我给你三千一集，你先修改一下大纲，跟着他们几个。”
张扬看看桌上那些年轻人，年轻人没有看他，“好的好的。我想问问……”
“你的那个大纲是吧……”汪达的眉头皱起来，“我给他们几个看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审查通不过，没必要做。”一个人说。
“太老套了。你们看过《黑镜》吧，第一集嗨成那样了都，你这一帮病人太丧了，你不如写一个人出价让另一个人吃屎，这样不是更黑色幽默更讽刺吗？”
他的话让大家都笑了。
汪达也说，“那行，我还没看。他们几个的意见你听下吧，这么去改改再说。”
“可是——”张扬还想反驳一句，可他们的话题已经到了别的上面。
3.
晚上十点，张扬飞快地冲向地铁站，不过还是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他只能再一次走到了那个熟悉的麦当劳门口。
麦当劳的服务员一见他，也皱起了眉头。
“一杯小可乐，一份小薯。”张扬每次来点的都一模一样。
端着餐盘，他走到了最角落的位子，他又将在这里度过一整晚。到了凌晨五点，再搭第一班地铁回分钟寺去梳洗。
张扬拿出手机，准备刷刷朋友圈和微博就睡。他习惯性地点开了一个名字。
粟倩。
这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中国文学专业，现在在一间小公司里做文案。
学生时代，张扬从军训第一天就注意到这个姑娘了，黑发白肤大眼睛，让人看了移不开眼睛。不过真正让他喜欢上粟倩，也是一个下雨天的事。张扬在外没带伞，只能到附近的银行门口躲雨，正好，粟倩也来取钱。
粟倩也没带伞，可她骑了个自行车赶着回学校，她好心想让张扬载自己，两人一起冒雨回去，结果张扬不会骑自行车。
结果只能反了一下，粟倩骑着自行车载张扬回去了。
坐在自行车后座，张扬闻得到粟倩被打湿的长发上的洗发水香味。就从那个气味开始，张扬开始了长久的，没有任何进展，也看不到有任何结果的暗恋。
张扬之前谈过两次恋爱，最后都和平分手了，女朋友总说在他眼睛里看不到激情，张扬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他每一次见到粟倩时，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张开了一般分泌多巴胺，一种快感直冲脑门，也许这就是激情吧。
在每夜睡不着觉，在拥挤地铁里闷得发慌，在严丝合缝的地下室看不到半点青空的时候，张扬只要一拿起手机，看看粟倩的照片和文字，偶尔交流一两句对新上电影的看法，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热血又沸腾起来。
他的目标就是堂堂正正坐到粟倩的对面，在自己成为一个编剧之后，跟粟倩表白。没办法，他实在太自卑、太差劲了，他这样一个一穷二白，不高不帅的人，就连做粟倩备胎和千斤顶的资格都没有。张扬只能依托于自己某一天可以为自己加上一个光环，比如名声，这样他好歹能够靠近粟倩一点点，那时他就会说出自己长久的暗恋。
正想着这事，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出现了“粟倩”三个字。
张扬的手几乎是被烫到了一下，这是他头一次接到粟倩的电话，霎时间，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了粟倩电话那头娇小动人的身姿，粟倩怎么了，一定是被人欺负了，所以给他打电话，张扬想到一个小时后自己为她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粟倩帮他擦着额角的血液。一个月后，张扬出院，粟倩逼他说出了多年来的暗恋，于是两人……张扬及时打住自己和粟倩结婚生了三个宝宝的幻想，他放下手机搓了搓手，疯狂地深呼吸了几口气，再颤悠着把电话接起来，“喂？”
这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张扬，通知你个事儿，下个月十七号空出来啊，我要结婚了，准备份子钱吧！”
4.
凌晨五点的那班地铁还有很多空座。
张扬在那一刻正视起了自己颓丧的人生，他想自己六年来，第一单活儿一千五百块帮人改了整个电视剧，到后来三千一集在地下室写的从颈椎坏到尾椎，想到自己从三年前开始写的那个剧本，今天被人那样的对待，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一样。
他这么苦心孤诣地每天都要有笑容，每天都逼自己过得很开心，何必呢。
对自己撕下了那张带着笑意的面具后，张扬在地铁上哭了出来。
5.
