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尽红蕖非昨日——记我的好友老蔡》
十一月中旬以后，长安大学起始供暖。这暖气从日到夜未尝有过间断，温度也高，终于致使室内室外温差极大，似有冬夏之分，教我一个没有享用过暖气的南方人大为不惯。某日凌晨，我抵不住热意醒来。我的额发、脖颈都覆上一层密密匝匝的汗珠，粘腻而不适。这是冬天吗？还是夏天罢！我睁大眼睛，木愣愣等待汗意消褪，忽而便脱口一句：
“老尽红蕖非昨日。”
这下，我给自己添了难题。在暖热的床被里，神思又不是清楚的，如何才能想出这莫名跑进我头脑中的话句是谁的词头呢？我只得慢慢拿定，它不是某位古人所写；再逐一推究身边中学与大学里爱好诗词之友，最后便得出结果——这是老蔡写过的一首《临江仙》的起句，他在夏末的时候送来给我瞧过，因而这暖洋洋的室温教我想起它。
我和老蔡是在今年暑假方相识的。收到长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关注了一些学校社团。国学社社长肖君告诉我，有一位将和我一道入学的男孩子，极爱写诗词的，我便添他为好友。私下翻看他的空间，果真有不少词作。我二人也在片言只语的偶然交谈中熟稔起来。
老蔡的名字很好，叫作“齐安”（国学社诸君的名字大都好听，肖君名生，朱君名汉青，钱君名法桥，章君名登乾等），总使我联想到赵嘏的《齐安早秋》一诗。老蔡一点不老，但我因曾经瞥见他的一首词中用“老”形容兔（或是他物，着实记不清了），后来又出了“老尽红蕖非昨日”一句，两个“老”字皆使得精妙，我便忍不住称他老蔡。也有我们两人的好友，跟着叫“老蔡”的，而我以为他们虽能体会其中的亲厚之意，真正的典故到底是不晓得了。
长安大学今年开学极早，定在了八月二十一日。这对我们这群“新生模模”（吴语，小孩子之意）大不利罢！烈日下的军训，光想想就够教人头皮发麻的。好在除了编制各连各排以外，学校另置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个部门。我因为身体不好，又能写些不知多少流的文章，便被安排去了政治部，做些军训简报的审校工作。
当时，各连各排的学生都要加紧写通讯稿，若是选上了简报，是能够得些分数的。老蔡大约是联络员一类，某日大空早兴冲冲和我讲，要来送稿（我猜想，送稿是一方面，要来看看我大概也很重要罢）。我正在食堂用早餐，听他这样说，怕政治部没有人，他走个白趟，便速速吃完，叼了一袋核桃奶跑去开门。先是远远见到大门敞开，我略放下心来，并步拐进内室，倒直接吓一跳——但见一壮汉背面对门，斜身倚坐在大桌上，一脚点地，一脚踩上木椅的横杠；一手捏一打稿纸，一手手指屈起，不住敲叩桌沿。他与我的政治部好友张君谈笑，那稿纸随他手势翻飞起落，大有四散之危险。
“子渝来了！”张君因面门而坐，先瞧见我。
我几步抢到老蔡面前，省他回头之力。这下可把正面也端清楚了——还未如何在军训中大晒，皮肤却已是黑黝黝的；两鬓头发无故翘起，参差难齐；一双眼睛倒不被镜框缚住，是大是小我说不好，但里头狡黠而诚挚的光总是亮得让人一眼见到；厚唇上淡淡两道胡须，只在嘴角如书法顿笔般黑显出来。
“嗨！”我一点不羞赧地打招呼，仿佛不是第一回见面。我相信这是对诗词有着共同志趣的缘故。他也笑着，不带任何生疏。他把稿件轻轻甩送到我桌前，蓝黑墨水间我一下留神到那句：
“老尽红蕖非昨日。”
老蔡赶去训练。我细看他写的几张词稿，心思却仍在咀嚼方才的初见。老蔡是山东泰安人，我以后曾经在上军事理论课时听见某君介绍其家乡山东郓城，便立时把《水浒传》同老蔡联系在一道。说来，他是兼有一分黑旋风李逵的身形，二分花和尚鲁智深的率性可爱，倒有三分浪子燕青的风流。这风流，是有些儿像唐太宗说那凶巴巴的魏徵“妩媚”之意的。
后来，老蔡做了飞虎队队长（飞虎队主要由身体不好的学生组成，为方队提供替补），成了个清闲不管事的人，便总拿我写好的词稿去，一一步韵再填，把我笑得不行。我同他置气，又另作好多首，终于消了他继续步韵之心了。他常来政治部坐着，却被薛头（政治部老大之一）指着墙上贴的“闲人免进”的字条，瞪着眼讽出门去。我想到底是他闲散惯了，定心坐住，吃茶喝水，调笑着看我们忙作一团。这做派我也不免讥嘲的：
