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出版人让外国人惊呼：中国还有人做这个？

文 | 魏森垚
张昊第一次跟我说起他所做的事情，就像我后来介绍给其他人一样，表情呆滞、一脸懵逼、满脸问号：“你到底在说啥？我怎么就不能解码呢？”
从游戏爱好者到Publisher（出版人）
张昊问我：“你看《生活大爆炸》么？Sheldon他们经常玩这个游戏。”
第六季第二十三集，马伊姆·拜力克（剧中艾米饰演者）最出彩的一集，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龙与地下城》角色扮演游戏，游戏中谢耳朵和艾米的关系慢慢升温，尽管他们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肢体接触。
谢耳朵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女孩玩过龙与地下城。”
佩妮说：“别担心，亲爱的，别人也没有过。”
                
                
霍华德扮演了地下城主，这让赫尔伯格（霍华德的饰演者）有机会大秀了他的模仿才华，连谢耳朵都大赞了霍华德作为地下城主的表现。同时，拉杰什和女朋友露西在外面约会时比以往要自如许多。这是《生活大爆炸》最精彩感人的一集。
                
                
当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游戏存在的时候，我发现美剧中常常出现《龙与地下城》，除了《生活大爆炸》还有《废柴联盟》《戈德堡一家》《怪奇物语》等等，很能代表了某种欧美文化，在你不了解他们玩什么之前，基本是无法get到他们的嗨点，就像无法get到他们的笑点一样尴尬。
实际上，《龙与地下城》只是诸多角色扮演游戏之一。
游戏需要多人，每个人会有对应的角色，和狼人杀、三国杀类似。但和这种随时可以开局的游戏相比，角色扮演类桌游难度更高，设计更精致，自带贵族血统。就像积木和乐高的差别。
张昊告诉我“在国内这叫跑团。有一小群人聚在一起玩。”好神秘的组织……
张昊从一个角色扮演的游戏玩家，到成为中国第一个敢和国际大公司谈《龙与地下城》《开拓者》游戏的版权的人，再到出版一本中文版的角色扮演书。把我所热爱的，变成我为之努力的对象，理想到底有多远？他的答案是，心平气和，三年足以。
                
                
                
                
张昊收藏的游戏外文书及周边
张昊1999年左右开始跑团，玩了十年，玩到了德国。当时他住在波恩市中心，发现街边有特别多的小店——经营着各自的生意，从面包坊到裁缝店。很多是从十九世纪或二十世纪初就存在的百年老店。
“开了百年，也不会着急开分店、多赚钱，你能感觉到他们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照样活得很好，幸福感满满。”张昊从此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于是便开始关注整个行业，决定下手准备去做这件事。
“之前也有国内出版社出版过《龙与地下城》的规则书，问题在于，这些出版公司很大，发现做了也赚不到多少钱，就不会继续下去。既然没有人做，那我就做。”张昊的想法很单纯。
张昊并不是专业的出版人，与出版行业也毫无关系，从谈版权到买再到翻译、出版，要是没疯的话，抓紧放弃吧。一般人都会这样想。
 这种游戏为什么没有进入中国，我想做什么？
引进“跑团”不如密室逃脱或其他桌游容易，因为要想真正引进这种游戏，首先需要出书，做出版物，在国内刊号很难拿到，不做书，只做印刷物，只能是小范围传播。另一方面，在文化上的审核和限制亦是一个难题。这个过程中遇到各种很无语的困难。尤其对于一个很懂也很热爱这个产品的人来说，不希望在引进过程中受到破坏。
 
比如在《世界创建指南》这本书的审校过程中，有一章节讲如何创建一个宗教，会引用一些人类历史中的案例，“某某教、某某教、某某某教都是一神教”，这段话需要删掉。因为在出版社，没有人会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桌游设计指南》里有一篇分析赌博游戏为什么吸引人，供游戏设计师参考，非常有启发。可出版社要求整篇删，如果换名字，也只能换成博弈，张昊坚持赌博和博弈完全是两个意思，换成博簺可以接受，出版社还是不接受，“如果这样，还不如删掉。我不能错误地诱导读者。”好在国外公司非常理解中国出版圈的情况，为了不影响整本书的出版，牺牲一篇也没问题。
                
