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微 | 她是那么孤独地走了
看了母亲的墓碑,上面没有儿、女、孙儿、孙女的名字,说明她去世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是那么孤独地走了。 ——徐伯阳

关于蒋碧微和男人的故事,已经聊过太多,我这一篇文,聊聊她与家人的故事。
2005年,当长子徐伯阳回忆已去世近三十年的母亲时,写下这样一句话:
假如我当年和母亲去了台湾,母亲也不会度过20年之久的孤独生活了。
痛苦愧悔之情满溢字里行间。
在蒋碧微去世前两月,曾写下一函托人转交在大陆的徐伯阳,开篇便有这样一句话:
你为什么这样瘦?你身体不好吗?
我想,她不会不明白儿子在大陆为什么会这样瘦,但作为母亲,看到照片上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儿子,心中的焦虑和痛苦不能自已地诉诸于文字之间。根据徐伯阳在台湾的表兄的转述,他得知母亲在台湾读到他托人几经辗转送去的信后,“就整天焦虑、担忧、烦躁、着急,一直到她去世。”徐伯阳三十年后说:“现在看起来,是我这封信要了她的命。”
又是作为儿子的深深的自责和忏悔。
蒋碧微与徐悲鸿还生有一女,原名丽丽,后改名静斐,静是廖静文的静。徐丽丽喜欢继母,从未公开说过一句生母和张道藩的好话。但在四十年代末,她曾偷偷给张道藩写信,叫他爸爸。在蒋碧微眼中,他们俩情同父女。1944年,徐丽丽听说徐悲鸿为了娶廖静文第二次公开登载与蒋碧微的离婚启示,曾气愤地写信道:“为什么您每次追求一个女人,就要登报跟妈妈脱离一次关系?假如您还要追求十个女人,您岂不是还要登十次报吗?”但显然,进入解放区后,她更爱徐悲鸿,并坚决地站在了继母一边。
儿女两人态度上的巨大反差,除了亲情,是否还隐藏着政治?也许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蒋碧微一生最爱的人是父亲。
在父亲眼里,她是一个多事却无法不牵挂于心的孩子。
1899年2月,蒋碧微出生于江苏宜兴的大户人家。祖上累代为官,人丁兴旺,富甲一方。父亲蒋梅笙是饱读诗书的才子,母亲戴澄珠来自门当户对的大家族,出嫁时,“嫁妆里的衣服够穿一生一世,陪嫁的黄金用秤称。”夫妇二人虽是包办婚姻,却是难得的琴瑟和谐。两人都热爱音乐,乐器无论中西,吹拉弹唱都可自学成才。更将居室题名“引凤楼”,引用《列仙传》中所载秦穆公之女弄玉与萧史吹箫成仙的美丽传说。除了文艺,夫妻二人在文学上也相得益彰。自年轻时起便常有诗词唱和,风格旖旎情深。不妨引用一首以证佳话。
引凤楼本事诗 其三 蒋梅笙
微茫曙色透晶帘,软语喁喁眼媚添。
解事梁间双燕子,呢喃语尽晓风尖。
夫妻恩爱,情深意笃,生长在这样温暖的家庭是子女的幸事,而这样的父母不可能不珍爱自己的子女。蒋氏夫妇生有五个孩子,不幸男孩大多在幼年夭折,唯一一个成年的儿子也在二十岁时患肺病离世。与此相反,两个女儿却都身体康健,得以寿终。
蒋家并不重男轻女,不但培养儿子,对女儿也是悉心培育。蒋碧微与长姊都有名有字且通晓诗书。姐姐生在石榴花开的五月,因而取名榴珍,字文楣。蒋碧微生在二月,家中恰有海棠花开,因而取名棠珍,字书楣。受父母影响,姊妹两人也都擅长音乐,蒋碧微能吹箫,会弹钢琴,在婚后旅欧期间还曾学习过小提琴。徐悲鸿的画作《琴课》就是以她为原型所画的。


