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温泉酒店
1
前方出现了巨大的“enter”字样，你迫不及待地进入了。两秒的缓冲后，你站在一个温泉酒店的前台。这是你经营的星际温泉酒店，在VR游戏里。
开始玩这个游戏的理由有几分可笑，仅仅是因为你戴着vr泡在天堂温泉酒店的池子里挑选角色扮演游戏时，偶然看到温泉酒店老板这个角色，你就被在一个温泉酒店里玩一个温泉酒店经营游戏的荒诞感所吸引，无论如何都想体验一把。这游戏制作精良，难度适中，你便一路玩了下去。
经历一整天忙碌的运转后，澡堂客人渐渐散去了，众多清洁机器人开始刷洗各区域分布的巨大浴缸。
我慢慢走过主浴场，扫了一眼旁边的综合休闲区，仍有几个懒散不愿离去的爬虫星人在向服务员告别。
“唉真不凑巧，下次应该早一点来的。”
“我是401号，很高兴为您服务，您喜欢的沼泽主题浴池是常年开放的，欢迎您下次再来。”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笑了笑，对机器人服务员能达到这种对话程度很是欣慰。
我接着去桥区视察。“莱娅先生，桥区已清洁完毕。” 一个机器人领班滑行过来向我汇报道。
我站在最长的室内高架桥上，环视整个白色的酒店浴场，目送不同星域的旅行者们离开酒店。我望着人流，从心底羡慕这些刚刚满足过的客人。
这是佳美星本地开发的游戏。游戏中的温泉酒店所在地和佳美星一样，是颗液态星球，高落差的海底地貌以及不稳定的地壳特别适合开温泉酒店，海洋物种极尽丰富，本该是一个号地方。但因为佳美星常年政局动荡，在这家天堂温泉餐饮区成立以前，这颗星球上甚至并没有一家像样的餐厅。可以说，全靠了勤劳的实体经济经营者，佳美星才能达到了现在的模样，佳美星的居民也因此过上了温饱生活。佳美星历来是崇尚踏实的实业者的，这也是这款游戏想要传达的精神吧。
你在游戏中把酒店经营到现在的规模，花了不少时间精力。一开始由于积蓄有限，只能去小城市”马里兰“投资开店，刚开始开业的时候还是个小温泉旅馆，试营业的那段时间只有在隔壁城市的温泉酒店泡腻了的客人才会偶尔过来一两次。
经过各种主题温泉的开发运作，和孜孜不倦的宣传，你的酒店才达到目前的客流量。
2
还逗留在泳池的客人已经所剩无几，我关闭空池子的温度控制器，放掉脏水，开启高温杀毒模式。
我得空查看了下明天的预约客人的需求，以此为依据安排明天各个主题浴池的个数。爬虫星人喜欢沼泽浴池，蛙星人喜欢球形浴池，巧克力星人喜欢低温清水。如果主题浴池的个数恰好与上门客人的需求量对应，澡堂就能得到最优利用，酒店将因此获得丰厚的收益。
当然，除了预约客人，每天都会有随机的客人上门。若是他们想要的主题浴池已经满了，他们就会离开去别的温泉酒店。
如果我充值去查看佳美星每日即将到来的游客种族，我就可以更精确的预测客人的需求。但我目前还不想花钱去看。我喜欢一定程度的随机性，游戏本该如此。
你感到泡地有点儿胸闷了，你拔掉忆阻器，你的意识重新聚合起来。身边突然出现的一群蛙类让你有点猝不及防，忘记了自己身为两栖类的体态。他们被五颜六色的水流旋涡包裹着。
这里的思维按摩体验说不上非常高级，但模拟经营一个星际酒店能让你暂时忘掉真实，仿佛有了一小片只属于你自己的天地。你边这样想着边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体各个部分是否得到了充分放松，然后展开四肢，向上游去，离开了两栖区球形浴池。
说实话你现在的生活非常规律，你以星际长途货运司机的身份作为掩护，时间表也像真正的货运司机一样被老板规划的清清楚楚。尽管种群长时间冬眠的史前习性经常让你饱受嗜睡的烦恼，但好在天堂星际温泉有各类主题的虚拟空间供你充分放松身心。在身体每块肌肉得到深度按摩的同时，意识还能沉浸体验不同世界的角色扮演游戏。这样你就能忘却那漫长无聊到要命的驾驶时光，以及复杂到来不及思考其正当性的工作任务。
你点了一杯啤酒，在休息区坐了一会儿。澡堂的客人已经慢慢走光了，但距离你的回程还有两个多小时。见池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可以完全属于你一个人了，你又回到池子里，继续刚才的游戏。
