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芝加哥一个不起眼的社区里住着一个惹人注目的老太婆，她身材高大，喜欢穿着宽松的男士衬衫，戴一顶宽边毡帽，走起路来双臂摆得很大。
社区里的人都认得她，因为这个怪老太婆喜欢做两件事，一是坐在公共长椅上发呆，只要她坐在长椅上，人们就会躲得老远；一是在垃圾箱里翻东西。她打开那些过期的凉罐头，用勺子挖着吃，一边吃一边喃喃自语：“真好吃！”有人往垃圾箱里丢衣服，她立刻捡了出来，嘟囔着：我正好缺一件这样的毛外套。
邻居们并不知道她叫薇薇安·梅耶，更不知道在搬到这儿之前，她最爱做的事是拍照。
说到这件最爱，还要从她4岁说起。那时候，她和母亲住在纽约的一个六层公寓里，这里还住着司机、报纸印刷工、服务员、面包师、木匠、裁缝和一个饱受精神困扰的摄影师。
摄影师叫珍妮·布兰德，是一个49岁的女人。在精神出现问题前，珍妮曾立志成为享誉美国的摄影师，24岁时，她就举办了个人摄影展。她还开了一个摄影工作室，可惜没过太久，她就进了精神病院，医院收治她的理由是“过度工作导致的暴力倾向”。那之后，她偶尔会发病，但大部分时候还算正常，她仍然没有放弃摄影。
珍妮和住在同一幢公寓的离婚女人玛丽亚成了朋友。玛丽亚是法国人，曾嫁给一个移民美国的奥地利男人。她和那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薇薇安。
薇薇安6岁时，跟母亲和珍妮阿姨回到了法国老家。她成了邻居口中从纽约来的神秘混血女孩。男孩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可她对这些男孩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珍妮阿姨的照相机，她叫它黑盒子，黑盒子卡嚓一下，就把一个人原原本本地复制了下来，真神奇！
她后来回到了纽约，在一家封闭式工厂做女工。这严重限制了她走到街头拍照的自由，所以她只干了一年。之后，她开始当保姆，虽然需要每天擦地板、准备一日三餐和照顾小孩，但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拍照，一个黑色的禄来相机总是挂在她的脖子上。无论是推着婴儿车，还是在剪头，都不耽误她按下快门。
“她老是拍个没完，看见什么都拍，路边的死猫、瘸腿的狗、连垃圾桶都不放过。”
“她总是带我去贫民区玩，她在那里拍照片，拍形形色色的人，我真担心她会挨揍，后来我妈发现了，不让她再带我去那儿了。”
“她带我去了一家屠宰场，一只只待宰的羊被赶了出来，其中一只被其他羊踩踏死了，我很庆幸这件事没给我留下什么童年阴影。”
“她很喜欢拍那些没穿衣服的服饰模特，有的没有头，有的栽倒在地，她拍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站在街边等她，无聊透了！”
“有一回我被汽车撞了，躺在地上等救护车，她也一直对我拍个不停，我妈还有警察都来了，她还在拍呢！她本该对我说一声，罗比，你受伤了吗？对不对”
多年以后，那群儿时被薇薇安照顾过的人们回忆起她时，会这么说。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看过她拍的照片，更不知道这位摄影狂保姆拍的照片有多好。
薇薇安几乎从来不给人看她拍的照片，只有她自己和珍妮知道她的确是个摄影的好材料。她不停拍啊拍啊拍啊拍，可拍照没有帮她赚到一分钱，反倒让她耗光了所有的积蓄。
当她老到再也做不了保姆时，也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她连房租都交不起，多亏了雷恩和马特，她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雷恩和马特都姓詹世博，是兄弟俩。40多年前，薇薇安在詹世博家做保姆，多年以后，当薇薇安回忆起自己的一生时会发现，这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詹世博一家对她很好，他们借了她一间浴室，任由她把浴室当成了冲洗照片的暗房。他们给她假期，于是她带着黑盒子去了曼谷、印度、泰国、中国、埃及、也门、中东、意大利和南非，旅费来自她继承的遗产。
她在詹世博家呆了16年，从30岁到46岁，直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而她开始衰老。此后，她再也没在任何一家呆过这么久，她也再没有冲洗照片的暗房了，一摞摞的底片被她放进了行李箱里。
她拎着这些重重的行李箱去到一个又一个家庭。“这里面装的是我的人生。”她对雇主说。
她的黑盒子也退休了，她换了莱卡和好几种德国单反相机，用柯达胶卷摄彩色照片，并送到照相馆冲洗。
可没过几年，她就付不起冲洗照片的钱了，但她还是坚持拍摄了许多年，直到70岁，她更老更穷了，才终于放下相机。
她租了两个储物柜存放着她的人生（所有的照片）和这些年攒的不值钱的破烂：油漆罐子、铁路道钉、小饰品、衬衫、剪报、录音带、录像带、信笺……
2007年，她连储物柜的租金都交不起了，储物柜租赁公司把柜中的底片拿给拍卖行抵债，一个叫约翰的年轻人花了380美元买下了其中一箱子底片。
人生被卖掉后不久，她就在冰面上摔倒了，伤及头部。医生安慰她：“没有大问题，你会康复的。”但这位82岁的老人身体却每况愈下，詹世博家的两兄弟雷恩和马特不得不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他们俩是薇薇安最亲近的人，薇薇安终身未婚，没有爱人，也没有子女。她不是不向往爱情，她早前曾拍了很多两性之间的亲密照片，可后来她却对男人充满了敌视。
“有一次，她跟我说，这些男人，他们会让你坐在他们大腿上，然后你会感觉有东西顶着你。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也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
“男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毁灭你，离他们远点，他们要的只是性。”
“她很怕男人碰她，有一回她在拍照，一个男人怕她跌到，向她伸手，结果她把对方打成了脑震荡。我猜，她一定是遭到过什么暴力的或是不幸事件。”
那群儿时被薇薇安照顾过的人们回忆起她时，还会这么说。
2009年，约翰在买下薇薇安底片的两年后，开始把这些底片冲印出来，再扫描发到网上，很多网友留言赞美这些照片。
可惜，躺在养老院床上的薇薇安一句都听不见。那年的4月20日，83岁的薇薇安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对人间再无眷恋，只是眷恋着她拍摄的15万张照片。
一年后，她的照品在欧美巡展，她被称为美国20世纪50-60年代最有才华的街头摄影师。她的启蒙恩师珍妮没有实现的梦想，她在死后实现了。
“我在别人眼里算什么？一个可有可无、古怪透顶、令人不快的人，在社会上毫无地位，也永远不可能有。但我希望有一天，人们通过我的作品，能够了解这个古怪而毫无存在感的人。”生前潦倒，死后成名的梵高曾这样说。不知道薇薇安是不是也这样想。
人们大都宁愿要幸福而平庸的一生，也不愿要穷困潦倒死后成名的人生，可这个世界却因为后者才更深邃。
我是方洛洛，一个长得很漂亮，但还没结婚的人。订阅号：方洛洛（fangluoluosto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