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净土真宗之西本愿寺
在京都的第四天,为了前往接下来的游览地点更方便,我们要换到车站附近的Airbnb居住。一大早我们先在巽桥附近一带逛了逛,欣赏着鸭川的风景吃了早饭,然后才回旅馆,拖着装满纪念品的大小箱子坐车回了车站。

Airbnb老板粗通中文,早早在民宿里等候,一路点头哈腰一路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跟我们介绍房子里的各项设施如何使用。作为一所民宿,地理位置和硬件设施,都算是可以让人满意了。 安顿好再次出门,走不了多久就到了今天的第一个景点——西本愿寺。首先要观赏的是寺院侧面的一座唐门,这座唐门原本不是西本愿寺的,而是丰臣秀吉所建的伏见城的遗存,后来被移到此处加以保护。论级别,和德川家二条城的那座是一样的,建筑样式、装饰风格也都差不多,只是略小些——虽然同样是雕梁画栋,但是日本木雕的表现形式跟我国的还是不大一样,图案更加具象,使用的动物植物图案更多而不像中国多用人物典故使其具有教化功能。似乎华丽包金的雕饰下,又带着一丝武士阶层的跋扈。

从唐门绕过来回到大路上,才是西本愿寺的正门。西本愿寺完全不收门票,所有人都可以随便进去观赏。它进门就是一个横向宽阔的广场,左右各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生得无比茂盛,据说已有四百年高龄。银杏树后面并排着的,就是两座硕大的木结构建筑——西本愿寺的御影堂和阿弥陀堂。 日本僧人重视师承关系,以至于是以塔头来组成分立的院系而不重视公共的佛殿。这里我们还可以看到用来供奉开山祖师画像的御影堂不仅和供奉佛像的阿弥陀堂并肩齐坐,甚至在规模上要大于阿弥陀堂,也是这种理念的一个表现。 这两座巨大的大殿在规模上要远远大于我们以前看到过的佛寺,不愧是可以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景点。在样式上可以看出是江户时代各种建筑的融合——体量巨大的屋顶不用想里面也是塞满了小屋组;梁上布满斗拱可看出禅宗样的影响。但是在装饰上西本愿寺既不同于传统“花红柳绿”的和样建筑那么花哨,也不像维持白壁原木色调的禅宗样式那么简素,两座大殿的整体维持黑色系,只在斗拱的尖端涂成白色,风格上有些接近清水寺“精神分裂”的第二阶段——只是因为背景太空旷,建筑体量又太具压迫性,“性冷淡”得并不明显,反倒显得有些肃杀。


首先我们脱鞋走进了御影堂,大殿里光线昏暗,但是各处木结构上都是布满异常华丽的装饰图案,显得豪华绚烂,为京都众多庙宇中所仅见。大殿前半部分铺着榻榻米,但是却摆满了一排排的可折叠塑料椅,显然是为了经常举办活动而准备。后面则是一排神龛,当中间布着一座华丽无比的神坛,上面匾额写这两个大字——“见真”,里面供奉着西本愿寺所隶属的净土真宗开山祖师——“亲鸾上人”。 很明显这里这个净土“真”宗和我国的净土宗有着深厚的渊源。

——中国佛教传到后期两个最兴旺的流派,一个是禅宗一个是净土宗。当时禅宗因为符合释道儒三教合一的趋势,以及充满理趣的修道方式,受到知识分子的青睐,但是说到底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是一种单纯的宗教信仰。而净土宗信仰则因为简便易行的修行方式,“只要念念佛号万事大吉”,受到广大劳苦百姓的追捧,成为他们苦难生活中的精神支柱。汉代创立以来,自唐初由善导大师发扬光大,渐渐蔚为大观,到了宋代很多佛教宗派已经渐渐后继乏人,净土宗却愈加兴旺发达,成为佛教在民间信仰的主流。 按照善导的说法,佛教修行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行善积德,可以弘扬佛法,这些都是很好的,但是如果这些你都做不到,那么念念阿弥陀的佛号也是有帮助的。因为阿弥陀佛主管西方极乐世界,如果你诚心念佛,就可以凭借佛陀的“愿力”在你死时将你接引到极乐净土去。应该说在开创净土宗的时候,善导还是怀着一丝悲悯之心的,目的是给广大的底层劳苦大众开启一扇希望之门。由于这些人几乎没有任何能力靠自己获得解脱,于是就给予他们巨大的“他力”作为支撑,至少让他们也能感受到没有被佛陀所抛弃——然而本质上讲,还是不免让人觉得这是鼓励学渣在努力做好功课之余,多跟导师套套近乎,好像这样在给分的时候导师就会手下留点情面。 另外比起其他源远流长,教义详尽的宗派,净土宗在义理和传承上一直显得稍弱,这使得其信众在维护本派信仰时,总是有些气软,辩论水平也有待提高——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净土宗发放的宣传册子,上面说法的水平仍然停留在“佛祖是万能的,因为如果他不是万能的话,那还能算是佛祖吗?”这种诡辩的程度……即使一直到了我国明清时期,净土宗早已经“一统江湖”,仍然不敢放话说这是佛教修行的唯一法门,净土宗的高僧们也只是提倡诸法门“兼修”而已。 然而这种教义在辗转流传到日本之后,日本的净土宗信仰却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转变。