“你怎么天天没事情啊？看看这副狗样，啧！”
这话想来也不文明，只因当时温习《射雕英雄传》，小黄蓉一句“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教我印象深刻，有时对友人生气也拈来用。老蔡稍有不悦，过后还同我提起，责我道：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你说‘狗样’，嘿，总不大好罢。”
噫，他来怪我，却有些底气不足似的，声音越发低小下去。我用“拿你当自己人”“都这么要好了”的话哄他，这才抚平了他的心。他大概没见过我这样说话堵人不分亲疏的人罢！
有一回，我着急赶回去用饭、洗澡，那晚我值政治部的班。偏生这时老蔡领他一个小朋友来闲玩，拉住我请我指认他歇在门口的新自行车，简直又来讨我的骂。我一见他那小朋友的眼睛直不住地往一辆蓝白色的新车上拐，便装作随意地一指。老蔡只得认服，我则嘻嘻哈哈跳上我的车，心中十分得意。
在我未来到这边以前，便有热心的师兄师姐说，长安大学是又长又大的。学校分作东西二区，以正中心的图书馆为界。一号至六号公寓楼在西区，七号至十六号公寓楼在东区。东边比西边热闹，住宿条件也好，都设有独卫的。我住东区九号楼，这极妙；然则政治部却在西区四号楼底，我一天四回地往返，着实有些不易。周君好心借我自行车，方便我东西来往。他说车不是非要买新的，借一辆先用着或是到时买二手车都划得来。我因此也同老蔡说起过，劝他不必着急做事。不过，我亦见到一张排长长的队伍选购二手车的相片，直望不到头，纵然青绿的梧桐叶与姜黄的银杏叶交织着挡去日光，也解不了学生们的心焦罢！于是老蔡也算得上果断利落。
军训结束后，政治部也解散了。九月中旬，学校诸社团纳新，有个名头唤作“百团大战”，虽说搭配再恰当不过，我却依旧觉得好笑。那日我起得早，在报名广场眼尖看到老蔡。他的手腕上套一个玫红还是葡紫的小相机（总是和他的身形大不相称的），正四处转悠，颇像京城晨起遛鸟的子弟，这帐篷也要钻，那横幅也要看，兴致来了还夺过毛笔在预先备下的案纸上题字。我先和他一道报名国学社、文学社两个社团，然后邀他同用早餐，吃罢才有力气接着逛圈。我请他吃东区树蕙园食堂最好的合叶饼，蒸得热腾腾白松松的面皮，先刷一层辣酱提鲜，再夹火腿、熏牛肉、煎蛋，最后用小铲抄两摞孜然土豆丝填满。如果一手握一只沉甸甸的合叶饼，一手捧一杯甜沁沁的豆浆，那真正是莫大的幸福。西区滋兰苑食堂，军训时我都在那儿用早餐的，也有一种细米线极合我的口味，致使我日日都去吃。但军训后也再没尝过。当时某天，老蔡的饭卡出了问题，我便替他也买一碗米线。阿姨在铁盆底先撒上各色佐料，拣一把小虾皮、三四片紫菜、五六粒香肠段铺上，再冲浇一勺白净的高汤。米线则抓一团放入漏勺，青菜也要多多厚厚地盖在米线上面，浸入滚水中烫熟，最后统统倒入铁盆的汤中，隐隐约约青白相间，引人食指大动。老蔡自己加了一筷辣，吃了之后非常欣赏，即便赶去军训，也硬是吃完了米线，又喝了几口热汤才作罢的。
老蔡是个有能力的人，但“能者多劳”一话并不假，何况他又是这般不会拒绝人的性子。也许是“百团大战”那日报名过多社团及组织，新班级又尚未显示出团结之意，老蔡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夜里稍有不注意便熬到头两点钟。院里要办迎新晚会、运动会了，他得充作主力；或是宣传中心举办某一活动，离不得他的Photoshop技术制作海报；再有，参加班徽设计大赛，又需是一番用心用意；同学不会的作业请他看看，也还得管。我笑他“多能鄙事”。不过，我回想这事的时候，确信有一些人不是真的和他交好，因为我终归是不舍得指使好友为我帮忙做事的。老蔡累极时，曾深夜传我消息，说是“Long time to meet you”。我听他说那微电影的拍摄工作着实闹心，却又恨自己帮不上忙，只得恳切说道，若是有话要与我说尽管留言便是，我权当他忠实的倾听者罢。几天后，我见他道，因晚睡早起，体虚严重，近视也加重不少，买饭时打开钱包，竟眼错瞧不清钱数了，心里难免着急。我的琐事也多，但到底比他轻松爽快——老蔡是物流管理专业，要学高数、管理学、物流管理专业导论等课程；而我是思想政治教育专业，除却心理一科，也就没有什么显示专业意向的课程了。教英语的老先生上课讲“workaholic”，又说“a perfect Type A”，翻译作“过劳死”，我心中一跳，又不免担心起老蔡的身体来。
