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的正确打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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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月龙是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饲养员,在微博上,他自嘲自己是一名“野生动物铲屎官”。听上去他只是简单地喂食、铲屎,实则不然。“救护和保护的原则是保持它原来的样子。越像它在野外生活的样子,就越成功,但是很难。”

在去采访前,我让陈月龙介绍一下他的工作单位,他说,“太好介绍了,四个字:事业单位。万幸,我没编制。”
去了才知道有多远,坐了两个小时地铁,又打了个出租车,来到了位于顺义的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这地方几乎没什么人,远远地,陈月龙从大门里冲我们走来,一件黑色衣服,左边胸口贴着单位的logo。扭过头,才注意到他脑袋后面留着个小辫儿。

园子很大,在枯枝败叶的冬天显得有点荒凉。陈月龙表情不多,带着我们朝里走。我知道他前段时间上过“一席”演讲,问他最近是否有许多媒体采访。他说,自从上了一席,以为自己要火了。就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居然盼到今天才有一个媒体来。
陈月龙指着大风里枯黄草坪上的一处房子,“这是宠物医院,挨着的是手术室。”“那边还有一个隔离笼舍,除了我的两爬(陈月龙主要负责的是两栖、爬行类动物),大部分动物一来都要先进隔离笼舍,一般动物刚来都有伤,或者比较虚弱,需要在那儿观察一段时间。两爬一般温度要求比较高,来了直接就去我那儿。”
陈月龙介绍说,在这儿工作的原则上有50来人,不过一部分在林业局办公,救护中心饲养员一共9个,要管理上千只动物。陈月龙一个人就会负责四五百动物。有的两爬需要的空间小,饲养的密度可以大一点。但有时候,他会故意把不同种类的动物放在一起混养,专业名词叫“社群丰容”。“比如猴子是群居的,单个儿养会出一些问题。要和同伴相互做的事情就没有了,他就没有事情可以做。就像人单独关在一个地方,也容易出问题。”
那些检查化验合格的动物,就会转到饲养笼舍。而到放归,则要看动物的伤病情况。“永久伤病的就得一直养下去,比如鸟,鸟一旦有骨折问题,就很难康复了。”
这些动物来自于哪儿?受伤的或处在困境当中的动物,都是他们的救护群体。有在野外遇到的伤病动物、养殖场跑出来的动物、也有其他一些来源。但随着人们保护动物的意识越来越强,单位救护电话也越来越繁忙,陈月龙和同事经常接到这样的电话:我傍晚在某某公园看到一只刺猬,我现在已经给它抱回家了,需要你们的救护。“但是我们很纳闷,一只刺猬在那儿正常生活,为什么需要我们救护呢?其实它在傍晚在公园里面活动,就是它在正常的活动、觅食,怎么就被抱回家了呢?这个就是一个由于误会造成的事情。”
陈月龙曾在一席上分享过动物科学放归的知识,“不同于一些信徒的放生,科学放归比较复杂,讲究正确的时间地点和正确的方式。”他举了两个例子,一是中华巴西龟,它本来并不生活在中国,但是由于它顽强的生存能力,以及一些放生爱好者的大力帮助,现在它已经扩散到祖国的大江南北,各种水域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它在中国自然环境中如果存活,势必会对本土的环境生态造成威胁。
另一个例子是,“比如说我们放归鸟,我们是怎么放呢,是像比如说放和平鸽那样,双手举过头顶把鸟抛向空中么?并不是这样的,鸟还没准备好,它就会又受伤了,我们就又有新的工作要做了。应该是怎样呢?我们的原则是,给它放到地上,让它自主离开就可以了。”
陈月龙认为动物感情都很丰富,只是有的比较善于表达。鸟类通过鸣叫,一些动物则会通过表情和行为来表达。“比如鸟从你身后走到前面,是想让你跟它一起走的意思。它抖翅膀,可能是表示友好,不一定是脏了要抖灰。短促的鸟叫可能是报警。当你要进大山,山雀一路报警,是想告诉山里它的所有同伴警惕你的到来。”这些知识从哪儿来?陈月龙说,“书本上会告诉你、但更多的是依靠通过观察。”陈月龙是从小就非常喜欢动物,也喜欢养动物,鱼、虾、龟、蛇、蜥蜴、兔子、龙猫、仓鼠……都养过,“可能你们认为家里能养的或者不能养的,我在家里都养过了。从小到大有别人去我家的话都会说,你家简直就是动物园啊,你就是饲养员。后来我就成了饲养员。”
在去两爬观路上,经过了北极狐和狼,也经过了孔雀的笼舍,跟动物园所见没有太大差别。我问,“这只孔雀哪儿来的?”陈月龙说,“别人养殖的,跑出来了。”“还能放归吗?”“这孔雀是美洲的,而且它是养殖的,从没在野外生活过,在当地也不稀少,就没有必要放回去了。”
陈月龙拿起一根树枝,伸进狼的笼舍,那只狼很快过来咬住,他们俩隔着笼子相互角力,陈月龙说这也是一种丰容,在野外撕扯猎物跟这类似。他们一般不喂活食,“我们觉得让一个动物在没有抵抗能力的情况下扔给另一个动物当做食物是不人道的。”

