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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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记述一下我的母亲。
越是亲近之人,越是难以了解。某日看着母亲的身影,突有陌生之感,才想起“我对这个朝夕相处的人究竟有多了解”这个问题。但记述并不容易,因为素材不多。生我以前,她于我是陌生人,生我以后,又因距离过近而失去观察焦距。她的过去早已模糊,何以形成如今的独特性格实难追索,但这恰恰又是最重要的、为何我常感不理解她的原因。
老妈这个称呼对我母亲可谓名副其实,她年近四十才生我,确为“老妈”。在别的80后的母亲正处壮年尾声时,我已目送她步入暮年。年龄上的跨度使我们天生找不到一点经历上的交集,别的孩子或许从小都有一个与父母耳鬓厮磨、类似恋人关系的“蜜月期”,可这在我,即有,也是极短的。
老妈的理性令我印象深刻。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已向我展示了我的出处。每次她向我掀起衣服,露出腹上嫩红色泛着微光的刀疤时,都对我说:“看看,要没这么一刀,是不会有你的。”老妈在向我宣示:我是你的出口,也曾是你的主人,若我不想让你出现,蛮可以让你胎死腹中,从有归于无。我了解到自己的所有权归属,其实是一片黑暗,而我的出生,则来自某人长久的忍受和一夜的痛苦。我走路说话穿衣吃饭,写情书遗精自慰泡妞结婚,都带着这个疤,它就像产证背后的抵押登记,或者票据的背书,无论怎么翻篇,始终表明着老妈对我的权利。这是老妈从小对我所做的教育,她用实证剥夺了我童年模糊的想象,也用现实击碎了我对人类归属感形而上的理解。不过当我长大后,对这种宣示自然地表示反对。什么刀疤,不过是打在奴隶身上的烙印罢了。我的所有权自然属于我,不管我从何而来。我在自己不长的生命里陆陆续续地反抗,或激烈或平和,或示之以理或动之以武,我认为老妈的行为和绑架无异,而自己的抗争则出于正义。
然而,许多年后,当我又回想起那个疤时,则觉得老妈的理论是颇高明的。因为在子宫里的孩子与母亲,是两个人在世上所能达到的最近的距离,从心到心,毫无阻滞的通途,远胜过世间任何形式的爱情。这种相融,从出生起反而形成一种倒退,因此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试图互相了解,以修补这种倒退。因此,每个人都先有母性,后有父性,母性代表人的归属和本源,代表着我们对血与肉宿命般的亲近,而父性则是为了维持自身不得不做出的狠辣与无情。所以,老妈虽然霸道,却是靠谱的。
可是,这种倒退,这种距离上的拉远,在我和她之间则体现得越发明显。我在成长中,逐渐显示出与我老妈不同的个性。我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算术奇烂,从小自顾自看书、发呆,慢慢地,成了文字的奴隶,任何东西不诉诸文字便无以存活,离开文字便失却安全感。而我母亲对文字的不完美则嗤之以鼻,她洞悉文字在表述现实上本质性的无力与虚伪,因而心存鄙视;她又是一个拒绝任何形式化的美的人,因为美代表着不确定,一种无法量化的,和她有限的生命与精力格格不入,所以早被她放弃。她从不戴饰品也从不用化妆品,她也很少为文艺作品所动。平时别家的主妇在逛街串门挑化妆品拉家常时,她则坐在家里做报上的数独——她对数独情有独钟,因为能发挥她的超强观察力以及对数字的敏感性。她曾命令我买了一堆数独书籍,一个礼拜就全部做完,如此尚不过瘾,一个礼拜之后又重做一遍;她干任何事都会诉诸数字,例如一礼拜有几件换洗衣裳,厨房灯晚上几点关,饺子在桌上摞一排得是多少个等等。在她眼里,没有“随意”两个字,吃饭几点结束,哪几个菜被消灭,这都是有定数的,因为会影响到洗碗的时间和量,她兴致盎然却毫无美感地设计着自己的生活,并要求我和父亲服从,从而使我们家呈现出一派奇怪的繁荣——各种物品,在我家不规则地堆砌着,它们的出现绝非出于随性,可却毫不追求形式上的整洁,因而显出一种务实的杂乱。它们存在于我妈对未来的规划中,因必将到来的出场而默默地在床底蒙灰。
