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威尔逊给亨利·梭罗的信
亨利: 我可以直呼你的教名吗?在《瓦尔登湖》中你的语调是这么亲切平实,想感受不到都难。该如何解释你在文章中总是采用第一人称呢?你说:“我”写下了这些话,它们是“我”最深刻思想的反映,我们之间没有第三者能传达得更清楚。 尽管《瓦尔登湖》有时在语气上如同神谕,就像有些人演讲时提到它时那样,但是我没有。相反,我把它看成艺术作品,它是一位新英格兰康科德(Concord)市民的遗嘱,源自某个时空、某位作者的个人处境,但他试图穿越五代人,来诠释人类的普遍状况。艺术的定义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吗? 是你引领我来到这儿。我们的相会本来可以仅止于特拉华州的森林里,但是现在我来到了瓦尔登湖畔,你的小木屋前。我来,为的是你在文学上的地位,以及你所提倡的环保运动。可是另一方面,有个比较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我家就住在莱克星敦(Lexington),距离这儿不过两个街区远。所以,我的朝圣之旅不过是在一个快乐的下午,到自然保护区做了趟远足而已。但是我到这儿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你们那一辈人中,你是我最想了解的:我想变成更地道的梭罗主义者(Thoreauvian),以便对你,以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更精准地解析我俩都热爱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瓦尔登湖畔 我们姑且从瓦尔登湖畔外围地区谈起,它们改变得可厉害了。在你那个年代,森林差不多都没了。个头最高的白松,老早以前便被砍伐运往波士顿,制成船桅。其他木材则被用来建房,或用作铁路枕木或燃料。大部分沼泽雪松都变成了盖屋板。当时美国虽仍拥有丰富的林木资源,但在木炭以及大块木材即将用罄之际,面临了第一次能源危机。不久之后,局面完全改观。煤炭填补上了木炭的空缺,人类以更惊人的迅猛速度发动了工业革命。 1845年,当你利用柯林斯(James Collins)小屋拆卸下的板材,盖起一座小木屋时,瓦尔登森林坐落在一片光秃秃、几乎没有树木的荒原上,有如一块朝不保夕的小绿洲。如今它的情况还是如此,只是四周农田上多植了一些树。这些树还是散乱的次生林,也就是 18世纪中期,湖畔周遭的巨大原始林的子孙。小木屋四周,生长了一半的白松之间,增生出许多山毛榉、山胡桃、红枫以及红橡和白橡,它们试图重建阔叶林在新英格兰南部森林中的优势。由你的小屋通往最近的水湾,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梭罗小湾(Thoreau’s Cove),沿途什么杂树都没有,只有更高大的白松,它们的树干笔直,离地老高的枝丫朝水平方向伸展。地面则由稀稀落落的小树苗和越橘占据。 在这里很遗憾地向你报告,这里的美国栗树已死光,是被一片疯狂生长的欧洲真菌害死的。尽管残株上还是东一点、西一点地冒出小苗,但很快又被欧洲真菌感染并杀害。这些苦命的小苗,冒出锯齿状的叶子,依稀提醒我们,这种强大的树种曾一度占据东弗吉尼亚森林近四分之一的面积。不过,你所熟悉的其他树种都还健在。红枫生长得益发旺盛,强过你那个时代。在森林更新过程中,它活得是史无前例地好,而它为新英格兰秋天所装点的红色,也从未这般艳丽。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你坐在门前微微高起的门槛上,就像你妹妹索菲娅(Sophia)帮你画的素描那般。那是6月的一个凉爽的早晨,我认为,新英格兰地区最美好的月份非6月莫属。我想象自己正与你比肩而坐。我们闲散地眺望满是春意的湖面,这片面积辽阔却被新英格兰人顽固地称之为池塘的大湖。今天我们在这儿,用共同的语言聊天,呼吸同样清新的空气,倾听松林的低语。我们在落叶上行走,不时稍停片刻,抬头仰望天空中盘旋飞翔的红尾鹰。我们的话题东拉西扯,但总脱离不了博物学,以致打破了可怕的魔咒。我们的谈话也从不太亲昵,以免有违我俩孩子气的乐趣。我想,即使未来一千年后,瓦尔登森林还会是老样子,它那忽隐忽现的平衡依然能运用它的魔力,对不同的人,依其个人经历而产生不同的感觉。 生物爱好者 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轮流独白,因为我们偏爱的生物太不一样了,常常需要相互解释一番。按照探索的生物种类来区分,世上博物学家可以分为两种,我想你会同意这一点。第一种,也就是你属于的那种——想要寻找大型生物,例如植物、鸟类、哺乳类、爬行类、两栖类,或许再加上蝴蝶。喜欢大型生物的人,会倾听动物的**,窥视树林冠层,戳弄树洞,搜寻泥土中动物的蛛丝马迹。他们的视线总是在水平方向打转,不时先是抬头瞄树冠,然后又低头检视地面。寻找大型生物的人,一天只要能有一项大发现,就很满足了。我记得,你毫不犹豫地步行 6公里或更远的路程,去观察某株植物是否已开始开花。 