3
一名蛙人从球形澡堂里爬出来，两栖类的噗消失不见，身体也变得纤细起来。他穿上宽松的上衣，用毛巾抹了抹头，向我走来。
“老规矩，一杯青啤？”我对他说。
他点头，面带微笑，一脸满足地在吧台前坐下来。
蛙人是最早来光顾我的澡堂的客人之一。应该说，是个好脾气的理想客人，早些时候试用了我好几款新品思维按摩头盔，有故障的时候也毫无怨言，相反，他一五一十地说出他体验到的问题所在。他说他是开运输舰的，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开运输舰的，不可能像他这样，来的时间毫无规律，有时间隔短，有时间隔长，有时在春天，有时在夏天，连运输旺季的秋天，他也会来。但我没有去质疑他，这个乱世，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身怀秘密，不质疑不揭穿，是一种社交的智慧。
“真美好啊。”他仰头喝了一口啤酒，”要是能一直带着头盔在池子里泡下去该多好。”
“您的工作不还挺自由的，想来就随时来吧。”
“可惜还是不得不回去工作啊。像你这样经营一个澡堂，倒更像是理想工作。”
“托您的福，这两年澡堂总算有了起色，连别的星球的人都有人特地跑来体验思维按摩呢。”
“的确，这是一个好东西。”他哈出一口白气。”不过我劝你尽早搬到别的星球上去，别再这儿了。
“为什么呢？佳美星的温泉资源还是很不错的。”
“不太平啊。你要是信任我，就听我这一句吧。”
这个月蛙人已经第三次来了，每次到最后，都跟我提及搬酒店的事。我问他缘故，他总说，不太平呀。我当然知道不太平，佳美星的两次内战我都经历过。
“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加不想失去好不容易一手建立的温泉酒店。”我对他说。
他淡淡一笑，宽嘴唇拉到脸颊两边。“最新的思维按摩，是织女星吧，给我一套试试。怕是以后试不到了。”
我拿出一个消过毒的忆阻器，操作电子屏，开启织女星空间给他。
他褪去衣服走进池子，又变回了青蛙的样子。
蛙人这个角色带来了剧情转折，他应该是游戏中的破坏者，将阻碍你持续的经营澡堂。也就是说，你的澡堂经营游戏面临了一个大危机，接下来你必须解决他。他的身份你已经猜到了大半。
说来讽刺，你总是在游戏里遇到与你在现实世界的身份大体相同的角色。你已经为情报局工作了8年，8年间，对星际间的谎言、背叛、暗杀、颠覆，都已经见怪不怪了。而对游戏里将情报特工塑造为反派的套路，也早已平静地接受了。
这不正是虚拟游戏有趣的地方吗，你可能去扮演与现实中完全相反的角色，去杀死现实世界里自己的角色。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游戏里遇到情报特工，通常的套路就是，找到这个特工的身份证据（服务器通常都会留出这个破绽，等着玩家去发现），然后找机会杀掉他。
酒店到了关门时间，池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机器人清洁员已经开始清扫场子。每个座椅的罩子被掀下来，每个储物柜被打开。蛙人的储物柜也被打开，里面的衣物和文件包被当做垃圾扔在了杂物堆里。我走过去，将他的物件拾出来，放在吧台上，准备等他体验完后交还给他。
蛙人的衣服十分瘦削，外套和衬衫的领子都熨烫的整整齐齐。我笑了笑，运输舰司机不可能这样重视外观衣着。我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折好，我摸到衬衫领子后面有以一块突起的刺绣，我反过来一看，刺绣的内容是：“侦察兵09”。
我早就猜到了他在隐瞒身份，但没想到他是谍报人员。帝王星的谍报人员，在佳美星做什么？想到他最近总叫我搬离佳美星，我隐约觉得他的工作会与我有关。我打开了他的文件包，翻出一个文件袋，档案名写着“佳美星爆破计划”，我打开，里面是佳美星各处的地形勘察研究报告，看来是爆破的待选地点，其中星际温泉酒店的文件是最厚的，标题上被画了两个表示重点符号的三角形。
这时，蛙人走出浴池，身体逐渐消瘦，擦着身体向我走来。
4