我曾试图和我妈做精神上的交流,我和她说我看的小说,她说把菜刀递给我,我和她说今天在学校看见的女生,她说你下楼去倒个垃圾,我和她说《挪威的森林》被拍成电影了,她说今天在菜场里看见有便宜的皮带,改天给你带两条。她偶尔也会产生激烈的情绪,比如她恨某人,只因为对方在电视上夸夸其谈了几句,但这种不务实的风格一下就点燃了她,即便他俩是如此的无关。而除了说话之外,随意的手舞足蹈也是不被允许的,肢体任何脱离头脑控制的自行其是,皆别被她视为有病。因此我家永远不会看舞蹈节目,她也永远不会去跳广场舞。
上帝把这样的我和这样的老妈放在一起,明显不怀好意,也足见其无聊。如其所愿,我和我妈一直龃龉着,在生活的各个角落。她用自己洞悉自然规律的眼光和对微观世界的了解,早对我的人生下了定式,我必须按她预设的程序一步步走完这段旅程,若脱轨则必将被进化规律抛弃。
打小以来,老妈时刻展现出一名生物老师的专业素养。她给我讲解何为消化系统、神经系统乃至生殖系统。她自从大学毕业后就进入学校教书,学术上的中断只能用反复说教来满足,因而她在学校说了一整天后回到家,仍会对我喋喋不休。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什么是哺乳动物,知道了A型血和A型血能够生出O型血的孩子。我就是生理卫生一课不上,也能从她那里获取知识。她给我讲子宫怎么回事儿、卵巢怎么回事儿,月经是什么原因,而输卵管又是如何运作的,我仿佛看见子宫在我眼前敞开幽深黑暗的怀抱,卵子像花瓣一样在输卵管中飘落。我坚信这些知识可使我终身受益,我将能准确推知女生的生理期,在她们被折磨得一蹶不振时给出专业意见,消除其恐惧,直到我发现女生并不对月经抱有多大恐惧,并乐得以之抵御体育课前,这一想法始终坚如磐石。
可惜,我对自然科学始终没有兴趣。作为一个智商有明显缺陷的人,我注定只能往老妈所希冀的反面前进。我一直在想,我若不是我妈的儿子,而只是生活中偶遇到她,那么即便荒诞如韩剧,我俩也不会相互欣赏吧。可是成年以后,当我看到情人吵架,互相揭短时,我才蓦然醒悟,这和我老妈展示伤疤异曲同工——“看看,由于你的出现,我才会被伤得那么深。”我是我母亲命中注定的情人,我们以龃龉的形式,来表达对彼此的需要,凭借粗糙的伤口,来寻觅最初的圆融。而在此过程中,她已被我伤得很深,并且这种伤仍未间断。
我爸是另一种典型,对数字比我还稀里糊涂,说话喜欢用假如、可能、基本上这些词语来炫耀他不值一提的逻辑性,他依赖文字,但比我酸腐得多。他若在古代,未必能中秀才,但学得一身酸腐气是毫无疑问的,倒贴钱给不识字的农民写春联,碰到街头的瞎子跟人家秀《易经》的那种。我爸和我妈的结合是我永恒的谜题。他们的矛盾无可调和,是信仰的分歧、意识形态的冲突。他们表面为一台电视应该如何关闭争吵,实质是两种观念的碰撞。我妈认为关电视有一二三四个步骤,遥控器应该放在ABCD个位置。她觉得程序一经设定,其本身就代表了正义,违背它就是违背了理性;我爸则认为电视是为人服务的,它应该惯着人的习惯,不管其良或不良。究竟是关电视的程序重要还是人的习惯更重要?永远不会有答案。我从小就陷于这种判断中,因此对人类的无聊早有洞见。我预感到自己将来会落入更多的条条框框中,因此索性假扮理性。 时至今日,我看着我妈在固定的时间做完午饭,在统一的地方摆放锅勺,在固定的钟点之前把水龙头拧开到某一程度,让水流以均匀的速度滴满她认为的3/4盆后,再浇灌那棵以45度面对14点以前的太阳的植物时,才意识到,我妈在这些条条框框中早已物我两忘,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