从儿时起,父亲就对小女儿更偏爱些。蒋碧微自称是家族中的三丑之一,“从小体弱多病,还爱夜哭。似乎不太讨人喜欢。”但父亲却特别怜爱她,并不嫌她烦乱,而是抱着她直到她睡去。几十年后,日本侵华致使国土大面积沦陷,蒋梅笙独自绕行半个中国去重庆投奔蒋碧微。在困苦的岁月里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直到蒋梅笙去世。因为有这份深沉的父爱,也因为家庭生活的温馨优渥,蒋碧微一生都对十八岁那年的私奔痛悔不已。
蒋碧微的婚姻并不幸福。
当她答应徐悲鸿的提议,决定与他一同去日本时,除了少女的爱恋,更多的是对父母包办给她的那个未婚夫的厌恶。假若这个不和她心意的婚约可以按照她的意愿以合理的方式解除,尽管蒋碧微对徐悲鸿心生爱慕,她也绝不会抛下父母跟他远走天涯。而蒋碧微之所以爱上徐悲鸿,除去徐的自身条件对少女极具吸引力外,蒋碧微父母对他的态度也起到了诱导作用。这却是蒋梅笙夫妇万万没有料到的。
根据蒋碧微的回忆,徐悲鸿是经朋友引荐结识蒋梅笙夫妇的。彼时蒋家已迁居上海,徐悲鸿在上海艰难谋生,兼具一表人才,深得蒋氏夫妇喜爱。徐悲鸿常常在蒋家留宿或消磨周末,俨然蒋家的一分子。虽然按照当时的传统,蒋碧微与徐悲鸿没有单独相处的可能性,但毕竟同一屋檐下,在长期的了解和接触中,十八岁的蒋碧微对徐悲鸿“产生了一种钦佩和同情兼而有之的复杂情感”。徐悲鸿给她带来了“新奇的感觉,秘密的喜悦”,使未经世事的她产生了“深深地爱慕和敬佩”。

女儿已暗生情愫,父母却并不知情。父亲蒋梅笙怜惜徐悲鸿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给未出阁的女儿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刺激:
“要是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就好了。”
蒋碧微回忆这一幕时,说父亲的话使她“受了极大的撼动”。在她看来,父亲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想收徐悲鸿做婿。无奈蒋家只有两个女儿,长女业已出阁,小女也已订婚,这当然只是一种叹惋。然而,为婚事不甘又对徐悲鸿心有爱慕的蒋碧微却无形中受到了某种鼓舞,因为父亲的肯定也更坚定了跟随徐悲鸿的心。
碧微是徐悲鸿为她取的名字,并将这个名字刻在戒指上送给她,算是定情信物。两人没有履行正式的婚礼,法律上只属于同居关系。但十年后两人育有子女,便也成了既成夫妻,被社会承认。可是,就是因为两人的婚姻没有正当的法律文书,徐悲鸿日后为了脱离关系,频频发表声明要与蒋碧微脱离同居关系,同居二字让生性高傲的蒋碧微感到莫大的羞辱,一生耿耿于怀。
蒋碧微的私奔给父母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蒋梅笙夫妇虽然没有怪罪女儿,但为了她却也受尽屈辱,在族人和亲家面前抬不起头来。而对任性出逃的女儿,他们又是万分的担忧。因为蒋碧微出走前只留一信,却未在信中说明具体情形,蒋梅笙夫妇只能靠猜测来判断女儿的去向和行为动机。作为爱女如珍宝的父母,在那一刻又该是何等的慌乱痛楚!
而逃离包办婚姻的蒋碧微,在徐悲鸿身边并不快乐,两人性格上的不和开始慢慢显露出来。蒋是富家小姐出身,没吃过苦,在日本人际生疏,言语不通,自己又没有正式名分,连真名都不敢说,难免心迹悲凉。但徐悲鸿不善夫妇之道,亦不懂得体贴温存,心思都扑在艺术上,两人开始摩擦不断。新的婚姻并没有带给蒋碧微渴望的自由和愉悦,而随着与家人重新恢复联系,她的愧疚之情却日益加深,终生不能原谅自己。在回忆录里,她多次提及此事给父母造成的伤痛和自己的愧悔,每一次都痛断肝肠。
徐悲鸿与蒋碧微在日本逗留一段时间后便回国,并在上海短暂停留了一个多月。蒋碧微心里有愧,没脸去见父母。是母亲听说她回来,上门找到她。父母的爱原谅包容了她,回到父母身边的蒋碧微暂时卸下了生活的重担,又可以得到父母在生活上给予的照顾。但没多久,徐悲鸿拿到去法国留学的资格,蒋碧微随行,这一去就是七年多。

