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界业余“民族志”(之九)——音乐演奏的今天与过去
我们通常会谈到音乐家训练的艰苦:从五六岁开始到成年,日复一日地长时间地练琴。在中国,立志成为专业人员的孩子常常每天练习长达三小时以上,音乐学院附小附中的学生更是每日有六小时之多。即便在相对自由宽松的美国,孩子虽不至于在十岁以下就被要求长时间练琴,但如果高中时自己决定走音乐道路,每日练习三、四个小时也常见,报考音乐学院之前一年甚至可能长达每天六小时。这种艰苦尤其表现在开始的年龄之早、无间歇持续时间之长,以及为此需要放弃的许多童年快乐。
究其根源,很多人会归于音乐演奏本身对身体机能的特殊要求:不同于其它行业仰赖知识与经验,音乐演奏对肌肉的机能提出许多特殊的高要求,需要从小练习并长年不间断地积累才能到达,如果起始年龄太晚,有些机能就永远无法练就。许多独奏老师都声称,如果晚于九岁才开始学习一样乐器,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独奏家。虽然只要方法正确并且长年坚持,十几岁开始习琴者也能成为普通专业人员,甚至成年才开始习琴也能到达业余中较好水平,但这些毕竟都与独奏家、甚至专业人员中的上乘水准不可同日而语。《音乐神童加工厂》一书已经详尽地描述了小提琴独奏行业训练之艰难和淘汰之残酷,这里不再重复。
说到独奏家,大家脑海里蹦出的画面多是一位小提琴、大提琴或钢琴家站或坐在乐队前面、指挥左手方,演奏协奏曲。他们音量巨大,在上千人的大厅里与整个乐队抗衡,乐曲以独奏片段为主,其中技巧艰深、张力突出,音响动态范围巨大,而独奏家的身体也随乐曲摆动,是观众目光的焦点。这的确是非常典型的独奏场景,虽然有些独奏音乐会是室内乐的形式,比如只有钢琴一样乐器演奏奏鸣曲,或是另一种乐器与钢琴合作的奏鸣曲,但不能与乐队演奏协奏曲的音乐家是不能称为独奏家的,演奏浪漫派协奏曲的能力高低几乎是衡量独奏家的绝对标准。
但独奏家这个概念其实是十八世纪中叶起才慢慢成型的。之前有许多歌剧名角独唱,类似于今天的歌剧独唱演员,但器乐独奏的概念却与今天大相径庭。当年大部分独奏作品类似于今天的钢琴独奏,没有其它乐器在一旁伴奏,更没有乐队在背后与之相互依托或抗衡,不构成音响与技巧的竞争关系,当时独奏家的地位也远远不能望今日独奏家之项背。十六、十七世纪已有诸多这种独奏作品。以大键琴为例,十七世纪的弗莱斯科巴尔迪(Girolamo Frescobaldi)、大库泊兰(François Couperin)和十八世纪拉莫(Jean-PhilippeRameau)都留下著名的独奏作品集。这些人虽也以键盘演奏技巧高超而著名,但这只不过是他们的副业,拉莫主要是个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而且主要还是个歌剧作曲家,大库泊兰身兼宫廷乐师与教堂管风琴师的重任,主要工作是为宫廷与教堂创作大量实用作品,弗莱斯科巴尔迪作为宫廷乐师也主要是个作曲家,当然必不可少是要兼任演奏的,并且在创作与演奏的交织中同时发展了键盘音乐创作和演奏技巧。一个身兼数职的音乐家或一个宫廷音乐家首先是一个全能音乐家,人们对他的期待是主持音乐事务并无所不能,而不是专长于演奏一种乐器。由于这种身份限制,也由于音乐所存在的宫廷社交圈,受众小,自由市场还完全不存在,独奏不过是演给宫廷里几个人最多几十个上百个人听的,即便是演奏天才也并不把独奏当做自己的最高目标和主要精研对象,而是努力合理分配精力在不同音乐活动中:作曲、指挥、以及社交。键盘器乐以外,各个乐器都有自己的独奏曲目,但很多不被视为重要作品,比如巴赫为弦乐所写的无伴奏曲目,今天被视为举世无双的独奏作品,他却基本是当做练习曲写的,练习曲自然是很难被演出的。