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之笔记】歲前歲後筆錄
歲前歲後筆錄
□三皮
1.
2月11日凌晨归家，沙发上眯瞪片刻，终于睡意朦胧，爬到床上去，和衣趴下睡到五点，略事整理即回城，泊车办公楼下，取身份证及腊肉、换洗衣物、女儿礼物（绘本、蜡笔，三十六色水彩）等两只环保提袋徒步岷江饭店前，早班机场大巴已经等着，立即上去，立即纷纷有人上去，等到六点三刻往机场，如此晨曦里行于途中实属稀罕，见许多哈欠连天人物，如观望一段一段旧梦，路灯、街景都变得恍惚起来。
双流机场一派火车站景象，排队过安检简直天荒地老，插入拉萨安检通道，总算过了检查，扔掉月亮村火机一个、世代锦江酒店火机一个。到C19进口，长发女子回说，合肥天雪，机场关闭，从此登机时间遥遥无期，抽掉半包三五，到休息间继续等，看毛姆《客厅里的绅士》，看到一段话：虽然万物皆为幻象，但是幻象之中还有美。连日思虑人生意义几近走火入魔，偶然得此一句，似乎瞬息敞亮起来，明白人生的意义究竟也并非无意义，还是有那么一点美好值得去亲近、发觉和体会。
又候机室小睡三觉，才于十一时三刻登机起飞。继续看《客厅里的绅士》。
2.
骆岗机场下来，满地大雪，出门呵气成雾。久候老弟不到，手机也断电，找服务台求助，无人搭理，找到一台电视，正播内衣广告，啪嗒一声拔掉屁股后头插头，电了一下，临时充它片刻。用争取来的一点余电和弟弟说上话，说车行半途之中，道路打滑，千辛万苦。半小时后门口见到，女儿后座摇下车窗，大喊爸爸，脸冻得通红。
晚上不知觉间喝掉一瓶白酒，粗了嗓子喊去洗澡，到底还是去了，只将母亲与侄子留家。一个叫海洋之恋的洗浴中心。事后还去吃蜜汁烧烤，老板娘说来得太好，过了十二点，也就息业了。女儿吃得大吐舌头，对她来说，大约实在是辣了点。
3.
12日九点出发，光在城里就转1小时以上，没有一块干净地方，路滑接着路断，一再绕道，好歹上了高速，继续看毛姆，到吴庄休息抽烟，一路堵到扬州，平素4小时的路程这日花掉6小时余。至村中见一黑衣汉子，女儿说这是XX爷爷，这个XX爷爷童年时候造句有：春天昏沉沉地睡在泥土里。人是个再农民不过的人，而这句子则简直就是诗歌了，可惜在这乡间，只落得人嬉笑。
姐夫华平与儿子胖磊早至，开酒吃饭，大肚子洋河大曲干掉1瓶半。给钱女儿得志那里去买许愿灯一盏，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放了，姐夫卤莽，说明亦不看，将原有燃料换成单车内胎，结果可想而知，那灯倒也飞了起来，只维持到小学校上空即燃料耗尽，坠落至地。晚上又与父亲桥口洗澡，人山人海。
晚上床上看《潜网》，那一年的刘晓庆怎么有点如今章子怡摸样。翻出林语堂《苏东坡传》看二三页。
4.
早上接小妹伟青短信问好，回她：雪未融尽，太阳太好。下午贴春联，女儿前后跑，侄子默默笑，父母亲灶台忙，偶尔瑟缩飞鸟。新年好。
夜饭后，又放许愿灯两个，个个飞出老远，跑到后园去看，一只随风飘荡，弟弟夸张说应该到了三十里外的刁铺。
看春晚，且看且睡。本山回归传统，小虎队成了老虎队，刘谦继续耍宝，结尾却说得好——董卿：你这手一年过来抓钱抓得更好啦。刘谦：可是，可惜我抓的我自己的。
睡。
5.