前些天，国学社主办知识竞赛，我因盲目托大，未过初赛，自忖辜负肖君一番心意，总有些羞愧难当。复赛时，我与朱君一道做计分人员，听他们答题，心下亦是跃跃。朱君忽然提到老蔡，他说，若是我们三人组队，一定是极强的。他这一提，倒教我有些黯然。晚上回了宿舍，我找出词谱，腆着脸皮填了一阕老蔡最拿手的《临江仙》，作消息发给他。我想，水平高超当然不及情真意切来得重要呀！老蔡见到后，大为感动。但与我所料不差，他很快便又步我的韵，回了一首。夜间，他连声说道请我吃饭，要好好叙一叙话。我自然应承了，但却要求我请他吃饭。周六傍晚，我们在图书馆门口见了面，一同走去东门外的饭馆。甫一见面，我便惊倒，连连嚷道：
“老蔡，你瘦了！这是真的。累瘦了罢？”
走近些，我闻嗅到男士香水之味。老蔡有些尴尬，道是新翻出这件衣服，好久未穿，便用了香水除味。我自笑个不停。
身后是国防生齐整行进的队伍，我们暗笑自己没挑好道，只得加紧了脚步。走到东门外，街道两侧一径是售卖各式小食的流动铺子，红豆饼、紫菜包饭卷、高原土豆、莲子粥、糖葫芦等等，也有水果摊儿，饭馆则在长乐超市的三楼。坐定后，我点了每回必吃的糖醋里脊和干锅土豆片，老蔡要了鱼香茄子和椒盐蘑菇。我们先是谈了我那天正烦心的辩论之事，说了半晌，他忽而便问我：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文学？总得有个道理罢！”
“哎呀！”我笑答，“这事未免太难概述了。大致说来便是幼时爸爸从不阻我多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由此我慢慢爱上读书，爱写文字。何况中学里诸位国文先生对我都是顶好，我又自觉是个能写的，不免有种‘命运的安排’之感。”
老蔡点头表示理解。他接道：
“我写诗词是受了我爷爷几本诗集的影响。又因为一些事，我感到十分难过，便写了许多词抒发感情。”
那些事，老蔡嘱咐我不能说的，我便在此略过罢。我说道：“其实，换个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你现在写词哪能这么纯熟。”
他快活起来，答道“是，是，是”。不知怎的，我们思维极其活跃，一霎功夫便从“大学生应专才还是博学” 问题（我主导这一问题，正好用朱光潜先生的《谈升学与选课》回答，后边提及老蔡本想学生物学，朱先生解释道这不能通化学、物理学、地质学、数学、统计学和心理学，植物学和动物学知识也不可少，我们都同意博学一说）跳转到推理小说上去了。我说起好友Z君，以前我们都是以“波洛”（阿加莎笔下的比利时小胡子侦探）和“熊猫”（东野圭吾笔下的御手洗洁）互相称呼对方的。
“你们女生之间的小情趣，我有时还真是羡慕，可惜我不能够。你看有时候拍照，女生们做个‘V’字手型，拼出五角形图案来，我去做可也太不合适啦！”
像老蔡这样的山东大汉，一旦柔声慨叹起来，我竟感到难过辛酸。我闭口不言。他喝了水，断断续续又说道：
“我本来的志愿在生物方面，但我爸爸是公路专业的，便让我填上这所大学。我最不想学的是管理学，却没想到……说起来也是好笑，我小学的时候，狂得可以，以为考上北大清华不过just so-so；上中学了，觉得啊哟，远的地方还是算了，考山东大学罢；高三那年，一切又都变得更加不可及。太混沌了罢！”
唉！从高考结束到领取通知书，这其中的种种消眼抹泪，又岂是一句“造化弄人”道得尽的？我知道，老蔡是在回应我之前所言及的失利和自我菲薄。现下我更加有些明白，我们之间的情意之所以来得并不艰辛，又会时常想念对方，大概不仅因为爱好相近，还有遭遇的类似罢！
我试着安慰他，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声问道：
“你爸爸，是不是不看好你诗词方面的能力？”