我本人则属于另一种——小型生物爱好者,也算是自然界的猎人,但不会去追踪美洲豹之类的动物,而是净抓一些到处乱嗅的负鼠。我是以毫米和分钟为单位的,而且我在观察时可说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因为无脊椎动物总是这么丰富,这么容易找到,把我都给宠坏了。我只要踏进一座丰饶的森林,很少需要步行超过数百米,就会遇到第一棵蕴藏丰富的腐木,于是我便停下脚步,俯**,把腐木翻转过来,下边隐藏的小世界,总是马上能带给我喜悦与满足。把细根和真菌交织的纤维扯开后,附着其上的树皮屑也随之落地。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股来自健康土壤的甜霉味,对于喜欢此味道的鼻子,这气味就像香水一般。里面的小生物这时好比乡间小路上被探照灯射住的鹿,因为秘密生活突然曝光,而吓得僵住片刻。然后,它们快速逃离光线和突然变干燥的空气,用各自专擅的方法四散逃命。 在我们脚下所踩的泥土和腐败植物中,存在着奔放的自然世界。肉眼所见的野生动物或许已经消失——例如,在马萨诸塞州已开发的森林中,再也见不到狼、美洲狮以及狼獾的身影。但是,另一个甚至更古老的野生世界依然存在。显微镜可以帮助你探访它。我们只需要把视界缩窄,观察森林里一千年前树木的一小部分即可。而这就是身为小型生物博物学家的我能够对你说的。 两代博物学家 梭罗,完全的博物学家,你应该会喜欢最近我们为纪念你所举办的“生物多样性日”(Biodiversity Day)。构思的人是康科德居民彼得·奥尔登(Peter Alden),他同时也是国际野生动物旅行团向导【名字很好记,因为他是著名的清教徒约翰·奥尔登(John Alden)的后裔】。1998年7月4日这天,也就是你于1845年移居瓦尔登小屋的纪念日,一百多位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博物学家加入彼得和我的阵容。我们开始着手列出我们在一天之内能够靠肉眼或是放大镜,在瓦尔登湖周围康科德和林肯一带能够发现多少野生生物——包括植物、动物和真菌。我们预定的目标为1000种。 最后,这支饱受荆棘剐伤、蚊虫叮咬的队伍,在黄昏的户外晚餐席间,宣布了总数:1904种。嗯,应该说是1905种,因为第二天早晨,一只驼鹿(Alces alces)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闲逛进康科德城中心。不过,它很快又走了,而且显然已离开康科德地区,因此生物多样性数据又再度跌回前一天的水平。 你要是回来参加我们的生物多样性日活动,恐怕也不会引起注意。当然,前提是你如果能节制一下,不要把波尔克总统(President Polk)和墨西哥问题一道带来的话。你应该能了解我们的用意,根据你最后两本著作《种子的信仰》(Faith in a Seed)以及《野果》(Wild Fruits,于1990年代出版,由你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笔记整理而成),很显然,在你即将过早离世之前,你正朝向科学的博物学方向发展。你这种转变十分合乎逻辑:每一项科学的源头都起自观察、描述,然后命名。人类似乎总是本能地用这种方法来征服周遭环境。如果不知道植物或动物的名称,我们就没办法把它们研究清楚,也因此,拿着观察指南去赏鸟才会如此快乐。 你曾在《瓦尔登湖》中描述过一场蚂蚁战争。某个夏天的早晨,你发现就在你的小木屋旁有一场蚂蚁大战,一群红蚂蚁和一群黑蚂蚁上颚交缠,短兵相接。已死或垂死的蚂蚁散落了一地,受伤但还能动的,则奋战不懈。这真是一场蚂蚁界的奥斯特里茨(Austerlitz)战役。正如你所说,在康科德桥(Concord Bridge)上的冲突,就显得相形见绌了。而这个来自瓦尔登湖畔的枪声,引发了美国的革命战争。 在这里,可否容我解释一下你看到的现象?那其实是一场奴隶掠夺战。奴隶贩子是红蚂蚁,学名很可能叫作亚全山蚁(Formica subinteyra),受害者是黑蚂蚁,学名应该是亚丝山蚁(F. subsericea)。红蚂蚁去劫掠黑蚂蚁的幼儿,说得更准确些,是去掠夺它们尚未孵化的茧或蛹。这些幼虫遭绑架后,便在红蚂蚁窝完成剩余的发育过程,最后变为成年的工蚁。然而,由于它们本能地会接受生平中遇到的第一批工蚁作为同伴,因此便会自愿被红蚂蚁群奴役。想想看!就在美国最反对蓄奴的人士家门口,上演一场奴隶掠夺战。几百万年以来,这种残酷的达尔文生存竞争始终占上风,而且以后还会如此,这群受害的蚂蚁不可能等得到一位林肯,或是梭罗,或是南北战争前协助黑奴逃跑的秘密管道来拯救它们。 隐居的理由 我了解你为什么要到瓦尔登湖畔来居住,对此,你说得够明白了。你以贫穷换取相当程度的自由生活。唯有这样做,你才能找寻到生命的真正意义,挣脱日常琐事和忙碌对生命的束缚。按照你本人的说法(我没敢更动你原文中任何一个字),你住在瓦尔登湖畔。 