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子
长途车从高速口下来,过梅川收费站,又一次进入了我熟悉的家乡境内。无比宽阔的马路、薄雾之中的村庄,庄稼收割完毕后的空旷田野,一如我去年回乡所见到的那样,并无什么变化。到了官桥下车,哥哥开车来接我。车子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家里开去,湿冷的雾气弥漫在麦田之上,我说:“老家还是跟往年一样嘛,没有什么变化。”哥哥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确定?”我心想这有什么好确定的。
车子开到我们垸的水泥路上,我一下子理解了哥哥的惊讶之情:垸口立着一栋四层半高的新屋,外面的脚手架还没拆,外墙也没有粉刷,外墙砖还摞在空地上;再往里走,靠近菜园一侧,两栋新盖的四层高新屋拔地而起;车子到家时,我往前面扫了一眼,还有四五栋新屋,有盖好贴了外墙砖的,有在封顶的,有还在盖第五层的……我问哥哥,“垸里人是怎么了?感觉都在盖房子!”哥哥笑道:“你还没有往东头走,那边也有好几家在盖呢。”
放下行李,去厨房倒开水洗脸。母亲在灶台边烧饭。四年前,我们家在垸边盖了这栋新房子,三层半,一楼住我父母,二楼留给我未来结婚用,三楼住着我哥哥全家。这是我父亲的构想,他觉得未来全家一定会住在一起,便如此安排。如今,父母住在一楼,二楼我只有过年回来住上几天,平时都是空着的;三楼我哥哥常年在外,嫂子在家这边上班,母亲管着他们两个孩子。
房子花去我们所有的积蓄,我前前后后也给家里十来万。年前我又给家里打了一万,剩下的钱我想哥哥会承担一部分吧,但在回来的前一天,母亲又打电话过来,说起哥哥今年没有赚到钱,但是欠人家师傅的钱欠了四年,总不好意思再拖了,我又给家里打了一万。打完后,我在想:“其实那栋房子,每年我只住了几天,可是它像是无底洞一样,我不断把我一年的收入往里投送,是为了什么呢?”其实房子可以不用盖那么大,不是吗?两层就够了,我并没有打算回去住。我已经习惯了在城市上的生活。不过相比较我们过去到处是裂痕的旧屋,住在新屋里,的确是敞亮方便多了,有了卫生间,可以不用去蹲茅坑;有了自来水,不用去水井挑水……一切都在变得干净便利起来。
透过厨房的窗子,我看到水泥路对面光爷的新屋,也是四层半,正在装修中。我记得光爷之前的两层小楼,才盖了没几年,怎么又拆了重盖呢?如果说我家这屋子,一层住一户,也说得过去,光爷家就我堂弟航航一个孩子,为何要盖那么多层呢?我把疑问抛给我母亲,我母亲反问我:“你看哪家是盖四层以下的?”我想了想,还真是,“可是盖这么高,不有好几层是空的?”母亲说:“那没有法子啊,大家都是这样盖的。你不能比人家落后。”
我回来的这天是农历的大年三十,到了下午,依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全家族的人都要去上坟,祭拜祖先。坟地在长江大堤下面,沿着田埂走过去,大片土地长满了荒草,我惊讶地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现在谁要种地?!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实在没得办法了,才种地。有本事的,都出去打工了。”上完坟后回到垸口,曾经是麦田的地方新起了几栋新楼,父亲指着其中一栋说:“那是你旺爷家,你看多气派,跟个小别墅似的!”我抬眼望去,旺爷那新楼五层高,外面有罗马立柱,门楣上还有天使雕像,粉绿色墙面,屋顶铺着琉璃瓦。父亲说:“走,去看看!你旺爷,建这栋楼,花了六七十万呢。”
旺爷把我们迎进了屋,宽敞的大厅,墙壁上镶嵌着光亮的瓷砖,铺着木地板,一圈果绿色沙发,55寸超薄大彩电,第一眼看过去,我还以为是来到了宾馆的前厅。旺爷唯一的儿子大军,端来水果招待我们。大军小我一岁,如今在东莞工厂里上班,他媳妇带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待在家里。旺爷打开电视机,问我:“你在外面看到这么大的彩电没有?”我没有注意过,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立马说:“这么大,外面肯定少!”旺爷点点头,又敲了敲墙壁上的瓷砖,“这是玻璃材质的,一百九十块钱一块。这地板——”他跺了跺脚,“实木的!”他又指了指厨房,“看到那边没有?我买了全套厨具,做饭一点儿油烟都没有。”