更何况,在十九世纪以前的时代,音乐作品就像消耗品,都是为某些仪式和活动而作,仪式与活动结束后,作品就寿终正寝,一般不会被二次演奏。这样的需求决定了乐曲的创作和演奏都不会精雕细琢。十八世纪协奏曲发展起来,但其中的独奏片段既不多也不长,旋律与乐队部分大量重合,所要求的技巧经常与乐队部分雷同,与其说是独奏,不如说是乐队首席或键盘手的领奏。巴洛克作品对演奏员的技巧要求并不是很高,以小提琴为例,典型的高难技巧也不过就是高把位的快速演奏而已,而且还没有大幅度的跳换把位以及大量的双音。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意大利涌现出一些著名的小提琴家以及其技巧高超著称,所谓virtuosi,柯莱里(Arcangelo Corelli)、维瓦尔第(AntonioVivaldi)、洛卡忒利(Pietro Locatelli)、维拉契尼(FrancescoMaria Veracini)、塔蒂尼(Giuseppe Tartini)以及稍晚些的普尼亚尼(GaetanoPugnani)等人,他们的协奏曲中独奏片段(或小提琴与大键琴的奏鸣曲),都算是当时登峰造极的炫技难度,但今天的独奏家们多在十来岁时就已可轻松演奏。而且协奏曲的主体并不是独奏,独奏片段长度甚至少于乐队协奏,独奏者本人就是乐队首席兼指挥。事实上,所有上述这些人的主业都不是独奏,每个人都是作曲家,同时要兼任各项事务,比如维瓦尔第要管理孤儿院的音乐教育和演出,之后又当歌剧院经理、宫廷乐长。简而言之,由于音乐理论、技巧发展程度的限制,以及供养人、观众群对音乐家生存方式的限制,在巴洛克时代,独奏家远不像今天这样占据舞台的中心位置,听众对独奏演奏的挑剔程度也远不可望今日之项背。独奏家(乐队首席)如此,乐队的普通演奏员就更不需要高超的演奏技艺了,而且他们合奏的技艺也并不高超,加上很多作品的演奏就是视奏,演出的水平以今天的标准看必定是非常业余的,甚至在十八世纪中叶施达米茨(KarlStamitz)执掌和指挥曼海姆宫廷乐队之前,很少有乐队能从头到尾整齐不出错地演奏完一首乐曲。
但这不表明从前的音乐家能够轻松学习有个快乐童年。事实上,音乐家训练自古就很艰苦,中世纪的学徒生涯有多么艰苦,十七、十八世纪的音乐家的童年少年时代就有多么艰苦。音乐家几乎永远出生于音乐世家,因为这是他们的手艺,世代以此为生,人生从一出生就已经定位,只能死心塌地磨练功夫苦熬出头。音乐家和画家、鞋匠、铁匠、木匠一样,有自己的行会。音乐家的职业训练也和鞋匠、铁匠、木匠的职业训练相似,有各种体罚。比如帕格尼尼的父亲就把他关在小屋子里练琴,不练好不给吃饭。与今天不同的是,更有人须付出严重影响一生的沉重代价,比如在变声前就被阉割的阉人歌手。职业训练的残忍,在当时只比今天有过之而无不及。所非常不同的是,当时的职业训练非常全面,一个人必须学习多种乐器、乐理、作曲、即兴演奏、配器、唱歌、指挥、甚至包括维修乐器。因为他们的职业要求是多变的,分工模糊,一个人要有能力当多面手才能谋得职位,这种社会要求一直延续到莫扎特的时代。而即使在浪漫主义晚期,虽然职业分工已完成,演奏家们不仅以演奏为主业而且为之投入全部精力,他们所接受的教育仍然是过去传统下的完整的音乐教育。——艰苦是相同的,艰苦的方式却各有各的不同。而这种艰难、这种传统的学徒制的训练方式,导致了音乐圈特殊的人际关系形式,而且一直延续至今。与其它进入现代的行业(或根本就是现代才产生的行业)相比,音乐界仍然不成文地活在中世纪的行会制度里,这将是下一集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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