老蔡重重“嗯”了一声，絮絮说起那份轻视。我一阵压抑难受，同时却又感到庆幸不已——我的父母是支持我继续走我喜欢的道路的，这太不容易了！而且我的专业课很少，大部分闲暇时候，我都用来学习我所喜欢的古典文献一科了。这是我比老蔡的又一处幸运了。他叫我努力，一定不要轻言放弃。毕竟，现实生活中人文社会学科的危机，我们都清楚得很。
用过饭，我们慢慢悠悠走回学校。我笑说：
“老蔡，你真的好会写词。我一开始便发现写不过你，但我也不气恼，因为我原本就更擅写散文的。”
他大笑两声，忙忙地点头，一迭连声又是一串“是， 是，是”。
我却来个转折，道：“可是若有人散文写得比我好，我心里又要生大病了。”
这话未免太孩子气，散文写得好的人千千万，我又算什么了？但因为他是老蔡，我就偏愿意告诉给他听，他能懂我的真正意思。再者，他的话便又不孩子气了？神神叨叨地说自己有掌管天气的本领（难怪有兴趣把星象占卜学得半精），他若不高兴了，一整天留在宿舍，天气就阴雨绵绵；他要出门游乐，便呈出晴好天气。我明面上不好嘲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的。譬如罢，张中行老先生有散文集子《负暄（系列）》，“负暄”是晒太阳的意思，以此为题便表达出他在回忆同师友亲眷们一起经历的往事时暖意融融的心境。如今我同老蔡相见，可谓是快乐之事，却也未见老天捧出一点“暄”，反倒是暗压沉沉的样式。想来，至少这能力是时灵时不灵的罢！
老蔡写词的功力也颇深了，提笔便把那天上的星月、地下的花树、流吟吟的风、断续续的雨拘进诗词中，笑着随手递给你。因而文学社初见会那回，社长章君考验大家的诗词水平，我正与老蔡坐在一处，心中安定——想不出，让他临时写两句又是什么难事了？但我又感觉到，老蔡的词太流畅了，读来几无一处曲笔。也许太过流畅也并不是好事罢？这是我们交流时常常要讨论的点，不过我们又都赞同，只要情感真切了，这些都还是小小问题罢了。
在修远大道的路口，我本只需拐进去便到公寓楼下，而我故意不说，顺着大道走着。后来一定要拐弯了，老蔡却执意再送我一程。我同之前一样，不提转弯，直走到最后一个路口。我们便在那儿站定，还想说话。平时琢磨不透的路灯“啪”一记晃灭，水房冲水的“哗哗”声同沸滚的人声遥遥地传来，拐角的寒风把我们身上的热度吹进墨绿色的树林中。没有人察觉我们；我们，我们感受到他们。
老蔡谈得兴起，那日演讲比赛，把一个败坏兴致的人大说一气，最后便不管不顾地走了——反正在场的人一个不识。我大笑，赞他有几分魏晋风度的。若他单单能写诗写词，倒也不过是以前普通的文人墨客；但他有时搞怪，发来一张宿舍六人相片，偏生他一人双手抱臂，还系个大黑眼罩的；被人触了心经（被惹急了之意），说话也有些不依不饶，却讲得教人无法反驳——像是写《酒德颂》的刘伶（但老蔡未必那般爱喝酒，样貌也要俊得多）？也许有人不爱老蔡的性格，但我却羡慕——他做的事我也想做，却不好意思做。还是张晓风先生那句话说得好：
“有瑕的玉总比无瑕的玻璃要好。”
我常听身边的朋友说起，男性和女性之间没有真正纯洁的友谊，这话显然过于狭隘了。凭我和老蔡的例子，他们又该如何辩解呢？我和老蔡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太小了，小到甚至没有值得称之为事情的，学科上又无牵无涉，难以互相帮助产生什么革命情意。可我却如此笃定，我们是相知相重的。看一个人值不值得当作好友，又怎能教性别来束缚呢？也有人说，有些女孩和男孩之间是一种兄弟关系，义气深重。但我认为我与老蔡之间不是这样。唯有一事，便是方才用饭期间，他装作去服务台续水，实则偷偷把账结了，名曰“到底不好让我做这事的”，让我觉察到一点“义”来，其他，都未越出好友性质的范围。这便是合了江兆申先生（若未记错）的一副小联：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那晚，我们说了许久的话。最后的时间不得再捱，我们确认要各自做事去了。老蔡说：
“那就到这儿罢！我不送进去了。”
我“嗯”一声，道句“再见”。也许我不用为他忧心的，看他向来不要分寸，其实心中、脚下自扎稳了根，再困难疲累之时，不仍用一句“我们向前看”自我勉励吗？
这亦是大学的奇妙处了，它让人遇见知交，使人常存着不畏之心。