                
                
                
出版前的修改稿
如果是恐怖体裁，出版过审核会更加困难，与其被删得乱七八糟毁掉整个游戏，不如还是以印刷物的形式做，不能为了赚钱毁了游戏，国外出版社也非常理解这种“中国特色”，甚至比想象中更“体贴”。例如侦探体裁的《克苏鲁迷踪》，因担心里面涉及一些问题会影响出版，只能把游戏中的一些特殊名词加以改编，国外公司表示完全没问题，他们表示，要不要书号完全没问题，只要不给你造成困难就好。
那么引进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坚持？
今年八月张昊去美国参加全球最大的桌游展会Gen Con，很多外国人都是“什么？！你是中国来的？中国还有人做这个？”这种反应。
“我和任何一个出版社聊的时候，他们都表示如果能出中文版会非常期待。他们几乎不在乎钱的问题，如果能有中文版就很满足。”张昊带着自己出版的书去展会，外国出版人抢着抱着中文版的图书拍照，发推特。“展会上，把中文版亲手交给出版社，看着他们向朋友们炫耀，和粉丝们展示中文版的书，简直不能更满足。”张昊回忆起来依然兴奋不已。
                
                
通过众筹，张昊所在的团队乐博睿已经出版了《狗头人之世界创建指南》、《祸不单行》、《狗头人之桌游设计指南》、《克苏鲁迷踪》和《“开拓者”桌面角色扮演游戏核心规则书》四本游戏规则书，而目前正在众筹的《后土》则是一款全新的原创作品。
众筹项目的成功率高得惊人：
                
                
全部超额完成，尤其是《开拓者》这一项目，最终募集了超过73万元的金额，创造了整个行业中的最高纪录。
                
                
《开拓者》众筹页面
张昊给我的感觉很平和，不像做生意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做好产品，用心享受过程。因为清楚要朝什么样的目标走，反而更不在乎低头捡那些蝇头小利。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从没提出帮忙打广告宣传一下众筹的要求。要不是我着急收集数据，问他要到了众筹的页面链接，顺便提出帮他宣传一下众筹。他也只是说，哈哈，那很感谢。我觉得这才是认真做事的人该有的态度。
不过，如果他主动提了，这篇稿子我会选择不写。
创业者的头号难题：如何开始？
在没有支付任何版税金的情况下，张昊拿到了第一本书的版权，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但当挑战像《龙与地下城》这种热门游戏时，也遇到了被孩之宝公司（记得《泰迪熊》电影第二部中，想要偷走Ted的反派么，其中一个就是孩之宝公司的老板）流氓夺回版权的狗血经历。总之，创业就是这样，一开始没有那么难，后来也没有那么容易。
刚开始，为了迎合国内的趋势，张昊做过电子杂志、网站，都失败了。网站、电子杂志不能把游戏真正带入中国。因为这种游戏属于欧美文化的一部分，只看介绍不参与其中，根本无法体验乐趣所在。再加上游戏玩起来需要场地、书、道具等等支持，没有一个实实在在中文版的产品摆在大众面前，背负全新文化背景的高智商者的游戏依旧离国人很遥远。
“从玩家的角度考虑，我发现最缺的就是产品。”张昊告诉我。
                
