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流浪记 2015-1-113
1 三毛是只五官端正、相貌英俊的花狸猫。因为出生时第三个临盆,而且长了一身细软顺滑的胎毛,就被主人唤做三毛。比起那些尖脸撮腮、奸懒馋滑的同类来,三毛身上多了些难能可贵的忠厚。这可能与养育他的庄户人家有关,这是一个只有老两口的普通农家,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出门在外。常年只有老两口和一只猫、一只狗过着悠悠的日子。老两口把猫狗当做孩子,每顿饭前,都要从锅里盛出阿猫阿狗的口粮,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进入开饭时间。吃肉的时候,老两口会把带肉的骨头先给阿猫,再把阿猫吃剩的骨头拿给阿狗,当然这也成了阿狗背地里欺负阿猫的首要理由。 可三毛骨子里并不屑于跟阿狗争斗,一是他英俊潇洒外加性格忠勇,常常引得十里八村的母猫们争风吃醋,日子久了心里平添了形象仪表的自我要求;二则三毛有些看不起阿狗的贱骨头——阿狗总是对着老两口家里那些并不常回来的孙男娣女们点头哈腰,尤其是对家中唯一的孙子,那个淘气异常、竟然会用自制弓箭拿阿狗和三毛当靶子的小坏蛋,阿狗不但不记仇,还会在小坏蛋回来的时候,亲切的在小坏蛋身边扑来扑去;三是三毛实力上也不逊于阿狗,短兵相接时,只需要一个漂亮的腾空侧踹,就能让自己的爪子在阿狗的脸上留下一道利痕,并且借势跳出战斗场地、溜之大吉。 但三毛并不狂妄,尤其是对家中的奶奶和爷爷。他尽职尽责的防范着房前屋后的一切老鼠,甚至包括逡巡至此的黄鼠狼(当然要联合阿狗)。也因为奶奶爷爷对他们唯一孙子的特别宠爱,三毛也就没把对付阿狗那一套拿来对付那个小坏蛋,而是善意的在小坏蛋面前装傻充愣,心甘情愿的当小坏蛋的玩具。阳光明媚的午后,奶奶爷爷坐在炕沿上唠家常的时候,三毛会不失时机的跳到老两口的腿上,在他们温暖的大手抚摸下,安静的睡上一觉。 快乐的日子也有烦恼。春天的时候,村东头的老李家就来了一只毛色如雪、眼如宝石的小白猫。一年之内,小白猫出落得亭亭玉立,还喜欢趴在老李家的窗台上,隔着玻璃,瞪着纯纯的眼睛望着窗外暗流涌动的三毛们。三毛感觉,小白猫飘渺的眼神总能聚焦在自己身上。或者说,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总比在其他猫身上多万分之几秒。 三毛曾经的傲娇被彻底打败了,睁眼闭眼都是小白猫娇羞的身影。三毛绞尽脑汁,求爷爷告奶奶的跟阿狗商量了一出苦肉计:哪天小白猫出来的时候让阿狗扮演坏蛋打劫,然后三毛英雄救美——代价是三个月内家里的骨头,都让阿狗先吃。就在三毛为了自己的计划厚积薄发的时候,小白猫却被老李家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装在蛇皮袋里带上了摩托车。原来小白是一只被城里人送到乡下寄养的波斯猫,拿到集市上,能换回不少猪肉或粮食。 三毛和阿狗愣愣的看着小白猫被摩托车带走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小白猫透着蛇皮袋的窟窿,伸出脑袋对着三毛深情的喵了几声,喵得三毛肝肠寸断、生无可恋,自此眼中再无他猫,搞得左邻右舍的猫姐猫妹们对三毛又爱又恨,怒其不争却无可奈何。 2 三毛还没来得及从失恋的忧伤中苏醒,冬天来了。家中的爷爷好像身体不大好,卧在床上,捂着胃,皱着眉头。三毛和阿狗都安静了许多,生怕惹出声响,让爷爷烦躁。可是爷爷的病越来越重。阿猫跳到炕上的时候,隐隐闻到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人窒息,瞬间就会让阿猫脑海中出现浓墨一般的黑暗与寂静。 农历二十九,爷爷挣扎着爬了起来,如往常一样,在夜色降临时走到院门口眺望——这是最晚一班通勤车的时间。冷风细雪中,爷爷的儿子和孙子出现了。三毛和阿狗默默的站在爷爷身后,偷偷和爷爷一起高兴。这个只有爷爷奶奶儿子孙子的春节,三毛和阿狗破例的没有到处疯跑,而是时时呆在屋里,看着眼圈微红的奶奶爷爷和他们的儿子忙前忙后。而那种让三毛窒息的气味,越来越重了。 元宵节后的第四天,三毛看到爷爷穿上了马褂长衫……不久那种气味戛然而止,随着爷爷一起消失不见。