鲍明远名篇《登大雷岸与妹书》中有一句话，我再热爱不过的，便在此送予老蔡罢，当然也有些作结之意：
“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
“老尽红蕖非昨日。”
这下，我给自己添了难题。在暖热的床被里，神思又不是清楚的，如何才能想出这莫名跑进我头脑中的话句是谁的词头呢？我只得慢慢拿定，它不是某位古人所写；再逐一推究身边中学与大学里爱好诗词之友，最后便得出结果——这是老蔡写过的一首《临江仙》的起句，他在夏末的时候送来给我瞧过，因而这暖洋洋的室温教我想起它。
我和老蔡是在今年暑假方相识的。收到长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关注了一些学校社团。国学社社长肖君告诉我，有一位将和我一道入学的男孩子，极爱写诗词的，我便添他为好友。私下翻看他的空间，果真有不少词作。我二人也在片言只语的偶然交谈中熟稔起来。
老蔡的名字很好，叫作“齐安”（国学社诸君的名字大都好听，肖君名生，朱君名汉青，钱君名法桥，章君名登乾等），总使我联想到赵嘏的《齐安早秋》一诗。老蔡一点不老，但我因曾经瞥见他的一首词中用“老”形容兔（或是他物，着实记不清了），后来又出了“老尽红蕖非昨日”一句，两个“老”字皆使得精妙，我便忍不住称他老蔡。也有我们两人的好友，跟着叫“老蔡”的，而我以为他们虽能体会其中的亲厚之意，真正的典故到底是不晓得了。
长安大学今年开学极早，定在了八月二十一日。这对我们这群“新生模模”（吴语，小孩子之意）大不利罢！烈日下的军训，光想想就够教人头皮发麻的。好在除了编制各连各排以外，学校另置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个部门。我因为身体不好，又能写些不知多少流的文章，便被安排去了政治部，做些军训简报的审校工作。
当时，各连各排的学生都要加紧写通讯稿，若是选上了简报，是能够得些分数的。老蔡大约是联络员一类，某日大空早兴冲冲和我讲，要来送稿（我猜想，送稿是一方面，要来看看我大概也很重要罢）。我正在食堂用早餐，听他这样说，怕政治部没有人，他走个白趟，便速速吃完，叼了一袋核桃奶跑去开门。先是远远见到大门敞开，我略放下心来，并步拐进内室，倒直接吓一跳——但见一壮汉背面对门，斜身倚坐在大桌上，一脚点地，一脚踩上木椅的横杠；一手捏一打稿纸，一手手指屈起，不住敲叩桌沿。他与我的政治部好友张君谈笑，那稿纸随他手势翻飞起落，大有四散之危险。
“子渝来了！”张君因面门而坐，先瞧见我。
我几步抢到老蔡面前，省他回头之力。这下可把正面也端清楚了——还未如何在军训中大晒，皮肤却已是黑黝黝的；两鬓头发无故翘起，参差难齐；一双眼睛倒不被镜框缚住，是大是小我说不好，但里头狡黠而诚挚的光总是亮得让人一眼见到；厚唇上淡淡两道胡须，只在嘴角如书法顿笔般黑显出来。
“嗨！”我一点不羞赧地打招呼，仿佛不是第一回见面。我相信这是对诗词有着共同志趣的缘故。他也笑着，不带任何生疏。他把稿件轻轻甩送到我桌前，蓝黑墨水间我一下留神到那句：
“老尽红蕖非昨日。”
老蔡赶去训练。我细看他写的几张词稿，心思却仍在咀嚼方才的初见。老蔡是山东泰安人，我以后曾经在上军事理论课时听见某君介绍其家乡山东郓城，便立时把《水浒传》同老蔡联系在一道。说来，他是兼有一分黑旋风李逵的身形，二分花和尚鲁智深的率性可爱，倒有三分浪子燕青的风流。这风流，是有些儿像唐太宗说那凶巴巴的魏徵“妩媚”之意的。
后来，老蔡做了飞虎队队长（飞虎队主要由身体不好的学生组成，为方队提供替补），成了个清闲不管事的人，便总拿我写好的词稿去，一一步韵再填，把我笑得不行。我同他置气，又另作好多首，终于消了他继续步韵之心了。他常来政治部坐着，却被薛头（政治部老大之一）指着墙上贴的“闲人免进”的字条，瞪着眼讽出门去。我想到底是他闲散惯了，定心坐住，吃茶喝水，调笑着看我们忙作一团。这做派我也不免讥嘲的：
“你怎么天天没事情啊？看看这副狗样，啧！”