大年初一，大雪再起，如厕重读沈从文《边城》。所读版本为1989年1月新蕾出版社所出《中学生文学欣赏：中国文学专辑——第四辑》。封面即是胖子之后的沈老，正是这一本，18年前，在那个小县城路灯昏黄下第一次读毕。开篇即写：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这官道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十八年前，我既未到过四川亦未去过湖南。而那湘西，也只是名字听起来好，至于实际上有着什么美好事物人情，原本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了。
雪尚无端倪地落着，湿寒。
6.
大年初一仿佛极其漫长，颇有点一日长于百年的意思，也许是中午晚上两餐酒，也许是银白大地只给你空旷与寂寥，也许是天冷地冻无所事事。早年看《榴莲飘飘》，看到秦海璐归乡，去看旧日小学校，翻墙越窗进去之后一片无助，歌声即刻响起，童年的歌直逼鸿蒙，什么原始社会好。一整个电影留下的印象只余这么一点记忆。楼上观望门前小学校，平房顶上一厚层雪，那样的一尘不染，有些异于这现实的人间。
书房看电影《地中海厨娘》，怕冷，兼坐姿毕恭毕敬，躲到被窝里去，一觉醒来，于是黄昏，桥头放鞭炮，噼里啪啦十几响，究竟哪样才是日子。
夜饭黑麦啤酒，史先生龙哥一家来，老龙坐下再吃酒一杯，青年先后老去，子女相继长养成人，史老师老得匿到东房去与母亲嘀咕，无非一些家长里短。
院子里又放许愿灯，风大、高飞。
石咀山小姑来电话拜年，又一个辛酸人。
故乡固好，只是洗澡委实不便，自大年三十至初一、二、三，沐浴再无可能，憾憾。
7.
同样一本选集，其中就有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这样故事真得乡村环境中读来才更有趣——刘家峤有两个神仙，邻近各村无人不晓……改个村名，这句话完全就足以拿下来现用。我那做神仙的麻麻儿子长到200斤，上海滩上混社会，一年混成新时代黄金荣，见面即发中华，出口便是千万生意，有点傻逼，然而这傻逼劲头却也端的可贵，草莽照例占了这现世大部分，不如此嚣张与无耻，你让草莽怎么过掉他们跌宕起伏的一生光阴。
8.
忽然又翻《沈从文文集：第四卷》，也还记得那年读了中学生选本的《边城》，即去到旧书店将唯一一套八卷本文集单车驮回寝室，用掉半个月零花，其后又驮了《张爱玲文集》，回忆起来，将近二十年中即是在这二人之间琢磨用笔写字之道，日后或有偏移，而骨子里面总还蓄着那么一种当日初见的惊艳，一再复刻记忆而又一再逃离记忆。其中《都市一妇人》则是八年后在武昌读得，总还记得那开头：一九三〇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做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
大约十五年后，胡兰成亦活动在武汉了，恰逢日本将败之前，那样一种朝生暮死的忐忑，以及周边人事的无聊，更兼妻室张爱玲远在上海，偏倒有护士小周随身，是怎样的一种莫名其妙。我是每读及此总要遥想当日汉江边上硝烟弥漫的历史烟云，竟总感觉其时树叶浸雨之后的翠绿，明净的半透明，是过客如沈从文、如胡兰成均见识到的，前后十五年的时间落差，地方依旧，人事倥偬，不变的恐怕就只有那样一种乱世的肌理。
9.
其实，一直以来，我眼中总没有乱世的概念，总以为所有日后目作的所谓乱世在其时都不过是“当下”，其时的当下，有兵则必有匪，有饥荒则一定有饱食终日，有妓也自然有高呼保家卫国的正人君子，烈士也好汉奸也罢，都不过是活在自己的道德人生中。这样的认识大抵是虚无的无政府主义观念，也许我这一生终究是这样一个没有该派的正义信念者，不过任何人的一生最有权利支配的到底还是那一个拥有者，事关他人几何？
10.