                
游戏中所需要的骰子：这款是由很特别的一种石头制成
                
                
游戏中所需要的骰子
“我的思路就是，这个行业里的顶尖产品你很难一下拿到版权，大公司的内部结构很复杂，很难找到那个核心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规模较小的出版社，但产品很精致，也是我一直关注的，在国外群体中口碑很好，叫KOBOLD Press。
KOBOLD Press的特点是体裁比较广泛，好比《世界创建指南》（收集了十一位冒险游戏的十一位顶尖设计师文章，掌握万神殿与神系的设计要领、学会在繁多的历史细节之间做出取舍、思考如何创建能带来冲突的冒险设定）这本书的内容，并不局限于角色扮演游戏的小圈子，对于做游戏的人或是科幻小说创作者都将有帮助。“所以我觉得这个选题不错。如果可以拿下来的话，不用太担心它卖不出去。”
这时候张昊开始思考如何接触到这家出版社。
“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过版权。在北京跑团的时候认识了很多老外。他们虽然不是做这个的，但给我提出的建议是，直接去跟他们讲。因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总觉得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做个特别棒的PPT，全套的方案都准备好了，然后才有机会跟人家接触上。我这个老美朋友就说，其实他们本身也不是多大规模的，就把你的想法跟人家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也不用吹牛，你是什么样的公司，有什么实力，照实讲就好。”张昊开始有了思路。
接下来，张昊给出版社写了一封两千多字的邮件，第一部分讲我是谁，想要表明地是我和他一样，非常喜欢这个东西。
第二部分说我想干什么，因为中国从来没有人引进过这个，中国市场上这类东西也是没有的。我想做这个，但完全不知道销量是多少。我能保证的，只是我能把这本书翻译好，做好。
第三部分讲明我对他们家一直在关注，对他们产品的理解和分析，分享我对这个行业的认识。
最后他收到的反馈异乎寻常地好。
KOBOLD Press这家小型游戏出版公司也很有意思。老板曾经在微软工作，成就不错，到了一定年纪，突然想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于是辞职开了这家公司。
那边回馈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好，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东西能够出中文版，我不在乎你能给我多少版税，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要求，因为你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既然你跟我谈了这么多，我也会基于信任，免费授权给你。”
谈版权过程中，不失败的秘密，不仅是运气好。
“等到合同发过来，其实他也没有做过版权输出，版权交易基本都是英文圈子里。发现合同中的bug，可能是对我有益，但损害了他的利益，我也会提醒他。”在合同谈判磨合的过程中，反而建立了更加信任的关系。后续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容易。
之间还有一个小插曲，在这本书正式发行之前，张昊去了一趟美国，同美国目前规模最大、用户和产品最多的出版社Paizo谈版权，当时想拿到他们的核心产品。Paizo的COO在他参观仓库的时候，碰到了KOBOLD Press的老板，虽然签了合同，实际上才是双方的第一次见面。KOBOLD Press的产品会放在Paizo的官网上出售的合作关系。基于与KOBOLD Press有过合作，直接影响了与Paizo的谈判。
没有资本不代表没有资格
接下来，张昊凭什么以7000美金的版税金拿到全球最火的“开拓者”打包版权。你可以说因为国内没有人做过这件事，但实际上，作为掌握版权的大公司，不会傻到只考虑市场。
《开拓者》的版权握在Paizo的手里。在仓库偶遇KOBOLD Press的老板，算张昊的运气不错。虽然刚刚同KOBOLD Press签了合同，又被撞见在其他公司谈版权，张昊觉得尴尬，但KOBOLD Press那边显然更豁达，反而因为与这层关系，同Paizo后期合作变得更加顺利。
“我的感受是，外国人的社交圈和中国人不太一样，中国人喜欢把各行各业的人拉在一起应酬聊天，大家都成了酒肉朋友。国外更多地同在一个行业，我认识你，建立了互信，会把你推荐给其他人，或者你同别人聊的时候，提到之前与我的良性合作，我们之间认识，那么也会信任你。这样的社交更加高效。”张昊说。
所以从第一个小的出版社到最大的出版社的秘诀就是：KOBOLD Press虽然规模小，但是老板在圈子里非常有名，人脉很广。搞定这一家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出版商信任你，信用额度不断提升，前提是一直拿良心做事，别耍鸡贼。很多公司甚至会照顾到你作为刚刚起步的小公司，很真诚地想要做好这件事，基于信任愿意主动让出利益，例如定合同的时，会主动说，你不用对自己这么苛刻，为什么不拿独家授权，为什么签三年不签五年，我信任你续约的话自动续约就好，等等。
                