这话想来也不文明，只因当时温习《射雕英雄传》，小黄蓉一句“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教我印象深刻，有时对友人生气也拈来用。老蔡稍有不悦，过后还同我提起，责我道：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你说‘狗样’，嘿，总不大好罢。”
噫，他来怪我，却有些底气不足似的，声音越发低小下去。我用“拿你当自己人”“都这么要好了”的话哄他，这才抚平了他的心。他大概没见过我这样说话堵人不分亲疏的人罢！
有一回，我着急赶回去用饭、洗澡，那晚我值政治部的班。偏生这时老蔡领他一个小朋友来闲玩，拉住我请我指认他歇在门口的新自行车，简直又来讨我的骂。我一见他那小朋友的眼睛直不住地往一辆蓝白色的新车上拐，便装作随意地一指。老蔡只得认服，我则嘻嘻哈哈跳上我的车，心中十分得意。
在我未来到这边以前，便有热心的师兄师姐说，长安大学是又长又大的。学校分作东西二区，以正中心的图书馆为界。一号至六号公寓楼在西区，七号至十六号公寓楼在东区。东边比西边热闹，住宿条件也好，都设有独卫的。我住东区九号楼，这极妙；然则政治部却在西区四号楼底，我一天四回地往返，着实有些不易。周君好心借我自行车，方便我东西来往。他说车不是非要买新的，借一辆先用着或是到时买二手车都划得来。我因此也同老蔡说起过，劝他不必着急做事。不过，我亦见到一张排长长的队伍选购二手车的相片，直望不到头，纵然青绿的梧桐叶与姜黄的银杏叶交织着挡去日光，也解不了学生们的心焦罢！于是老蔡也算得上果断利落。
军训结束后，政治部也解散了。九月中旬，学校诸社团纳新，有个名头唤作“百团大战”，虽说搭配再恰当不过，我却依旧觉得好笑。那日我起得早，在报名广场眼尖看到老蔡。他的手腕上套一个玫红还是葡紫的小相机（总是和他的身形大不相称的），正四处转悠，颇像京城晨起遛鸟的子弟，这帐篷也要钻，那横幅也要看，兴致来了还夺过毛笔在预先备下的案纸上题字。我先和他一道报名国学社、文学社两个社团，然后邀他同用早餐，吃罢才有力气接着逛圈。我请他吃东区树蕙园食堂最好的合叶饼，蒸得热腾腾白松松的面皮，先刷一层辣酱提鲜，再夹火腿、熏牛肉、煎蛋，最后用小铲抄两摞孜然土豆丝填满。如果一手握一只沉甸甸的合叶饼，一手捧一杯甜沁沁的豆浆，那真正是莫大的幸福。西区滋兰苑食堂，军训时我都在那儿用早餐的，也有一种细米线极合我的口味，致使我日日都去吃。但军训后也再没尝过。当时某天，老蔡的饭卡出了问题，我便替他也买一碗米线。阿姨在铁盆底先撒上各色佐料，拣一把小虾皮、三四片紫菜、五六粒香肠段铺上，再冲浇一勺白净的高汤。米线则抓一团放入漏勺，青菜也要多多厚厚地盖在米线上面，浸入滚水中烫熟，最后统统倒入铁盆的汤中，隐隐约约青白相间，引人食指大动。老蔡自己加了一筷辣，吃了之后非常欣赏，即便赶去军训，也硬是吃完了米线，又喝了几口热汤才作罢的。
老蔡是个有能力的人，但“能者多劳”一话并不假，何况他又是这般不会拒绝人的性子。也许是“百团大战”那日报名过多社团及组织，新班级又尚未显示出团结之意，老蔡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夜里稍有不注意便熬到头两点钟。院里要办迎新晚会、运动会了，他得充作主力；或是宣传中心举办某一活动，离不得他的Photoshop技术制作海报；再有，参加班徽设计大赛，又需是一番用心用意；同学不会的作业请他看看，也还得管。我笑他“多能鄙事”。不过，我回想这事的时候，确信有一些人不是真的和他交好，因为我终归是不舍得指使好友为我帮忙做事的。老蔡累极时，曾深夜传我消息，说是“Long time to meet you”。我听他说那微电影的拍摄工作着实闹心，却又恨自己帮不上忙，只得恳切说道，若是有话要与我说尽管留言便是，我权当他忠实的倾听者罢。几天后，我见他道，因晚睡早起，体虚严重，近视也加重不少，买饭时打开钱包，竟眼错瞧不清钱数了，心里难免着急。我的琐事也多，但到底比他轻松爽快——老蔡是物流管理专业，要学高数、管理学、物流管理专业导论等课程；而我是思想政治教育专业，除却心理一科，也就没有什么显示专业意向的课程了。教英语的老先生上课讲“workaholic”，又说“a perfect Type A”，翻译作“过劳死”，我心中一跳，又不免担心起老蔡的身体来。