——从御影堂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木廊,就来到了旁边的阿弥陀堂。阿弥陀堂体量稍小,规格都是单檐歇山。阿弥陀堂的内部装饰风格和御影堂几乎一样,内部同样是雕梁画栋,华丽至极。中间的神坛上供奉着阿弥陀佛,而在其左边次间的神龛上挂着一幅画像,却是“法然上人”。 没进他的老巢知恩院,没想到倒是在“分舵”西本愿寺见着了。 这位被日本净土宗(知恩院)和净土真宗(东、西本愿寺)所共同供奉的法然上人,正是将中国的净土宗传播到日本,开启净土信仰在日本之滥觞的第一人。 法然生活在日本从平安时代到镰仓幕府之间的过渡时期,正是日本文化开始摆脱照搬唐代从而形成自己文化的转型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国的经书在翻译到日本时出现了纰漏,虽然自我标榜是得到了中国净土宗的真传,关于净土宗的论述在他这儿却出现了改变。法然上人打着完全遵守善导大师教诲的旗号,却将“念佛号是往生极乐净土的有益补充”这一说法,歪曲为“念佛号是往生极乐净土的充要条件”——从而变成了“只要诚心念佛,就能托生乐土”,“只有诚心念佛,才能托生乐土”,正所谓“乘佛愿力,必得往生”。 ——这个性质就完全改变了,类似于认为学渣们做不做功课根本无所谓,只要嘴巴够甜,经常念念导师的美名,到时候导师“一定”会带着自己“一同飞升”。 所有有常识的人都会意识到法然的问题在于轻重倒置,将当初善导大师出于怜悯之心给予的巨大外力当作真正且唯一的力量,而完全忽视了佛教关于信众自己应该刻苦修行,建立强大内心,以此脱离苦海的初衷,忽视了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主观能动性”。 很可惜的是,佛教毕竟不是一门科学,不能通过做实验的方式批驳其歪理邪说,而更像是一个玄幻小说或者游戏的设定图鉴——真正考验一个流派是否成功的标准,根本不是看它教理是否完备详尽、逻辑是否缜密没有纰漏,而是看是否能受到广大信众(玩家)的欢迎。于是像这样明显歪曲教典的说法不仅无法被驳倒,反倒因为迎合了大众“偷懒爱取巧又不求甚解”的惰性,作为一门佛学分支而流行了起来。法然本人,甚至被尊崇为“大势至菩萨”在日本的化身,称赞他是日本佛教界“智慧第一人”。 很多事物。无论其文化载体是宗教、诗词、戏曲、小说、电影电视、乃至游戏,在其发展过程中,都会面临着这样一个难题——究竟是保持初心,维持逼格,坚持走小众高冷路线,还是放下身段迎合大众,划到碗里都是肉,走便宜又大碗的路边摊路线? 佛教发展到日本净土宗这里,很明显是选择了后者。 当然也不可否认其教义的进步意义——既然念佛号才是修行的唯一正确法门,那么所有人在物质水平上的不平等也就不存在了。以前贵族富豪们可以凭借其政治地位和雄厚财力,舍宅为寺,广开布施,在行善积德“攒积分”的能力上胜过普通人好几个数量级,可现在穷老百姓在念佛持咒这件事上,并不比贵族富豪们有明显劣势,说不定比养尊处优的上流阶级念得还快还好。所以至少在“往生极乐净土”这件事上,日本净土宗倒确实是做到了“众生平等”。 我们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在做法事,椅子上坐了几十名老人,有男有女。几个穿着黑色法衣,留着一头时髦发型的年轻“和尚”,在前前后后围着他们打转,或者搬运东西,或者躬身与老人们交谈。轻声细语,非常恭敬。