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灯山满皇都

红楼梦第十八回里写元妃省亲：“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栏杆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朗；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做成，粘于枝头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大观园内有细河，栏杆上系满了玻璃风灯，树上用绫罗扎了花叶，披挂着各样的灯，连河里的物什也没有缺漏，曹雪芹出身江宁织造，当真是见过穷奢极欲世面的人，这样的景致，后世做得出的，十处不出一二。花灯，烟火，甜腻腻的元宵，被取代的非常迅捷，我们改变着度过节日的方式，那些古朴的，甚至看上去“无意义”的，连阵痛都算不上，就迅速被科技掩盖。来不及留个纪念，就已经消散尽了。

那些从南到北，未来得及消散的，显得异常珍贵。

我记得也是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和母亲去看灯展，彼时我小，欢天喜地从柜子里拿出来，自过年之后再也舍不得穿的衣服，要母亲帮我换上。父亲也穿上新衣，母亲仔细的擦了雪花膏，一家人穿的非常舒展，和街上认识的人打着招呼。集体沉浸在一种春节即将过去的不舍里，情绪热烈，灯展未开始，场地已经被挤满。我已经遗忘那时候的物件多么简陋，只记得母亲拉着我的手，将一个个造型指给我看，但我只能看见前方重叠的人影。父亲抱我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让我看那吒闹海和二龙戏珠，还有人在远处的空地上放着烟花。

我依然记得坐在父亲肩上，闻见那种混合了烟草味、汗水气味和衣物被收纳太久的味道。父亲用一只胳膊扶着肩头的我，另一只手揽着母亲的肩膀，在人海里被挤得摇摇晃晃，但始终不至于被冲散。回家时候，衣服上全是褶皱，鞋子被踩上灰黑色脚印，头发间甚至还有烟火的灰烬，但我记得自己非常快活，以至于无法入睡，直到脑门上轻轻挨了一下才安静的躺下。

母亲会在节日里变回了年轻的样子，那些我以为已经在她身上找不到了的天真、羞怯、和单纯的喜爱美的事物的种种特征，会重新充满她的身体，她变得轻盈而活跃，说话声音比平常柔软很多。她会跟我缓慢的讲，怎样在节日里被父亲第一次牵起手，讲她已经久未联系的朋友，讲她曾有过的想象，讲生活不易，讲她怎么期待我长大。一直讲到天色沉的再也看不出窗外有什么，母亲才决定睡去，她不舍，但又不明白为何。这样的母亲会持续在整个节日里，我喜欢她，觉得新鲜有趣。

节日把醺红涂上她的脸颊，母亲会饮酒，会轻声唱歌，会仔细的装扮自己。透过她已经无法摆脱的发福身材，和已经逐渐疲软的肌肤，我还能瞥见一个少女的特质，从她的眼睛里。那个在胡同里快步走着的少女，她最终成为妻子，成为母亲，成为轮回和生活里的一部分。

对生活有敬意。我总在思考这些节气为何得以能够长久的留存下来，大概是对自然的尊重，怀有感恩之心。春天感激土地，夏天感激骤雨，秋天感激风月，冬天感激霜雪，一年四季，所有事物得以按照自己的顺序发生，从生命这个整体，到日常，风景，食材这些细微末节。

远处的欢呼和钟声传来，一声，一声，亦真亦幻，人群静立在原地，直到钟声停下，飘散，世间的一切声响重新汇起，吵吵闹闹，从中获得了安慰。

我们不断寻找从前的记忆，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都一样，找寻那种曾经熟悉的痕迹，慢慢形成了一个消融不掉的自我世界。想来节日的意义也在此，教我们珍惜眼前，休恋逝水，振作精神。

朋友今年入伍，在新疆一个偏远的地方，能看到远处盖着雪的天山，他是极孝顺和恋家的人。过年的时候和所有的朋友打电话，拜托大家向他母亲拜年。打过去电话，对面长辈的声音听起来激动，她询问我的名字，说认识我，记得我去他家做客。挂断之前问我可否知道这么多人打给她的原因。我说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朋友身在外地，想问候一声。她声音轻微抖动，说自己有多么高兴。

一些人生命里有江河湖海，像有着某种使命，是孑然一身的战士；一些人甘心把自己脚上缠了一根线，不舍得走远。每个人都有来处，了解了来处，才能了解去向。

我们都渴望着标新立异，渴望不同，被人记住。于是我们拒绝“从众”，只想要跟随内心，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自由时常伴随孤独。我们嘲讽节日里大家聚在一起，甚至专门为此谱写出一首歌，其实亲人之间细微的摩擦算不得什么，社会上的恶意比比皆是，他们笨拙粗糙的关心，也不至于带来什么损失。

陪父母看春晚的节目，去给庙会上的他们买一份点心，对父母的老去和固执表示耐心，这些事是可以“从众”的，依然保有你的个性，并不会减损什么。他们的老去和离开，不过一线之隔。你为了陪伴而牺牲的一小部分自我，也使你不至于在将来的某天午夜梦醒，痛生悔意。

这个时代充满热闹，太多的人纵身跳下去，下面的人想出来，拥挤着，叫嚷着，美感尽失，记忆和感动这些情绪，显得非常无用。我们总抱怨节日的毫无必要，又在日常里呼吁生活要有仪式感，矛盾的像个幼童。元宵节之后，春节结束的很完满，属于远方的人继续向远方走，想要留下的人已经开始煮汤。

住处附近有铁轨，夜里安静的时候能听到火车离开和回归的声音，告别催婚的二姑、炫耀的舅舅，还是想请他们保重自己。我们充满矛盾的热爱生活，我们持续不断的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身体经历着各种改变，在人情冷暖里回转，生命是一段频率，那些节日里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想必是个不小的波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