前些天，国学社主办知识竞赛，我因盲目托大，未过初赛，自忖辜负肖君一番心意，总有些羞愧难当。复赛时，我与朱君一道做计分人员，听他们答题，心下亦是跃跃。朱君忽然提到老蔡，他说，若是我们三人组队，一定是极强的。他这一提，倒教我有些黯然。晚上回了宿舍，我找出词谱，腆着脸皮填了一阕老蔡最拿手的《临江仙》，作消息发给他。我想，水平高超当然不及情真意切来得重要呀！老蔡见到后，大为感动。但与我所料不差，他很快便又步我的韵，回了一首。夜间，他连声说道请我吃饭，要好好叙一叙话。我自然应承了，但却要求我请他吃饭。周六傍晚，我们在图书馆门口见了面，一同走去东门外的饭馆。甫一见面，我便惊倒，连连嚷道：
“老蔡，你瘦了！这是真的。累瘦了罢？”
走近些，我闻嗅到男士香水之味。老蔡有些尴尬，道是新翻出这件衣服，好久未穿，便用了香水除味。我自笑个不停。
身后是国防生齐整行进的队伍，我们暗笑自己没挑好道，只得加紧了脚步。走到东门外，街道两侧一径是售卖各式小食的流动铺子，红豆饼、紫菜包饭卷、高原土豆、莲子粥、糖葫芦等等，也有水果摊儿，饭馆则在长乐超市的三楼。坐定后，我点了每回必吃的糖醋里脊和干锅土豆片，老蔡要了鱼香茄子和椒盐蘑菇。我们先是谈了我那天正烦心的辩论之事，说了半晌，他忽而便问我：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文学？总得有个道理罢！”
“哎呀！”我笑答，“这事未免太难概述了。大致说来便是幼时爸爸从不阻我多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由此我慢慢爱上读书，爱写文字。何况中学里诸位国文先生对我都是顶好，我又自觉是个能写的，不免有种‘命运的安排’之感。”
老蔡点头表示理解。他接道：
“我写诗词是受了我爷爷几本诗集的影响。又因为一些事，我感到十分难过，便写了许多词抒发感情。”
那些事，老蔡嘱咐我不能说的，我便在此略过罢。我说道：“其实，换个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你现在写词哪能这么纯熟。”
他快活起来，答道“是，是，是”。不知怎的，我们思维极其活跃，一霎功夫便从“大学生应专才还是博学” 问题（我主导这一问题，正好用朱光潜先生的《谈升学与选课》回答，后边提及老蔡本想学生物学，朱先生解释道这不能通化学、物理学、地质学、数学、统计学和心理学，植物学和动物学知识也不可少，我们都同意博学一说）跳转到推理小说上去了。我说起好友Z君，以前我们都是以“波洛”（阿加莎笔下的比利时小胡子侦探）和“熊猫”（东野圭吾笔下的御手洗洁）互相称呼对方的。
“你们女生之间的小情趣，我有时还真是羡慕，可惜我不能够。你看有时候拍照，女生们做个‘V’字手型，拼出五角形图案来，我去做可也太不合适啦！”
像老蔡这样的山东大汉，一旦柔声慨叹起来，我竟感到难过辛酸。我闭口不言。他喝了水，断断续续又说道：
“我本来的志愿在生物方面，但我爸爸是公路专业的，便让我填上这所大学。我最不想学的是管理学，却没想到……说起来也是好笑，我小学的时候，狂得可以，以为考上北大清华不过just so-so；上中学了，觉得啊哟，远的地方还是算了，考山东大学罢；高三那年，一切又都变得更加不可及。太混沌了罢！”
唉！从高考结束到领取通知书，这其中的种种消眼抹泪，又岂是一句“造化弄人”道得尽的？我知道，老蔡是在回应我之前所言及的失利和自我菲薄。现下我更加有些明白，我们之间的情意之所以来得并不艰辛，又会时常想念对方，大概不仅因为爱好相近，还有遭遇的类似罢！
我试着安慰他，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轻声问道：
“你爸爸，是不是不看好你诗词方面的能力？”
老蔡重重“嗯”了一声，絮絮说起那份轻视。我一阵压抑难受，同时却又感到庆幸不已——我的父母是支持我继续走我喜欢的道路的，这太不容易了！而且我的专业课很少，大部分闲暇时候，我都用来学习我所喜欢的古典文献一科了。这是我比老蔡的又一处幸运了。他叫我努力，一定不要轻言放弃。毕竟，现实生活中人文社会学科的危机，我们都清楚得很。