尽管夫妻二人早已有不融洽,但在国外求学的那些年里,两人都还尽到了家庭责任。徐悲鸿没有外遇,蒋碧微也没有接受来自好友张道藩的爱的表达。当两人学成归国并育有一双儿女时,蒋碧微对当时的婚姻生活是相当满意的。回到国内,徐悲鸿受聘在南京任职,生活得到保障,社会地位也有显著提升。蒋碧微以为这是苦尽甘来,幸福生活从此开始。却没有料到更多的苦难正向她席卷而来。

很快,徐悲鸿与学生孙多慈的师生恋便将她推入痛苦的深渊。

关于这段婚外情,廖静文认为是子虚乌有,是蒋碧微多心刁难。但从其他人的记述来看,这段往事是抹不去的。徐孙恋一方面给蒋碧微带来极大的精神压力,另一方面也彻底暴露了两人性格上的不和,夫妻关系就此破裂。
在蒋碧微眼中,徐悲鸿为人自私,不与她沟通交流,她曾当面对徐悲鸿说:“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你的作为实在不能忍受,”亦曾奉劝徐:“做人,最好是漂亮一点!”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两人的价值观也存在较大的不同。而对于蒋碧微,徐悲鸿是这样评价的:“我知道,我能够娶到你这么一位太太,我应该满足,但是你未免遇事过于挑剔,使我无法应对。”
蒋碧微认为徐悲鸿的话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从回忆录中所记述的两人间的争吵中,我们的确可以看到蒋碧微的牙尖嘴利和不饶人之处。1937年“七七事变”后,蒋碧微送走孩子独居南京,已经离家出走的徐悲鸿突然从广西回来,一进门就和蒋碧微大吵一架。原因是徐认为蒋“没有尽到做太太的义务”,因此自认为对蒋“没有责任”。蒋碧微当即爆发,说了下面一番话:
“你说这种话,可能事先不曾经过考虑,因为事实胜于雄辩,放弃家庭的是你,不是我!至于谈什么责任与义务的问题,我要说一句难听的话,除了我没有陪你睡觉以外,我觉得我并没有任何失责之处。至于有关那种事,你在广西不是还有自备的模特儿吗?”
夫妻间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再难挽回什么。于此同时,张道藩再次走入蒋碧微的视野和生活,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恋情。
张道藩亲自安排蒋碧微和子女转移大后方的一切事宜,此时,两人的关系已密不可分。在重庆,徐悲鸿也曾意图与蒋碧微重修旧好,但无奈蒋已芳心他许,而徐悲鸿的出尔反尔也令蒋感到愤怒屈辱。令她一生都不能释怀的,是徐悲鸿的草率直接促成了老父亲的死,蒋碧微在记述这一段时情感爆发,充满了责难和恨。
蒋梅笙来到女儿身边后接受了大学聘请,虽已高龄却仍要为生活奔波。彼时蒋碧微因与徐悲鸿破裂,又有一双儿女需要抚养,在徐断绝任何生活供给的情况下也步入社会,先后担任编审和法语教师等职务。在此期间,徐悲鸿与孙多慈的恋情遭到孙家的强烈反对,分手后曾赴重庆意图与蒋碧微恢复夫妻关系。但蒋坚决拒绝,导致两人关系最终不可挽回。心有不满的徐悲鸿在看望蒋梅笙时带走了自己早年送给岳父的一幅画。蒋梅笙此时高龄卧病在家,已经知道女儿和女婿的不和。但徐悲鸿毕竟是他曾经非常看好怜惜的孩子,今日因为感情的事拿走了画,蒋梅笙心情沉痛,对女儿说:“看看!连画也拿走了!”二十四小时后,蒋梅笙离世。父亲的突然病故给蒋碧微打击很大,张道藩的呵护与徐悲鸿的冷漠也更坚定了蒋碧微决裂的心。父亲离世后,徐蒋两人再无复合的可能,从此陷入反复的离婚拉锯战中。
1945年,徐蒋终于办妥了离婚手续,结束了纠缠半生的痛苦婚姻。蒋碧微除了要了一笔生活费外,还要了一百幅画。她很聪明,彼时法币贬值剧烈,钱不如纸。而徐悲鸿的画却价值连城,有了这些,不愁生活来源。后来蒋碧微在台湾生活,也主要是靠售卖这些画作为经济支撑,可见她的想法是长远而正确的。但这一百幅画却给她在大陆留下了恶名。廖静文认为徐悲鸿是因为画这一百幅画劳累过度,导致早逝。但徐悲鸿作画而亡也算是为艺术献身,廖静文对蒋碧微心怀敌意,从她留下的字里行间就看得出来。也许有徐悲鸿的抱怨,也许有她作为情敌的附会和假想。