三毛和阿狗的日子也被彻底打乱,再也没人照顾一日三餐。又不多久,老李家开始在房前屋后指手画脚。直到有一天,一个大汽车停在院门前,奶奶走到三毛和阿狗旁边,颤巍巍的摸摸了摸他们的头,然后上了大汽车,渐行渐远。 家没有了。草房子被老李家扒掉重建,三毛和阿狗只能蜷缩在后院柴垛的角落。阿狗在厕所里偷吃的时候,被老李家的儿子踢出老远,自此杳无音讯。三毛则在夜间上房追老鼠的时候,被老李家的孙子子揪住脖子顺势扔到地上,右眼摔裂,跌跌撞撞的在“猫最丧气,容易招惹鬼魂”的叫骂声中,逃离老院子。 3 三毛想奶奶了。他沿着奶奶离去的方向一路前行。走到春暖花开,路边的村落被一座座楼房替代。三毛在靠近楼房的一个与老家有些相似的院落停了下来,冒冒失失的想去找点吃的。来小院做客的两个半大孩子,错把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三毛当成了波斯猫,爱不释手的抱起来,走向楼群中的某个房间。 楼房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光鲜。光是狭窄的楼梯,以及楼道里堆放的自行车、咸菜坛就让三毛无比失望。一个四居室中居然居住着三个家庭的10多口人。两个半大孩子的家还稍微好些,是个里外间:外间,上下床住着两个孩子和一个老奶奶;里屋,则住着面容消瘦的男女主人。 不过,这个家起码干净整洁,柜子里整齐码放着各种书籍。家人对三毛也都友善,只是女主人经常对着三毛如厕紧皱眉头。这一点三毛也没有办法,他每次都自觉的用沙子将秽物掩埋,可气味却肆无忌惮的漂浮在空中,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更为逼仄。 让三毛不安的还有很多,一是家里的老奶奶,似乎有些嫉妒受宠的三毛,白天家里人去上班上学,她会揪住三毛的脖子把他按在身边,再两只耳朵折过来背过去,搞得三毛晕头转向;二是隔三差五,两个小主人就会拿着画着红道道的白纸,紧张的站在屋角,被女主人训斥,这时三毛识趣的躲在床下,大气也不敢出;三是家里的大人还一度把三毛送到到了邻家,防止影响小主人学习。 三毛留恋这个新家的温暖,在深夜跑回家门前,静坐天明。家人在感动中,矛盾的接纳了三毛。三毛清楚的知道,这里终非自己的归宿。它开始在礼貌的吃过晚餐之后,自觉的躲开家中最拥挤的时间,悄悄的潜入夜色,漫无目的的游逛到白天。
夜晚的城市,是另外一个江湖。三五成群的野猫,懒懒的守着垃圾箱,冷眼看着竟然认真抓老鼠的三毛。三毛只好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情,掩饰生存失重的慌张。
春夏之交,生活终于萌生了希望——三毛好像看见了小白,趴在一幢楼房的阳台上!三毛忘我的对着“小白”喵喵呼唤,暗中却出现了几只不怀好意的流氓猫。三拳两脚,几只猫佯败,逃进“小白”那幢居民楼。三毛跟将过去,不料却中了埋伏,被楼道角落的老鼠夹子夹了尾巴,生生的撕下去一大块皮毛。当他凌晨回家委屈的钻进小主人的被窝时,心细的小主人感觉到了三毛尾巴的凉黏,及时翻箱倒柜找出云南白药给他敷上,精心照顾直到康复。 孩子们可以无所顾忌大人的冷眼,但男女主人却无法坦然面对邻居们暗中的指责。秋天再次来临。一个下午,男孩去收集稻糠给三毛当猫砂,回家却不见了三毛的踪影。男主人把三毛装进蛇皮袋,骑着车子走了很远,在一处乡下,送给了一个驾着马车的商贩,放在堆满了各种旧货的马车上。 4 蛇皮袋中的三毛完全没了方向。可他隐隐的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的!是老院子中,趴在奶奶身上惯常闻到的,混合着香胰子和奶奶体味以及烟袋味道的独特记忆!!三毛激动不已,难道,就要见到奶奶了吗? 马车不知道逛悠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开始卸货。三毛还没来得及探出头看看周围的景象,就被拎着走到了一处街市。蛇皮袋开了个小口,让三毛只露出脑袋,然后就听见马车商贩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波斯猫,纯种波斯猫”…… 一个拉着妈妈的手,穿着花衣服的小姑娘被三毛吸引住,哭着闹着买下了三毛。