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春声
丁酉年立春后的几天,山里比较冷,住在山里的第一夜,几乎整夜未合眼。半夜里只听得外面大风呼啸,后山的大樟树和竹林一齐发出海浪汹涌般的声音。睡前的晚上下着雨,七八点钟村口的庙里还在做佛事,雨声中的黑暗里听得锣鼓胡琴木鱼的声音,还有道士们吟唱的歌声,更衬着山里黑夜的寂静,喜气而魔幻。夜雨打在屋瓦上的声音则是听雨的主打音。凌晨三四点,母亲也睡不着了,族里的堂二伯昨晚去世了,我们都没有睡意,两个人聊起家族里的事,外面的狂风依旧肆虐,邻家无人住的旧屋木门栓得不牢,被风吹的开开合合,听起来令人害怕。幸而紧跟着,鸡鸣起来了,在山里,鸡鸣一起来就觉得顿时热闹起来,有一份踏实安定。
与鸡鸣的欢快声音相反,晴天夜晚经常听到的猫头鹰的叫声,在乡里通常意味为不详之音。比如村里某个人病重并自知时日无多,在第二天他会告诉家里人,昨夜他听到猫头鹰站在他家瓦上啼叫。
大风后第二日,是多云的天气,依旧有风,日出时能看到一点阳光,在村里散步,毛竹林绿云涌动,飒飒作响,好看好听。在山里,人的感官容易被激活,变得灵敏,只因贴近了土地,视力周遭所能看见的美丽事物比平常多。看见熟悉的地方长着熟悉的植物,开着花,山鸡椒、紫花地丁、野荞麦,便会觉得亲切而幸福。可惜今年旧家下面的土路被修成水泥路,去年的那些植物再也见不到了,那一大片的阿拉伯婆婆纳,大地蓝色的眼睛,被扼杀了。还有早春时节开着紫花的益母草丛,开着黄色五瓣小花的蛇莓都不见了,去年没来得及拍摄的那一丛蓬虆的白花,再也拍不到了。那堵长满植物的旧墙壁也消失了,被刷上水泥,它曾经开满了童年的蓝色牵牛花。
雨水节气这天的早晨,下着雾水似的细雨,细如发丝或针线,极不容易发现的,但在外面走一段,就会发现其实不是雾是雨。这种天气的清晨,春鸟们也已经早早开始鸣叫了,几乎都是细细的婉转的啼声,这其中,我最熟悉的春声,是黄莺的叫声。小津电影《宗方姐妹》里有一段,笠智众和高峰秀子演的父女俩正在廊下说话,庭院里一只黄莺啼叫了起来。叫了很多声,婉转轻倩,紧接着黄莺声的,是高峰秀子跟着黄莺的调子学其啼声,父亲也学叫了一次,非常有趣,这就是小津式的幽默。
卖肉的牛角声也很早就吹起来了。此后是卖咸货、蔬菜、百货的车子的叫卖声。散步路过无人居住的旧房子,风吹着门边脱落的旧对联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有早起的人在近处院子里扫地的声音,扫帚扫着从柴火掉落的干叶子,发出沙沙声。远处有一种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也经常在电影里听到这种鸟声,然而不知名。苦楝树掉光了叶子,枝头剩下一串串干枯的果实,非常好看,一只大山雀从苦楝树上飞到人家院墙上,又飞到古旧的门台顶上停留,发出细微又连续的喳喳喳,叫声并不动听。村口二百多岁的大樟树是鸟的聚集之所,鸟声繁华,喜鹊声最为聒噪。
春日的晴天最容易听到的春鸟声还有布谷鸟,听起来温柔又平静。三四月,燕子飞来的时候,还会有燕子的叫声。布谷鸟和燕子的叫声都是属于故乡的声音。
雨落在菜园里菜叶上的声音也好听。菜园里长着许多荠菜花,鸡儿肠,雨落在野花上,也许也会发出声音吧,但是我们不会听到。万物中还有许多细小的声音,比如植物抽长的声音,花朵开放“啪”的声音,都是人们难以捕捉的声音。川端康成写过,据说夏天拂晓时在不忍池畔还可以听见荷花绽放时爽朗的劈啪声。
竹林在下雨天发出的沙沙声和晴天风吹的飒飒声是不同的,竹林中的雨声更温柔,竹林在风中飘摇的声音则是清飒。许秦豪的《春逝》里,电台主持人去江原道的乡间录下竹林和流水的声音,她采访在竹林边住了五十二年的老太太,老太太说竹林声音最好听的时候,是在刮风下大雪的时候,她听到竹林沙沙的声音,便觉得心情又舒畅又平静,能让混乱的心情安宁下来。
早春的竹林非新绿,是去年的旧绿,竹叶有些发黄。竹绿是五六月的新绿最好看。我特意在有雾有细雨的雨水节气里去竹林,竹林里有雾气会更绿更好看。这天,竹林里有雨滴声,还有黄莺声。竹林外有小溪的水流声。春天的水声真温柔啊。春天山间的泉水的声音和鸟鸣一样动听,仿佛是能净化人心的山之音。电影《阿弥陀堂讯息》中,梅奶奶说失眠的时候就听水流的声音:“我听着水流的声音,想像着我也是水,感觉我自己跟着水在流动。我和水一块儿流,流啊,流到很远,就在我觉得到达大海时,我就那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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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鲤 赞赏了这篇日记 2017-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