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希望度过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那样的可爱;我却也不愿意去修行,过隐逸的生活,除非是万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稳稳当当,生活得斯巴达式的,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东西,划出一块刈割的面积来,细细地刈割或修剪,把生活压缩到一个角隅里去,把它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中,如果它被证明是卑微的,那么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认识到,并把它的卑微之处公布于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经历来体会它,在我下一次远游时,也可以做出一个真实的报道。 有一点,我想你是弄错了,你认为生命的方式可以有无限多种,仿佛是从圆心往圆周画出的半径一样,而你的选择只是其中之一。恰恰相反,人类心智总是只沿着几条有限的、可以想象出来的路径发展。我们总是本能地选择能使自己获得满足的路径。人类渴望寻求经验的完整与丰富,但是当这些索求迷失在烦乱的日常生活的作息表之中,我们便会往他处寻求。当你将身外的牵绊降低到最少时,你那训练有素且敏锐的心灵,顿时落入无法忍受的真空之中。而这就是事物的本质:为了要填补这份真空,你发现了人类的天性——拥抱大自然。 你来到瓦尔登湖寻求人生精义,不论在你心里认为是否成功,你都谈到了一项感触很深的道理:大自然永远能供我们探索,它既是对我们的考验,也是我们的避难所,它是我们天生的家园,它就是一切。救救它吧,你说过,保护世界就在于保护它的野性。 全球土地伦理 这封信写到尾声,现在,我不得不报告坏消息了。(我拖到最后再说。)2001年,大自然在你我眼前随处消失——被切碎、摧毁、犁耕、攫取、取代,这一切都是人类所为。 你那个时代的人,恐怕想象不出规模这等宏大的破坏。 1840年代,地球人口只有10亿多一些。他们绝大多数以务农为生,少数人家只需要两三英亩的土地就可以生活。当时美国境内还有很辽阔的土地未开垦。美国以南的几块大陆上,那些大河流域上游、难以攀越的高山上,长满未经破坏的热带雨林,里面的生物多样性丰富至极。当时这些野生生物仿佛天上的星辰难以企及,永远存在。 如今,已有超过60亿人口拥塞在地球上,其中许多人都生活在极度贫困中;差不多有10亿人口濒临饿死的边缘。所有人都想尽办法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很不幸,这些办法也包括破坏残存的自然环境。广大的热带雨林已消失了一半。世界上未开拓的地区实际上已经没有了。自从人类出现以后,植物和动物物种消失的速度增快了百倍以上,而且到了21世纪末,现有物种将会消失一半。到了第三个千年开始时,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但是,情况并不像《圣经》所预测的,会发生一场超级大战或人类突然灭种。相反,那会是一个饱经蹂躏的星球残骸,而加害者正是数量过多、充满才智的人类。 目前,有两股科技力量正在相互竞争之中,一股是摧毁生态环境的科技力量,另一股则是拯救生态环境的科技力量。我们正处在人口过多以及过度消费的瓶颈之中。如果这场竞争后者得胜,人类将会进入有史以来最佳的生存状态,而且生物多样性也大致还能保留。 我们的处境非常危急,但是还是有一些令人鼓舞的迹象存在,胜利可能终会降临。人口增长速度已经减缓,如果人口增长曲线维持不变,21世纪末地球人口总数将介于80亿到100亿之间。专家告诉我们,这么多的人口还是可以维持相当的生活条件的,但也只是勉强及格,因为全球每人平均耕地面积与可饮用水的数量,正在下降。另外也有专家告诉我们,要解决这个问题,唯有同时保护大多数脆弱的植物及动物物种。 为了要通过此一瓶颈,我们亟须一套全球土地伦理。这套全球土地伦理不是随便制定的,只要大家都同意即可;相反,它的基础在于最深切地了解人类自身以及环境,而这份了解可以经由现存的科技来协助达成。其他生物当然也很重要。而我们的管理方式绝对是这些生物唯一的希望。明智的做法是,我们应该仔细倾听心灵的声音,再借助所有可能的工具,理性地采取行动。 亨利,我的朋友!谢谢你率先提出这项伦理的第一要义。如今,轮到我们来总结一条更全面的智慧。生物世界正在步向衰亡,自然正在你我繁忙的脚下崩溃。我们人类一向太过热衷于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没有预见到我们的行为所造成的长远影响,人类要是再不甩开自己的幻觉,快速谋求解决之道,将来可要损失惨重了。现在,科技一定得帮助我们找寻出路,走出困境。 你曾说过,老**惯适合老人,新行为适合新人。但我认为,就历史的角度看来情况恰恰相反。你是新人,我们是老人。然而,我们现在还能变得更智慧些吗?对于居住在瓦尔登湖畔的你来说,野鸽子的晨间哀歌,青蛙划破黎明水面的呱呱声,就是挽救这片大地的真正理由。对于我们,挽救它则是为了准确掌握事实,探究事实所隐含的意义,以及如何运用事实以达成最佳效果。所以,共有两种事实,你、我以及所有现在的和后来的人,只要接受大自然的主宰,便都会得到。 此致 爱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