看到这里,大概又会有人因为这里看上去的一团和气、彬彬有礼,而觉得日本佛教“时尚时髦现代化”并大加赞赏了吧? 呵呵。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关不上,净土宗这档子事当然也不会就此终结。等到了法然上人的徒弟“亲鸾上人”这一辈,这种理念又继续发展了下去——亲鸾认为,相比于阿弥陀佛的能力,我们每个人都是无比渺小的。要想去极乐净土,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还不如纯粹依靠佛陀的“愿力”更为直接。每天都念佛也很烦人,我们所唯一要做的,就是念一下佛号,在佛陀那儿报个到,到死时自然会有佛陀来接引。甚至他的徒子徒孙还提出个人行善修行不光没有帮助,反倒会因此减弱对于佛陀力量的全身心信任,影响最终的效果。所以还不如不行善,因为恶人要想求得解脱只能依靠佛陀,这样心态会更加纯粹。所以有人说,善导大师的思想是“恶人尚且往生,何况善人”,到了亲鸾这里就成了“善人尚且往生,何况恶人”,这样一来,恶人反倒比善人还更容易成正果了——也就是著名的“恶人正机”说。亲鸾的这一派,为了表示区别于以往的净土宗思想,所以被称作是“净土真宗”。 ——这算什么呢?大概就是学渣们不光不要学习,还要坏事做绝才好!因为一旦你烂到了家,那么除了导师以外就不会再有别人收你,那就可以证明你坚定地跟随本门导师的决心!只要再交个学费,到时候就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佛陀就是那得道的人,而你就可以安心做那身边的鸡犬。 亲鸾的这种说法无疑有着巨大的破坏力,直接否认了个人行善修行有任何益处,而且正相反认为恶人(只要信仰了这个派别),哪怕平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只要没事念念佛,最后反倒更容易前往极乐世界。所以平日积德行善全是作茧自缚,烧杀抢掠反倒是大大的功德,可以说是一种完全颠倒是非的道德虚无论。 亲鸾为了显示对其理念的信心,毅然破戒吃肉,娶妻生子,成了日本佛教徒不守戒律的第一人,在当时日本戒律森严的佛教界引起轩然大波。不光日本朝野为之震动,就连他自己的师傅——亲手歪曲了净土宗教义的法然上人都害怕,说亲鸾这是“附佛外道、天魔党类;破灭佛法”,根本就是“暗藏灭法之机”。 然而亲鸾开创的这个“净土真宗”却在民间非常受欢迎,原来很多在传统佛教看来罪孽深重之人——比如捕鱼的、屠宰的、甚至拦路抢劫、杀人放火的,现在只要接受了这种信仰,就会发现自己比那些天天积德行好的善人们飞升得还要好还要快。如此便宜法门,怎能不受欢迎?于是一时间各种小偷强盗妓女流氓统统涌入净土真宗,净土真宗声势倒也是为之大振,到了江户时代,已经成为势力最大的几个佛教派别之一了。 很讽刺的是,人们都说“见贤思齐”,可是这世上的事,更多的是“见不贤更思齐”。净土真宗这种入佛门却不受戒律,照常吃肉,腥荤不忌,还可以娶妻生子的传统,本来是日本佛教界的一个奇葩,却在明治之后渐渐成为日本佛教界通行的规矩,甚至成为日本佛教”更具人性“的一个例证,成了日本佛教标榜自身正面形象的一个特征。 事情到此,除了一句“劣币驱逐良币”,我已无话可说。 只是如此一来,佛教本来作为一门包涵有丰富哲学内涵和思辨思维的文化思想,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了。