从旺爷家出来,我问父亲:“旺爷家之前不是已经盖了一栋吗?才几年时间,怎么又盖?”父亲说:“在乡下,人活着就是为一口气!人没气,别人瞧你不起。”我又问:“那盖那么高,平时都在外地打工,回来也住不了几天,不是很浪费?”父亲说:“在外面挣钱是做什么呢?就是要回来盖一栋房子,别人一看就会说:这家人真有本事!搞到钱了!”我不以为然,“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再说欠的钱,也够还很久的。”父亲点点头说:“这个倒是的。但你要是生活在这里,都在攀比,你不比人家强,人家就会压着你。”
大年初一,按照我们这边习俗,是在本垸给自己房头的本家拜年。一路走一路给各家道一声新年好,到了云爷家门口,后面的婶娘跑出来跟我们说:“他们家没人在,都到武穴市区去了。”云爷这栋房子高四层,现在看起来有些破旧,搁在刚盖起来的二十年前,可是轰动一时的事情。云爷在广东做生意发了财,回来盖了这栋房子,那时候我还小,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房子了。跟我们同行的航航立马给云爷的儿子大伟发微信,原来他们一家在市区买了房子,今年全家都搬到城里过年了。大伟还专门打电话过来,让我们都一起去他的新房聚个餐。反正无事,我们决定开车去看看。
车子进了市区,马路上到处都是汽车,堵在一起,动弹不得,红绿灯好像根本不起作用。好容易到了云爷的小区,两栋三十多层高的居民楼拔地而起,在一片矮小的楼群中间,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堆成小山的垃圾堆在小区围墙边上,墙外是长满荒草的野地,提醒我们在此之前这里还是农田。云爷的家在其中一栋的七楼,一进去,我们都感慨房子面积的大,少说有一百六十多平米,是云爷花了六十多万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小户型和一个大户型,现在打通,有六个卧室。问为什么搞这么多卧室,大伟说:“我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给他们预备的。你想啊,我女儿未来带他们爱人回来,是不是要一个一间?我儿子结婚,是不是得备一个?还有我父母一间,我们再用一间,剩下来个把客人,是不是得有住的地方?”我们都笑了起来,航航说:“你也想得太远了!你三个孩子,都没超过六岁,你就考虑这么多!”大伟笑回道:“那当然要做长远打算!”
航航每个房间都转了转,又回来说:“我也想在市区买房。”大伟说:“你家不是在垸里盖了新屋吗?”航航叹了口气,“没办法。原来盖的房子,老是漏水,我就跟我爸说,把屋子装修一下。我爸说与其花钱装修,不如拆了重新盖。我说想在市区买,村里小学也没有了,中学也没有了,未来我儿子上学在市区,来回也方便。我爸爸就是不同意,非要在垸里盖。我们为此还大吵了一架。”云爷说:“你也要理解你父亲的想法。人啊,有攀比心。一看大家都在盖房子,就不能落后于人。这个新屋,就是你父亲的面子工程。”航航摊手说:“钱还不是我来出的?!又要跟人借钱。”
吃完饭,从云爷家出来,路上还是堵,我们绕道上了长江大堤。大堤的一侧,长江水平静地流淌,对岸江西的丘陵隐隐可见;另一侧,一座座村庄散落在麦田之中, 从外面看,依旧跟往年一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我知道如果走进去看,就会跟我垸里一样,新的房屋会取代旧的房屋,土路都消失了,换成了水泥路,而且也装了路灯;原来在自家厨房边上挖的土窖(专门丢自家的垃圾,等沤好了,可以拖到田地做肥料),现在都换成了政府配送的垃圾桶……人,也一样,父亲这辈去世的人越来越多,我同辈生的孩子也都在长大,一场平静的更迭换代正在进行中。我不知道明年回来,还会发生些什么。
车子到了我们垸口,从大堤的斜坡下去,便是菜园。航航转头跟我说:“过不了两年,感觉这里都会是新盖的房子。你看毛羽爷、东儿爷,他们都说要在自家菜园盖房。”我问了一句:“那我们吃菜怎么办啊?”话刚一说完,车里人都笑了起来,“买啊!村里好几个超市,什么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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