他买了一包老鼠药。
现在他唯一的朋友就是三位鼠兄，他想自己不如带着三位一起走，也许不是杀生，是帮他们解脱。
要服下老鼠药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之前写戏的时候他详细查过喝老鼠药的后果。死状会极其难看。于是张扬又想了想不如上吊，不过抬头一看天花板，他觉得自己上吊会让整座房子一瞬倾覆，也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他想不如找个高处往下跳得了，这样没准在死前还能让挺多人瞩目一下。
想到这里，张扬越发难过。难道自己就这么死于一事无成？
现下他几乎失去了一切，而他最为倚重的剧本就像个被流产的孩子，眼睁睁这么看着也没办法出世了……
张扬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自己写的不就是一群快要死去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致意吗？
这个世界唯有对将要离开的人才会心存最后一丝善意吧？
他于是打开了电脑，至少要把自己的“遗作”写下来，他有这么多要对这个世界说的话，至少在死前，说个畅快。
张扬打开了自己常去的贴吧，他用“平凡者”的ID在这里发表过几篇影评，不过鲜少有人理会，张扬有时会想，自己大概注册了个不太吉利的名字，就这么平凡下去了。但事到如今，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适合自己的地方了。张扬写下几个字：
告世界之诀别书。
张扬恶意地想着，有多少人曾在死前博得过同情，赚得过眼球，仿佛只要将所有事靠上“生命”二字，所谓的人道主义精神就会散发出巨大的光辉。
想到这里，张扬想， 他打下第一行字：
我得绝症了，快要死了。这一生过得一事无成。
这既是剧本大纲里的第一句话，也是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忽然一声“啪”的声音传来，张扬转头一看，发现一只鼠兄撞到了老鼠药瓶子，他一惊，立刻过去驱赶鼠兄，但他仍是晚了一步。
那只鼠兄走了没几步，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6.
张扬用门外的废弃花盆给鼠兄做了个小坟墓，他用硬卡纸写了墓碑，上书：义鼠。
所谓“义”字，是危难相伴。
“鼠兄，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因为我死了。你放心，剩下两位兄弟，我会帮你照顾着。”
回屋子的时候，张扬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想，如果自己发了“遗言”还是没有人理会自己，那就证明自己真的毫无价值，他就去死好了，就算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耍赖吧。
他想通了之后，打开了贴子页面，一瞬间他有些恍惚。
在这个他发了三四篇影评也回复寥寥的贴吧里，他的回复数有五十几个。
张扬揉着眼睛一条条回复阅读下去。
“楼主坚强啊！早日康复。”
“不要这样说，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很平凡。愿早日康复。”
“楼主，我也是个绝症患者，但我还没有放弃希望，与你共勉。”
“为楼主打气，怎么会一事无成呢，任何一个人都会留下自己的价值！”
“以前看到过楼主，影评写的很好，没想到会这样……希望你早日康复。”
……
张扬看回自己的贴子，才发现是因为一时疏忽，让所有人误会了。他立马就要解释，不过手指刚刚接触到键盘，他大脑里灵光乍现地出现了一个可怖的想法。
如果，就让所有人这么误会下去呢？
张扬的手指重新放在了键盘上，这时他的眼神里冒着不知名的光彩。他想，不如就让自己做一回故事里的主人公好了。
张扬一边回看着大纲的故事，一边感叹着这东西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打造。
首先，这个主人公要有一个最高目标，建立一个团结所有将死之人的俱乐部。
其次，这个主人公的性格一定要有悖于常人，比如他张口闭口都可以调侃死亡，他认为提前得知死期是上天的恩赐。就像是每个人不得不参加一次考试，但只有得绝症的人才知道考试的时间，因此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准备。
再次，这个主人公一定要有引得所有人同情的前史，这不必说，他自己的前史就够用了。
最后，这个故事里还得有其他角色。比如被暗恋的女主人公，当然就是粟倩，一直欺负自己的反派，当然就是汪达，还有跟自己并肩作战的三个兄弟，死了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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