如果只是宣扬“称名必生,不须持戒”,甚至认为“终生作恶”也可成正果,那净土真宗祸害到的也只是一个佛教而已。它真正的危害,在于强行撕裂了“种善因”和“得善果”之间的因果联系,自己还把持了“得善果”的决定权,这就为其他势力入侵人们的思想留下了巨大的空间。佛教到了这一步,已经从一个基本上还算是劝人向善,舒缓心理痛苦的药剂,变成了一个不分善恶、诲淫诲盗,可以麻痹精神用来精神洗脑的精神鸦片了。 既然个人修行是无谓的甚至有害的,信众们自然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学习去思考,只要听教宗(日本人称法主)的话照他吩咐的去做,到死时一经他超度自然可以往生。这种论调很快被幕府看中,和日本渐渐形成的武士道精神一起,成为后来军国主义“忠君,靖国”思想体系的一份子。于是日本民众不再需要自己思考,而只要跟着领导行事,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犯下反人类的罪行也不需要愧疚,反正最后会有西本愿寺的僧人为你诵经,让你托生往极乐净土。 到了这时,西本愿寺后来在二战中会干出些什么,简直就是呼之欲出了——在整个日军侵略东亚的过程中,西本愿寺组成的随军僧队伍,一直跟随在日军的铁骑左右,为死亡日军念经持咒,超度亡灵。而日军士兵也在军国主义的洗脑下,深深地坚信着自己的灵魂已经有随军僧人护佑,即便是犯下滔天罪孽也仍然可以托生极乐世界,被麻痹成心志更加坚定的杀人机器。 客观上讲,在侵华这件事上全日本上下是沆瀣一气,没有谁真正无辜。日本佛教界各个宗派里——法相宗、华严宗、天台宗、律宗因为年代久远,到了现代影响力已衰,出的幺蛾子相对也少(但不是没有)。至于后期出现的几个宗派——密宗(唐代空海和尚所建)、净土宗(法然)、日莲宗(创建人就叫日莲……)、还有禅宗(荣西所建,包括曹洞宗和临济宗),根本没有一个屁股干净。稍稍矜持一点的,忙着出书撰文,试图用佛教经典去阐述“侵华战争”在宗教上的合理性,给侵略战争披上“弘扬佛法”的华丽外衣;更不要脸的,就跟随着日军的脚步奔赴中国布教,配合起了占领区的文统工作——像把纳骨堂堂而皇之放在旅游路线上恶心人的龙安寺,就属于和中国渊源颇深,理应清静无为的禅宗一脉(临济宗)。但是出格到西本愿寺这种地步,已经彻底沦为侵华急先锋的,仍然是少数。不光光是给阵亡的日军士兵诵咒超度,鼓舞日军士气,使其更甘于做战争机器这么简单,西本愿寺的和尚们凭借宗教信仰加持,在战争中还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和“战斗力”,大开杀戒,屡建“奇功”,直接参与到了侵华战争中大大小小的战役里。 “1937年12月1日,在日本军队还没有攻破江阴城门时,是谁‘勇敢’地沿着民房的屋顶登上城墙,竖起了日本的太阳旗而荣获‘第一登’的战功吗?——是西本愿寺的随军传教使。......1937年12月12日,被日本军方认定为冒着枪林弹雨第一个冲进中国的首都——南京城的,不是以武士道精神自诩、凶残的日本士兵,而是西本愿寺的随军传教使!” 更令人不能原谅的,是净土真宗西本愿寺的法主,大谷光照。他曾亲赴前线四处劳军,并在日军占领南京之后的第二天就到达南京城,亲身参与了整个南京大屠杀的全过程。然而他却矢口否认大屠杀的存在,除了歌颂天皇的英明和皇军的勇敢之外,还粉饰太平说日军在南京是“适当地居住”,“悠闲地修养”,说日军当时在南京“完全不是一个会产生屠杀的环境”。 ——我不知道现在净土真宗有没有反思过自己教义的固有缺陷,并对自己当年犯下的深重罪孽认真地做过忏悔。我只知道,二战后这个邪门的教派可以说是死心不息,在八十年代又通过台湾的宗教界开始试图进入我国,四处吸纳信众扩大其在中国的影响,大肆宣扬他们的“善恶不分”的歪理邪说。对此中国的佛教界倒是一直保持警惕,并多次在佛学杂志上发文做公开批判。然而对于广大处于社会底层、那些净土真宗的潜在信奉者来说,是否会在意这种高高在上的批判,能够从道理上真的看懂这些批判所揭示的邪恶本质,从而瓦解对于净土真宗的信心让他们“弃暗投明”,那就不得而知了——从日本的宗教发展史来看,并不是很乐观呢。 ——大概是因为离京都站很近的缘故,国内的旅行团似乎很喜欢领着游客来这里领略日本“纯正的佛教气息”、“体会大唐风情”,在某旅游网站上可以看到一堆一堆对于西本愿寺的好评,说什么一进去就“很容易就变得沉静”,“有种心灵进化的感觉”,“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虔诚和肃穆的气氛”,“透露出一股沉靜強大的力量”, 甚至会想要“席地坐下认真思考一下人生”…… ——我倒觉得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果能多看一些历史再思考一下人生,那还是很有必要的。但如果对此一无所知就跑到净土真宗的地盘上,那么按照它那一套“思考”出来的人生是否是你以为的那种,可就不好说了。 ——另外百度上关于西本愿寺、净土真宗的各个相关词条很明显已被收买,除了歌功颂德,介绍教主的各式“神迹”外,看不到任何别的内容。百度这家公司为了钱可以多么没下限,也就由此可见一斑。

走出阿弥陀堂,忍不住最后一次回望西本愿寺。空旷的院子里,只有巨大的银杏树这两个活物,历经四百年的风雨,依然生长得非常茂盛。 ——”至少这两棵银杏树还是非常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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