救护中心最有名的一只动物就是陈月龙饲养的狗獾,源自于它被做了许多丰容,福利比较好。很多人知道陈月龙就是因为这只狗獾,有朋友指着这块地儿说:这就是陈老师成名的地方。在狗獾笼舍,陈月龙想尽一切办法给它更好的福利,让它的生活最大程度接近野外。下陷的坑式笼舍里,陈月龙做了一个本杰士堆——用树枝堆的结构形成一个比较好的生态群落,狗獾在这个堆下面藏着。陈月龙需要通过自己的知识给它选择一个适合冬天休息的环境,他就选择了整个笼舍地势最低的这一块儿,冬天比较暖,而且背风。盖上落叶,给它更好的保暖效果。每年一到降温,它自己就会跑到下面去休息。
特别重要的一项工作是动物行为观察。“书本和资料上提供给你的信息具有指导性,但它说的不是你这只动物。要想了解它,只能多观察。”陈月龙说,狗獾冬天不连续地冬眠,隔三差五出来一下,处于半休眠状态。它偶尔会出来判断一下周围是否有食物——它一般会先出来转一下,再回去,然后出来转一大圈。”在它转一大圈的工夫,随行的摄影师终于抓拍到了它。


陈月龙也通过做一些事情来了解它:“有一次我直接扔给它一块山药——它是不吃这个的,闻了闻就走开了。马上,我把这块山药埋在土里。埋了东西它会闻到,赶紧跑过去刨,挖出来然后吃掉了。我分析它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意识到,当我把食物埋进去,我跟他对于食物就是竞争关系。为了不让你抢走,它干脆把山药吃了——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不管我做不做这个实验,我做了这件事能够给它带来更多。给它足够的食物,只能满足生理需求,但挖掘出食物能获得别的成就感。从行为学角度,人和动物,都喜欢别人的称赞。会强化你下次再这么做。”
在本杰士堆上方的屋檐挂着一个小木头房子,陈月龙告诉我,这里头放着鸟食,它们会跑来吃。狗獾在野外一抬头也能看到鸟,这就是他之前提到的不同种动物之间的社群丰容。而在笼舍的一面围墙上,陈月龙挂了一个自己制作的蝙蝠窝,“北京的蝙蝠都是很小的,它们会从缝里钻进去休息”。在笼舍一边的台阶上,放着一只手电筒。陈月龙解释说,夏天的晚上他会打开,手电照亮的一处地方会有许多虫子飞来——狗獾就能吃到平时它吃不到的野生的昆虫。
我问陈月龙,丰容成本高吗?“不高,比如……”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快递纸箱说,“我把食物扔那里边,动物闻到就会破坏纸盒吃里面的东西。”
狗獾笼舍里厚厚的落叶,也是陈月龙收集来的。“每年落叶如果我不铲回来放笼舍里,单位也会打扫集中处理掉。它在寻找落叶里的可能性。我经常给它一些东西,都会藏在落叶里,或者挂在什么地儿,得它自己去探索。”
在采访这天,陈月龙没有给狗獾喂食,也已经好几天没有给它补水。陈月龙说,在野外,狗獾就会面对这样的环境,要喝水,可以自己去找化了的雪水。听他一讲,这么做似乎不再是残酷了。
“我给它出难题,让它不那么容易获得食物。但当我发现它总能破解这些难题时,给它出难题反而成了我的难题。我就想,这是我给它作丰容呢,还是它给我做呢?”陈月龙说。“我不想动物处于死不了,也活不好的状态。每天就是不停地吃饭、休息。所有野生动物都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但每天不停地吃饭、休息,养一段时间,从它们眼睛里就看不到这样的欲望了,每天什么也不做会变傻。我给动物做丰容,也是给我的工作做丰容。我想让它们过得不那么无聊,也是让我每天的工作不那么无聊。但是一只养殖场的动物,它就希望过这样的生活了。”
“但是这只狗獾从小来到这儿,在被养大过程中跟人建立了不一样的关系——也不是感情,而是病态的问题:一只野生狗獾跟人正常的关系是看见人会逃跑,而现在我进入它的笼舍它会攻击我。这只狗獾是救护失败的案例。”
怎么算救护成功?陈月龙说,“救护和保护的原则是保持它原来的样子。越像它在野外生活的样子,就越成功,但是很难。”
狗獾的邻居是一只貉,一丘之貉的貉。在貉的笼舍里,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藏着五只貉。陈月龙常会把食物挂在树杈上锻炼它们自己取食。我很担心,万一有一只特别强,总是它吃到,最弱的动物吃不到怎么办?陈月龙说,传统的方式是给比足量更多的食物,这样就能保证吃不了的、剩下的总能让最弱的那只吃到。但陈月龙的方式不同,给一个,让它们抢,这一轮结束,再给一个,继续抢……今天吃不到的那只,明天就更饥饿,欲望会让它变得更强。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它变得强大。还有一些个体,也许天生胆小,很少出来活动,但陈月龙会给它留一些机会。“除了这种抢夺式的食物丰容方式,我可能还会藏食物。一只常抢不到食物的貉也许反而获得了别的能力——比如特别强的搜索能力,嗅觉会变得更灵敏。别人把明面儿上的吃了,它只能靠搜索的办法寻找暗的食物。”
这个笼舍是秋天做的,还没有种过植物。陈月龙说,春天他会重新种一些藤本植物,提供一个隐蔽的空间。陈月龙埋了管道,貉可以躲进去。把一些细小的食物撒进去,它就得钻进去一粒一粒找。

