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宸桥
几个月前,我因流落杭城,一时无住处可寻,便想到了一个朋友。他在大关以北的运河边开了一个小小的书吧,并零售一个小手工艺品。我去找他的那天晚上,正值三月,凉快的晚风从运河上吹来,花香扑鼻。晚上鲜有人来光临书吧,我们便聊起天来。当时,旁边另一家书吧正播放《葬花吟》,作为因文学相交的朋友,我很清楚他对《红楼梦》的热爱。曲中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引发了他内心的惆怅,他向我讲了个故事。下面,我把这个故事摘其精华,引叙如下: 时隔一年多,我再回到拱宸桥,一个春天的夜晚。说起时间来并不长,但当我的脚触到那桥面的石头上,突感觉这里被我忽视或遗忘了很久。“五百年前?”——“五百年前,我就是那个狮子。”它爬在水中的一块巨石上,似睡非睡地保持着清醒,就尾巴蹶起来的位置来看,它随时可以对来者不善发起攻势。这伪装的花架子被我看成是笑话,引得她欢笑一阵子。 她是我见过的温柔的女性之一,只是当时我不懂她特有的柔情。我有点任性,说来也是不懂时光流失的沉重。她穿着短裙,一件白色的带领短袖,扎起来的长长的马尾辫子。她站在桥头的台阶上,黑夜中,那些运河沿岸的灯光立刻苍老了几百年,河水中的月亮随粼粼波光一路向北,长长的马达声,穿过桥洞,划起一道道波纹,狮子还静静地爬在巨石上,居然没吵醒它。人群中的她静静地望着流水中的狮子,许久没有说话。那个夏日暖暖的晚风吹来了忧愁,河岸石基路上的脚印和空气中的欢笑被午夜的静谧凝固了。我看着她的样子,却被远处的灯火虚化了,顷刻间,我真发现自己老花眼了,连两步之外的人也看不清。 老了的不光是我的眼睛,还有意识。很多事想不起来了,细节末尾的事斑斑点点都难寻是非真伪,或是否真有其事。更重要的是,我越来越加迂腐昏聩了,遇事总是担惊受怕,行动起来总是小心翼翼。以前赤脚都满地跑,现在高帮鞋穿上都怕歪脚。我在阳光般的日子里陷进了黑夜,越来越不习惯阳光明媚的春光,倒适应了这黑夜的悲喜无常。这让我讨厌的黑夜却让我痴狂,越发发起神经来,神经志般抛弃一切一头扎进夜色。 “我老了!”我说。水下的狮子沉默不语,不知它是否感知到一滴滚烫的泪水从桥上飘到了它的额头。童年培养了我对别人的痛苦总是易感同伤怀,看到韩国肥皂剧中流泪场面,我也会动恻隐之心。这次算真为自己,不懂夜的黑。 “我非常感激她!”我感觉这真像自己临终之前的一句总结,没有叹息,却那么肯定。但那一刻,“老牛”曾结实的身体和不知疲惫的精神已被磨得松松垮垮,风雨飘摇。可喜的是他就只有这么一句坚定的话。 我依稀看到她就在那个桥头。人群中的她,若没有一颗安静的从容不迫的心,很难发现她。是的,你看,她是站在那里,还是一身连衣裙,扎着马尾辫。她手里拿着一本书。“世界就像个孤独院,只有我们俩从小相好!”我把我这句诗写在那本书的扉页上送了她,作为初见时的礼物。只是在行动上我做得不够好。这一年多来,我已满头银发,似乎一夜间历经世间的悲情与苦痛,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明白这桥头上的短暂“传奇”而准备的。如许下的心愿,无意中我又被安排来到了这桥头,伫立着,凝望着——若是一个轮回。 我们曾经在西湖边绕了一个圈。我问她,你相信世间有轮回吗?“不清楚,可能有吧。”我给她在湖边拍过一张照片,她那盈盈的笑,被夏日的风和垂柳勾勒得异常美丽。湖中不远处,一船夫轻轻地摇着船,在水中飘荡。七夕节那晚,我们俩像傻子一样打算在临湖的长椅上待一整夜,她给了我一件小小的礼物,我却惹她流了泪。若真是只有品尝了咖啡的苦之后才能明白她给的茶的香,历经生活的无情与鄙俗之后才会明白她的泪与笑,为何不是“五百年前”呢?在那被众人践踏过的狗食中找到一根肉丝也同样会令我高兴得发狂。抛掉虚荣的脸面,选择被这个世界遗忘,用一生的清苦去发现一片情深,一段真诚。 月光宝盒不在我的手上,我无权选择一个可供品尝轮回甘苦的场景,开一句寸断肝肠泪水涟涟的幽默玩笑。 “那人是谁啊,他像一条狗哎,一条老狗!”我知道,站在桥头的那对情侣看着我白头苍苍的背景说了这句话,但我毫无责备,还心存感激。 这黑夜中的一条狗,头上发出银白色的光,如可憎的标记,慢慢地消失在夜色朦胧中。谁也不知它会老死在什么地方,或下一个轮回什么时候开始…… 1913.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