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鱼忆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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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如一多棱镜面,映照出各个相异的人生,展现纷繁的纹理,眼见参差的世态。人的隔膜与聚群而依,是一种并行不悖的存在,冷漠或温暖,端看你转向哪一面。对于某一事物的热爱,总是有与你相类的同好者,亦总有虽咫尺却隔离杳然的人群,这是无法可想的。所以,追溯你的生活,是一种记录,也是某种召唤,对心有戚戚者发送的波段,希冀与想往并存。于是,我写下一些已然逝去的片段,是立此存照,或许更夹杂些对生活的留连。
与如今拥有书籍多得几近溢出相比,小时可阅读的读物实在有些贫瘠,但那种兴致盎然的乐趣却也失不可得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虽已是八〇年代中期,不知为什么家里的书仍然保持着上一个时代的顽固色彩,《海岛女民兵》、《西沙儿女》,还有许多记不得名字的,不是解放农奴,就是阶级斗争,或是村子里发现潜伏特务,把电台装在假肢中,勇敢的少先队员机智揭穿特务的丑恶嘴脸云云。营养其实没多少,却不乏难得的兴致,隔一段便拿出来,再看一遍温习。
有意味的是,能记得《西沙儿女》,是长大之后知道了浩然,返回头去,才想起自己读过他这本“尴尬”的书,但内容全忘记了,只有漫漶的印象,海滩啊,战斗啊,抒情啊,写得不好看,没什么意思。唯一的遗憾,如果当时有《艳阳天》或《金光大道》,可读性大约会好些,不过那段岁月已经过去,至今也没“拨冗”拜读那些皇皇大著。
童话,不记得看过格林或安徒生,倒是有《大林和小林》,张天翼的。当时只是觉得好玩儿,兄弟俩,由于意外,生活在两类生活环境,以后的道路迥异。印象里,有插画,小林瘦瘦的,穷苦孩子,大林胖得要命,极有地主少爷的范儿。以后才明白,作者将阶级理论渗入这篇童话,小孩子是不懂的,只是感觉写得还有趣,就看下去。另有一本叫《小灵通漫游未来》,作者叶永烈,总算是一本具有八〇年代的时代特色的,那种对未来的幻想,如今已觉不新鲜,但当时却很能吸引我,不管是原子能气垫船、电视手表、飘行车、环幕立体电影、隐形眼镜、人造月亮、家用机器人、巨大的瓜果等等,让童稚的眼睛看得很是兴高采烈,不暇他顾。幻想的东西几十年后实现不少,却已没了当日的激动。
对金庸小说的阅读,在少年时期无可避免地占据重要的份额。应该是十二岁,生病卧床,不知怎么就得到邻居家的《神雕侠侣》,先是第一册,衣衫褴褛的少年,银针,手指全黑了,中毒,之后是收养,在人屋檐下的受欺,反抗,闯下大祸……看的我,病也忘记了,急急读完,催促下一册,杨过的苦乐匆匆而过,然后是第三册,也是终章。终究还是结束了,放下书,怅然若失,不知今夕是何夕,而病,已不知不觉好了。终于知道金庸,便找他的书看,《白马啸西风》、《碧血剑》、《书剑恩仇录》、《倚天屠龙记》、《雪山飞狐》、《飞狐外传》等,书不太好借,格外珍惜机会,读得总是飞快,唯恐别人索去。
家附近有个新华书店,在其时一家独大,甚少竞争者,尽管以现在眼光看,陈列的种类实在有些愧对那么大的店面。买过老舍的《骆驼祥子》,茅盾的几卷文集,瞿秋白文集的第一册;奇怪的是,书架上还摆着许多薄薄的不成套的书,一看,全叫《蜀山剑侠传》,有的编号已到两位数,但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杂凑,实在不知有什么书能有几十册之多,自然不会动心思去买(更不知金庸的武侠小说写作与之密切的联系)。
新华书店的守旧气息颇重,很少进新的好书,逐渐地,个体书店和书摊的灵活运作将它的文化传播作用压到了极低的程度。印象很深的有一套书,上海译文版的“外国文学名著普及本”,人物特写的电影剧照是其标志性封面,印量应是相当大的,但新华书店付之阙如,倒是在书摊上齐齐整整。于我而言,这是外国文学的启蒙书,记得买的第一本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读之感觉奇情得不得了,丑与美可以如此结合,还有雨果在书的当间忽然加了一章对巴黎圣母院的静态论说,当时倒不觉得什么,后来才明白这是写小说的一个忌讳,不过雨果有此大发议论的爱好而已。
还有《红与黑》、《呼啸山庄》、《简爱》、《雾都孤儿》、《白痴》、《嘉莉妹妹》等,逐一购来,不过并未买《三个火枪手》,因为家里有挺老的《侠隐记》和《续侠隐记》(岳麓书社版),是民国时期伍光建的译本,沈雁冰加的标点,读过,感觉外国小说里夹杂些中国明代话本的味道,略略怪异。这大约和傅东华译的《飘》有些类似,做了相当的汉化处理,而傅译还喜欢把外国人名加汉姓,如郝思嘉、白瑞德、卫希礼什么的,读来和中国小城另一条街道上的时髦男女似的。
生活的泾渭分明之界线或许存在,也不妨在臆想中,那么,阅读亦大抵如此。所有的焦虑,所有的惆怅,在岁月的书页翻动中不知不觉地被拂拭而去,在追忆里泛出晕黄的光泽。你情我愿,无有怨言,是这一生活的潜隐之意,说它是共识,大约读书人是不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