夫妻失和的家庭,对子女也会缺少关爱。儿子伯阳与女儿丽丽的童年和少年岁月都不快乐。徐伯阳在回忆中曾经这样写道:“自己长期生活在破碎家庭中,得不到父爱,得不到母爱”,并因“对自己在一个破碎家庭中长大的滋味已经忍无可忍”而弃学从戎,加入了孙立人的远征军,于抗战胜利后退伍。徐丽丽在金陵女大时接受地下党的思想传播,出走解放区。在蒋碧微离开大陆时,子女均未随她远行。彼时蒋碧微与张道藩的关系已经半公开,也许子女都对这样的关系有所顾忌,不愿跟在她身边。
蒋碧微在台约十年后,与张道藩关系破裂。直到去世,二十年间孤身一人。两人情深半世,终不能白头到老。据说张道藩原配法国夫人苏珊曾找到蒋介石,张也因此不能离婚。蒋碧微恢复单身后,开始撰写回忆录。向来以严肃形象示人的张道藩不愿蒋的记述毁掉自己的形象,曾托人劝阻。但蒋碧微却说了一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也许我比他早死。”张道藩无奈,亲自去见蒋介石,不是要他禁书而是忏悔。蒋介石并未为难他,蒋碧微的书也如约面世。


有人说蒋碧微对张道藩是高级黑,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怨恨,却把张道藩的私料抖了个底朝天,这是张道藩作为国民党高官最害怕看到的。关于他们最终分手的原因,蒋碧微在行文中有所掩饰,据说闹得很僵。蒋碧微一生孤傲,好胜心强,嘴上从不肯服输,即便张道藩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大概也有所不能忍吧?何况对结发妻子,他也难免心存愧疚。

《蒋碧微回忆录》出版后,蒋碧微独居台湾,与她曾有过恩怨的两个男人均已离世。她的家人有一大半留在大陆,从此再不能沟通来往。她不知道女儿丽丽已改名静斐,更想不到她后半生对母亲的态度,而临终前与儿子伯阳间接取得联系也已嫌太晚。徐伯阳对母亲的爱是在后半生分别的岁月中慢慢感悟积累出来的,如果他们始终不曾分离,如果时代不曾有大的改变,也许反倒不会加深这样的亲情。
1979年,蒋碧微离开人世,身边无人照料,据说身后物品无人看管导致盗贼窃取。可见凄凉之境。1982年,徐伯阳经香港辗转至台北,终于见到了母亲的墓碑。表兄告诉他,母亲生前“床头柜上一直摆放着我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半身照片”。在孤寂的岁月里,思念和追述是蒋碧微唯一的生活。

※ 文中引用部分来自《蒋碧微回忆录》。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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