游戏总归是游戏，这个特工的工作，还真是简单粗暴呢，既没有前因后果，爆炸这种执行方式也十分原始。而作为一名真正的情报局特工，你深知每一个事件的发生必定有其渊源，通常是出于政治目的。比如你以星际货运车的身份来到佳美星，其实是为帝王星的二向箔导弹项目选择合适的实验基地。一想到这个天堂温泉酒店可能被炸为平地，你就有点儿于心不忍。可是没办法，这两年来的实地调查，你越来越确定佳美星是最合适不过的实验基地了。
你考察了这个星带的诸多小星球，就每个星球的自然环境、经济、人口、当权政府写了详尽的报告，交予帝王星情报局。他们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决策阶段，就还差你手里的最后几份汇报文件了。被选中的星球，运气好的话，200年后可以重新恢复适宜生存的大气层；运气不好的话，导弹的辐射会使这里永远变成寸草不生的死星。
从你还没有接到这个任务前，你就已经在光顾这座澡堂了。你总是趁出差之际来这儿泡澡，但你从不把澡堂的发票拿去情报局报销。那些自诩为高层精英的人，他们轻视澡堂文化，认为是下等星球的居民还会喜爱的地方。
其实你隐约感到，天堂温泉的老板并不相信你是跑运输的，但他全然没有要戳穿你的意思。这种默契，这份包容，让你觉得弥足可贵。说不定是最后的一点温存了，除了珍惜，你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打算做什么。你早就看透，个人主义从来敌不过组织的意愿。就算你死了，这件事的走向也不会有所改变，不如好好完成本职工作，以及趁着工作的间隙，玩玩游戏，做做按摩，好好安抚这一身的疲倦。
蛙人已经看见在我在翻他的文件。他走过去，站在吧台前。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时有些尴尬。
我和他相对无言，静默了大约三秒钟。我先开了口：“星际温泉酒店会被选为爆破点吗？”
“很大几率。”他说，“等我把这最后一份调查文件交上去，基本上就板上钉钉了吧。”他如此坦诚的态度让我略微惊讶，也许是觉得已经没有骗我的必要了。
我沉默了半晌，动手撕起文件，面目狰狞，像雪地里垂死挣扎的流浪狗。
”没用的。这些手写输入的文件是同步存储在电脑端的，归在我个人的工作文件里。“
他停下来，怒目看着我。”本来你是什么身份，我不在乎，也从来不想过问。但现在我们处于对立面了。作为温泉酒店的老板，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
我从吧台底掏出一把机关枪，将枪口对准蛙人。他立刻跳来起来，“噌噌”两下，就跳到房顶的吊顶上。他那两条后腿，简直像弹簧一样。我追着他射击，酒店的墙壁被打出好几个大洞，我预测了下他跳跃的方向，在他从吊灯跳下来的瞬间，一枪打中了他。他倒地死了，解救计划完成。
游戏进入了下一个章节，你满意地笑了一下，用意念选择了“exit”，打算下回来泡澡时再接着玩。你至少还有一次机会玩这个游戏，接下来，玩到哪儿算哪儿吧，你心想。
你正要摘下忆阻器，却发现自己四肢乏力，连胳膊也抬不起来。而exit后的屏幕，随着景观的消逝变的模糊而黯淡。水下，温暖的光线透着水包裹着渐渐微弱的意识。
一个声音在你耳边响起，“你玩的还真是专注，我每过半小时把水温调高1度，你完全没有发现呢。”
是澡堂老板的声音，那个谦和安静、给你递上啤酒的老板。
“你知道我身份了？”我说。
“对。我翻了你的实验选址文件。”
你不禁想要哈哈大笑，好好自嘲一番，可惜脸部肌肉已经麻木，不听使唤了。
“本来你是什么身份，我不在乎，也从来不想过问。但现在我们处于对立面了。作为佳美星的一员，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说完，他按下了高温杀毒按钮。
你感到全身一阵炽热的炸裂感，不过疼痛没有持续多久，你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你的肉体和意识，就变成了蒸汽，挥发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