                
在2016年Gen Con展会上
听张昊的讲述，很像空手套白狼的故事。实际上，在没有强资本支撑下，对产品的了解程度和专业度同样能打动版权方。当然，有的人钱多没地方花的，也可以拿钱生砸下一个版权。但在更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信用度的社交环境下，做到坦诚不装逼，才是长久之道。
同样，如果你做过一丁点儿不地道的事，那么整条社交链都会断掉，这个圈子你也没脸混了。无形中整个行业因为人际关系而形成了一种约束力和良性循环。
不过，随着版权越谈越多，也越来越重，光靠情怀不行，他们会更看重：你为什么选我的产品。“我最近签了一个超级英雄的游戏。当时他问我，同类型的产品很多，你为什么选择我们这款产品？这时候我会读大量的测评，因为可能有些有些游戏还很新，我也没有玩过。我很喜欢国外的测评，非常仔细，从纸张、封面到每个章节的设计，整体上好在哪儿，问题在哪儿，最后评分。这也是我选择产品时重要的参考。”
另外，至少这个行业，出版社更关注产品本身和产品生产，只有大公司养着一个版权部门，靠版权养活。“外国人会对愿意出好产品的公司更有好感。”至于保证多少销量，都是后话，可以商量，前提是你有态度把这个东西做好。
                
                
在2016年Gen Con展会上
采访结束回去的路上，我收到张昊的微信——“用游戏教育人，进而‘革命’。”当时我还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在他的邀请下，我周末在三里屯参加了一次初学者游戏，从早上十一点玩到下午五点，中间没空也没心思吃饭，真的很减肥。刚到约定地点时很担心，作为一个从未玩过这个游戏的人，面对11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以为会很尴尬。结束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下次还要一起玩啊！
参与过后，我会更理解张昊为什么愿意坚持做游戏的引进和书的出版。这不仅是作为游戏发烧友的执念。不仅仅是推荐一款游戏。在他努力向我安利的时候，他说“深层次上，这款游戏对于人的意识，想象力，世界观的构建，人和人相处各方面，都是有意义的。”国外很多学校会把角色扮演游戏用于教学或是治疗小朋友的心理疾病。
                
                
在2016年Gen Con展会上
参与过后，以一个写作者的立场来看，我可以从中学到如何严谨地创造一个新世界，并让其危机四伏。毕竟作为常常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想破头也写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好假装尸体的人来说，感到了被救赎。
另一个，算是社会意义层面的思考。作为手机依赖症晚期患者，游戏过程中我根本没心思看手机。我需要不停地和另外11位玩家交谈来收集线索，在从他们所说的话、表情、举止中辨别真伪信息之余，还需要策划谋杀行动。与人面对面的有效沟通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玩手机干嘛？我不需要手机，也懒得看手机。
张昊对我说过一句话“说实话，许多被这种游戏吸引的人，更喜欢沉浸在那个虚拟世界，在社交层面上会多少有些障碍。”即便是没有障碍的人，特别是现代人，手机每天震个不停，好像很热闹，人气很旺，一旦有天手机不再震动，世界便坍塌。请问，谁才是真的社交障碍？
“不是说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是追求什么样的位置。通过游戏这种方式，能传播给更多人就OK，做这个事能养活我自己也就ok了。”在大多数人追求温良恭俭让的生活时，为什么会有一小撮人还在坚持“没意义”、“没结果”的事情。那些不做思考就随便定义为“没意义”、“没结果”的人，只能看到眼前无利可图的人，无路可走，撑死是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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