用过饭，我们慢慢悠悠走回学校。我笑说：
“老蔡，你真的好会写词。我一开始便发现写不过你，但我也不气恼，因为我原本就更擅写散文的。”
他大笑两声，忙忙地点头，一迭连声又是一串“是， 是，是”。
我却来个转折，道：“可是若有人散文写得比我好，我心里又要生大病了。”
这话未免太孩子气，散文写得好的人千千万，我又算什么了？但因为他是老蔡，我就偏愿意告诉给他听，他能懂我的真正意思。再者，他的话便又不孩子气了？神神叨叨地说自己有掌管天气的本领（难怪有兴趣把星象占卜学得半精），他若不高兴了，一整天留在宿舍，天气就阴雨绵绵；他要出门游乐，便呈出晴好天气。我明面上不好嘲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的。譬如罢，张中行老先生有散文集子《负暄（系列）》，“负暄”是晒太阳的意思，以此为题便表达出他在回忆同师友亲眷们一起经历的往事时暖意融融的心境。如今我同老蔡相见，可谓是快乐之事，却也未见老天捧出一点“暄”，反倒是暗压沉沉的样式。想来，至少这能力是时灵时不灵的罢！
老蔡写词的功力也颇深了，提笔便把那天上的星月、地下的花树、流吟吟的风、断续续的雨拘进诗词中，笑着随手递给你。因而文学社初见会那回，社长章君考验大家的诗词水平，我正与老蔡坐在一处，心中安定——想不出，让他临时写两句又是什么难事了？但我又感觉到，老蔡的词太流畅了，读来几无一处曲笔。也许太过流畅也并不是好事罢？这是我们交流时常常要讨论的点，不过我们又都赞同，只要情感真切了，这些都还是小小问题罢了。
在修远大道的路口，我本只需拐进去便到公寓楼下，而我故意不说，顺着大道走着。后来一定要拐弯了，老蔡却执意再送我一程。我同之前一样，不提转弯，直走到最后一个路口。我们便在那儿站定，还想说话。平时琢磨不透的路灯“啪”一记晃灭，水房冲水的“哗哗”声同沸滚的人声遥遥地传来，拐角的寒风把我们身上的热度吹进墨绿色的树林中。没有人察觉我们；我们，我们感受到他们。
老蔡谈得兴起，那日演讲比赛，把一个败坏兴致的人大说一气，最后便不管不顾地走了——反正在场的人一个不识。我大笑，赞他有几分魏晋风度的。若他单单能写诗写词，倒也不过是以前普通的文人墨客；但他有时搞怪，发来一张宿舍六人相片，偏生他一人双手抱臂，还系个大黑眼罩的；被人触了心经（被惹急了之意），说话也有些不依不饶，却讲得教人无法反驳——像是写《酒德颂》的刘伶（但老蔡未必那般爱喝酒，样貌也要俊得多）？也许有人不爱老蔡的性格，但我却羡慕——他做的事我也想做，却不好意思做。还是张晓风先生那句话说得好：
“有瑕的玉总比无瑕的玻璃要好。”
我常听身边的朋友说起，男性和女性之间没有真正纯洁的友谊，这话显然过于狭隘了。凭我和老蔡的例子，他们又该如何辩解呢？我和老蔡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太小了，小到甚至没有值得称之为事情的，学科上又无牵无涉，难以互相帮助产生什么革命情意。可我却如此笃定，我们是相知相重的。看一个人值不值得当作好友，又怎能教性别来束缚呢？也有人说，有些女孩和男孩之间是一种兄弟关系，义气深重。但我认为我与老蔡之间不是这样。唯有一事，便是方才用饭期间，他装作去服务台续水，实则偷偷把账结了，名曰“到底不好让我做这事的”，让我觉察到一点“义”来，其他，都未越出好友性质的范围。这便是合了江兆申先生（若未记错）的一副小联：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那晚，我们说了许久的话。最后的时间不得再捱，我们确认要各自做事去了。老蔡说：
“那就到这儿罢！我不送进去了。”
我“嗯”一声，道句“再见”。也许我不用为他忧心的，看他向来不要分寸，其实心中、脚下自扎稳了根，再困难疲累之时，不仍用一句“我们向前看”自我勉励吗？
这亦是大学的奇妙处了，它让人遇见知交，使人常存着不畏之心。
鲍明远名篇《登大雷岸与妹书》中有一句话，我再热爱不过的，便在此送予老蔡罢，当然也有些作结之意：
“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