陈月龙说,这里头的环境丰容比狗獾更好一些。下陷的坑式的展示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展示方式了,因为动物在里面只能看到四壁,看不到外面。陈月龙喊来同事帮他抬过来两棵木桩,搭起来,让貉爬上去能够举目四望。“为什不给狗獾搭一个呢?”我问。“因为狗獾性格的原因,它上去之后可能跳下来容易摔伤。狗獾在自然界是不会上这种东西的。而貉是犬科动物,伸手比较矫健、灵活,它的野外习性是会上一些矮树的。”任何丰容都有风险性,陈月龙心里得有一个评估。

在室外站了一个多小时,陈月龙有点儿流鼻涕,他带我们走进室内,这里养了许多蛇、蜥蜴以及他的食物、植物种植区。对植物的了解是必须的,陈月龙说,“传统绿化方式,地下种草,上面种树,给貉和狗獾就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它们大多栖息在灌木丛里,种成那样适合人,但对它们来说没有任何生态价值。它没法钻、躲,没法获得更多食物。在野外的植物丛中,有无限可能,但你去天安门的草坪,里面没有这些可能性。这就是健康的生态群落和人工绿化的区别。我要给他们健康的生态群落,而不是送归到天安门。”
陈月龙每天八点起床,一周回家一天,平日里见动物要比人多。他玩笑说,朋友们对他都“恩断义绝”了。周末回一天家,也是对自己的“丰容”。在他不能给龟泡澡、给笼舍喷EM菌、给即将要放归的蝙蝠减肥(蝙蝠放归前要保持一定的体重,以避免体力不足以带着这么重的体重飞)的周末,他才能见见女朋友。

我问陈月龙,养死过动物吗?他说,“太多了。很多动物因为不了解养死,也会因为失误、天气突变……各种原因。养动物非常难,稍微有一个细小的不注意就可能让它生病。
比如有一次,热带的陆龟本该两天前收回来,那样就不会因为那次降温活不下来。很多事情就会特别遗憾。”“最遗憾那一次呢?”我问。“最遗憾那一次我不会告诉你的。”陈月龙答得非常严肃,“但是越来越了解之后,哪怕通过一些别的物种、别的经验,回过头看过去的失误,会觉得恍然大悟,当时如果那样做这只动物就不会生病不会死了。”
采访期间,陈月龙不想让摄影师拍他穿着工作服的工作照片,“因为这个职业给人感觉就是一个劳动的人,一个工人,而那样的照片只会让人这么觉得。如果通过别的方式拍成很炫的照片,可能会让人们对这个职业的认识有所改观。”
photo by 郑朔、陈月龙
本文首发于《旅伴》杂志。2016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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