她抱走三毛的时候,三毛才得以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楼群更高、街道更宽、环境更嘈杂的市镇,楼宇中透着更多的森严和冰冷。到小姑娘家的第一天,三毛就要疯了,因为小姑娘给他穿上了一身像小丑一样的带着蝴蝶结的衣服,还认真的给他剪了指甲,并被洗了一次,也是“晕水”的三毛有生以来,第一次心惊肉跳的热水澡。这还不算,三毛晚上刚叫了几声,早上就听到小女孩的父母商议:“给这只猫做个绝育手术,他就不叫了”。晴天霹雳之余,三毛开始装疯卖傻,撕咬沙发、挠桌角,但他忍了忍,还是没采取扑向小女孩的过激行为。小女孩的父母显然是被三毛的粗野引发了疑心,经过仔细甄别三毛的眼睛并发现真相之后,提着三毛走回街市去找商贩算账。可哪里去找呢,只有悻悻的把三毛扔到地上,转身离去。 三毛解放了。他要去找奶奶!当他刚刚循着气味闻到点马车商贩气息的时候,恍惚却听到了阿狗的呼唤。转身一看,一辆驮着装满流浪狗的汽车正停在身后,顾客们指手画脚的左挑右选。被选中的狗,被套着脖子挂在车侧面的铁栏杆上窒息后,扔进一口滚着沸水的大铁锅…… 阿狗就在其中,不敢大声吼叫,只是阵阵哀鸣。三毛心如刀割,可却无能为力。于是他疯了一样的扑向围观的人群,一时间顾客四散。货车司机恼羞成怒的追打三毛几次无果之后,只能收了摊位,驾车离去。 三毛尾随大汽车,进了一个大院子。这好像是一个招待所。还想跟的再近点,阿狗们却被卸下来撵进了一个大仓库,三毛进不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翻江倒海的三毛听着在仓库中阵阵低鸣的阿狗,几近崩溃。 次日上午,阿狗没了声音,整个笼子的狗都没了声音。仓库安静了。 5 三毛要复仇。虽然他不知道该报复谁。于是他又回到街市去,恨恨的寻找那个马车商贩。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时间过了两天,那个坏蛋的味道已经支离破碎,正如三毛支离破碎的心。 三毛心灰意冷的时候,又闻到了奶奶的气味。三毛泪如雨下,奶奶啊,你在哪儿啊。味道越来越清晰,是的,奶奶在前面,三毛快步上前,跟上了一个踯躅向前、步履蹒跚的老奶奶。 可,这是个陌生的老妪,只是她穿着老家奶奶的衣服。三毛控制住情绪,悄悄的跟在她身后——也许,老家奶奶和她住在一块呢。 这个奶奶走一段路,就会在垃圾箱附近找点什么。三毛跟了很远,天快黑的时候,终于跟到了城市边缘,一处挨着坟地的垃圾场。老妪住在一个窝棚里,里面躺着一个直不起身的爷爷。三毛潜伏在附近,等着她给躺着的爷爷喂饭、洗身子,睡下。然后三毛悄悄的爬到窝棚中,钻进了老妪脱下的外套里。是的,的确是老家奶奶的衣服,千真万确。只是,这熟悉味道的背后,隐隐透出爷爷去世那个冬天,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味。 三毛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见了。窝棚中也只有那个直不起身的爷爷,以及放在自己身边一个破旧的铁碗中,一口还有些许热气的稀饭。 6 三毛离开了窝棚,心情落寞到极点。远处坟地中,一些流浪猫狗时隐时现。阿猫呆滞的走了过去,呵呵,这里竟是世外桃源。不同的坟前,多少都有些馒头包子甚至鸡鸭鱼肉,虽然烟熏火燎,但足以温饱。而且,一些荒草淹没的土包上,有些不知道什么年月掏开的土洞,里面遮风避雨,有的还铺了茅草。 三毛就这样随便占了一个土洞,开始了每天与幽灵般雀跃的兄弟们的旷野生活。他不再接近人类,遇到人的时候总是尽量躲开。周遭固定漂浮的那种曾经让他不寒而栗的气息,也变得习以为常。他在这种气息中变得安静、深沉,进而更加喜欢寂静无声、沉静如水的暗夜。 冬去春来,不知寒暑。三毛眼神越来越弱的时候,那只盲了的右眼竟然看到了光亮。那是些飘来飘去的人,神采奕奕,幸福宁和。自己住进的这个洞中,也有一个须发皆白、善良和善的老奶奶。这个奶奶也会摸摸三毛的毛发,让他沉沉睡去。 深春,某个凌晨,三毛依稀看到,仿佛从老家走来的爷爷奶奶。次日清晨,三毛重整装束,离开了地洞,蹒跚而坚定的走向了老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