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探访的部落,比你去过的城市还多 | 一凡访谈

我致电Jean-Pierre Dutilleux时,他正在曼谷过夜转机,前往印度尼西亚,为他的新项目做准备。他花了40年时间探访过的部落,或许比许多人去过的城市还多。他拍摄巴西部落首领的纪录片《Raoni》曾获奥斯卡提名;他创立的亚马逊处女地保护协会在巴西建立了世界上最大的部落保护区之一。最近他出了本讲自己内心戏的探险故事书。
采访 | 吴一凡, 图 | Jean-Pierre Dutilleux

这次去印尼,是被哪个部落特别吸引了吗?
其实并没有特别目的,是为之后可能的作品做准备、踩点。我原本该去马达加斯加的,机票都买好了,但最近那里的Mikea部落状态太糟糕,可能不太安全。我在那儿的人类学家朋友劝我推迟行程,我就借这段时间去印尼考察。
你拍马达加斯加Mikea部族完全是个巧合?
没错,事实上Mikea非常神秘,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他们存在。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从马达加斯加打来的电话:“我知道在南部有个Mikea部落从来没被拍过,但我也不完全肯定他们真存在,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找他们吗?”开始我挺犹豫,但最终还是被说服了。我们在沙丘里摸索了几个月,终于遇到了这个神秘部族,他们或许是马达加斯加沙丘中最后的猎人了。

Mikea人赤脚走在滚烫的沙子上显得无比轻松,脚下不止是烫,还有荆棘、能致命的蝎子和蛇,但他们不在意,有本领躲开,这些动植物也似乎不会伤害他们。其实他们对什么都不在意。我和Mikea人在一起已经好些年了,这些人拥有绝对的自由,也是天生的独居者,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来无影去无踪,居无定所,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时间观念,累了就睡,睡饱为止。醒来就是他们所谓的第二天,依然是远走、打猎、睡觉。周而复始。在Mikea人眼里,一生只有两个时间点:面对死亡,或是迎接新生。


聊聊你的新书《追溯失落部族的脚步》(Surles trace des Peuples Perdus)吧,书中你回顾了这么多年来前往世界各地四十多个部落探险、拍摄的故事。
没错,这本书对我来说也有特殊意义。我之前作品的民俗、人类学意味比较浓,讲的都是那些原住民的生活、习俗、困境等等。这本书则是反观我自己,说了许多旅途中的感受。这40年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焦虑、担心、恐惧,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如何去诉说。现在突然间觉得,应该可以从文字背后、摄像机背后走到台前,把这些都讲出来,有些惊心动魄的情节或许也有打动人的力量。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是什么促使你前往这些部落、记录他们的?
原因其实很简单,我是个比利时人,那里总是阴雨缠绵,又冷,我厌恨冰冷无光的天气。另外从小我就对丛林和萨满感兴趣,总想走遍世界上所有的森林,认识每一棵树,也认识林中的萨满,看看他们的世界,那个与我熟悉的西方截然不同的世界。因此我带着相机去了亚马逊,遇见许多部族,拍下他们。这样追寻的旅途也就渐渐成了我过去40年中生活的意义。我几乎就没停过。第一次部落之旅是1973年的事,遥远得可怕对吧,那也是我的第一部纪录片,关于巴西Kayapo部族的故事。

你也是在那时认识了他们的首领Raoni的吧,你后来又拍了一部他的电影,就是它获得了奥斯卡提名。
对,其实正是我和Raoni结下的情缘使我真正爱上亚马逊丛林,希望为他们做点事。当时Kayapo族人正为伐木所困,他们赖以生存的雨林迅速消失。这些原住民其实非常脆弱,我认识Raoni时他的头发很短,他解释当他们失去亲人时就剪下一段头发,而他接连失去了三个儿子。我决定把镜头对准这个坚强、下定决心要保护雨林的土著首领,让他来谈谈自己的世界观,而不是由我这个白人用什么手法来表现他们。《Raoni》为我赢得了奥斯卡提名,为Raoni赢得了世界关注。现在他依然活跃,为族人以及所有共享着这片雨林的部族发声。可以说他现在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部落首领了。

谈谈这些原住民在丛林中的生活?
他们拥有惊人的听力和视力。我多次跟他们出去打猎,每次都被他们惊到,可我自己却毫无长进(笑)。这些人在雨林中过活全靠跟我们完全不同的感官能力。Kayapo族人嘴上挂个大圆环,他们能从亚马逊雨林中脱颖而出正是由于这个扮相。那不是地位的象征,也不是认为那样美,正相反他们认为戴着大圆环会显得非常可怕,能吓退敌人。
你的另一部与新几内亚Toulambi部落首次接触的视频引发了争议?
这是从一个法国人类学家开始的。他本该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某个已经被研究过的部族,说我拍的片段是让Toulambi人假装第一次遇见白人。实际上他说的是新几内亚另一端的部族,两者完全不相干。这么多年来,Toulambi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首次遇见白人的部族。我后来还回去给他们送了些药,你知道,部落民对许多现代病都没有抵抗力,完全可能因为感冒而灭绝。也正是因此,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成为首次接触任何一个部族的人。



这么多年来,原住民带给你最重要的启发是什么?
他们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又享有着绝对自由。我觉得这种状态可以给你任何启发。
你一般会在一个部落中和他们生活多久?你还会再回去看他们,你的新纪录片《部落》就是对12个部落的重访。
我会尽量减少在一个部落中的生活时间,但会在当地逗留很久。重访会让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前往偏远之地,拍摄原住民的画面,将一切展现给现代社会看。不论是我的纪录片、书还是我创立的保护协会,都是想给现代社会传递一个信息:那些原始、古老的美和智慧正在消失,而我们正是罪魁祸首。我想要唤醒现代人。但当我回到那些部落时,我原来拍的画面、那些生活状态可能就已经消失了。有些部落在我拍摄时还生活在雨林深处,重访时就已经住在定居点里了。当我给他们播放影片、他们看到自己曾经的样子时,总是十分激动;这些画面能唤醒他们对自己文化的顾念。一个人自己的意愿足够强大时,他才能成事;要保护土著文化也是这样。很多原住民向往现代生活,对传统不闻不问。靠几个外人不行,得他们有自我认识。


部落中的年轻一代对你的照片、视频有反应吗?他们会从偏爱现代社会重新回到传统?
我抱有希望,但不能仅靠我去播放视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变得喜欢钱和现代产品,想买T恤,只有一些长老在忙着保护家园和传统。但最近一段时间我听到了一些非常讽刺也非常动人的故事。年轻族人前往现代社会,他们在那儿奋力谋生,最终却还是回到部落,为保存传统而努力。他们尝试过了,发现现代社会无法回应他们的期待,那种失落感造成酗酒,也带来回归。我知道这样的事在美国、墨西哥的部落中都有发生。而在巴西,我真的遇见过,年轻的印第安人对城市充满好奇,于是来到圣保罗,到我们的研究机构工作,但仅仅八天后他就辞职了。回部落后他告诉族人,这些白人简直是疯了,他们常年工作,就为了几天假期,假期里他们追求的是到丛林中来。(笑)我们要做的,其实是尽可能帮这些部落保存好自己的文化,等年轻人回家时,依然有机会重获“孤独与自由”。这个年轻人说得没错,许多他们与生俱来的,正是我们拼命追求的。
☞ 点击观看 Jean-Pierre Dutilleux 颇具争议的,Toulambi人首次与白人接触的剪辑视频。土著面对未知的反应令人惊异,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恐惧、好奇,最终变为喜悦。不论如何,它都相当感人。
-
Yx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1-24 16:3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