最天真的孩童总是近乎老人，甚至近乎于佛，是表征也好，是面相也罢，恒常的那么一种静默与自然，侄子徐罗雨赫如今即是这样一种状况，才八个月，光知道笑与哭，一切随性，只是憨笑较多、啼哭稀见，这就稀奇，人人以为好，也确实是好，那样一种笑是一点渣滓也没有的通泰与天然。
11.
晚上看电视《我们的八十年代》，谈的不是八零后，讲的倒是六零后的青春岁月，调子是铭黄的，大厂里的男女携手漫步人生路，爱情、创业，背叛、门第观念……里面夏雨那相好——至少看的时候还是相好，只是估计那样一种爱情恐怕也好景不长——面熟得佷，然而偏偏想不出来是谁，待豆瓣一查，啊，原来便是左小青。左小青第一次出现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而要到《天道》才深刻记忆，斯文雅致美好以至老路那样的粗人都当作了梦中情人。现实里面倒也是个率性的姑娘，有绯闻与孙红雷云云。
12.
一夜醒来，雪融过半，路面裸露出泥土黑，照例鞭炮齐鸣，如稀饭将沸。原欲徒步去趟花彭，看到道路泥泞，亦只好作罢。乡村生活令我习惯漫步，采取随行随息的姿态，行走在墨绿的麦苗田垄之上。一棵叶落精光的水杉，垂下丝瓜十七八，纤维枯黄，籽粒匿藏其间，旁若无人，它们过它们的冬天。
13.
初二近午老二与父亲泰兴西站接了白发金才，回来之后往花彭去，取道胡庄，抱侄子前座，小胖子东张西望。姨爹老眼昏花，一副无精打采相，喝稻花香三瓶，二头当场吐出来。小憩时候金花牌耍，夯子姐夫前前后后输。
晚上便去纪沟，又是喝酒。途中孔庄街头买油炸臭豆干吃。零星的雪，使得原野一片寒碜。西宣姑妈家还是和小孙女两人看门，那大、二表哥照旧无影无踪。
夜归，绕道七斤店里买20个许愿灯，给老弟一家带回合肥到天鹅湖边去放。
这夜翻二三页《老残游记》，三年前在家读到100页，即不知搁到何处去，不想今天又在一张桌子角落处发掘出来。
码码儿朱一兵约初五财神日子一见。
14.
一夜好梦，漆黑中灯亮，弟弟上来辞行；太阳出来，女儿喊，即摩托送她去见前妻她娘，远在许庄，多年不骑摩托，胆战心惊，风大得割破脸皮。午饭姑妈来，姐夫一家来。饭后即带父亲与姐夫去桥口洗个澡，胖子磊磊死活不去，说怕没出息的在浴池拉尿。由着他上网打小游戏：军阀战争。洗澡堂子见到罗嗦嘴罐子、盗版李连杰华老二、瓦匠小五儿等人。浴罢，走到中学旧迹，看到夹道梧桐，悉数二十年树龄，初一时候教室日后成了养猪场、养鸡场，现在则空落落的，门前堆满柴禾。本意散个步回家，身后姐夫追上来，泊车说走，是连散步都不能被理解，也只好上车归家。
澡后一身轻松，坐到书房看掉《地中海厨娘》，一个二男一女的热辣故事，其结构颇近于特吕弗《祖＆占》。
黄昏看《天伦之旅》，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片子适合在这样的光景中看了。女儿电话请假明晨归家随父母去张河看百岁老人。就只余得我与父母三个，餐后喝茶聊天，说姨妈家事，说女儿聪慧，父亲且取出徐好胡琴拉曲子几个，说女儿现在进步神速，自此话题全围绕女儿，说到八点三十，散去。
出门望天，孔明灯十七八，冉冉天际，灿若星斗。
15.
毛姆行走缅甸，识得一故乡人，这人说：我想脚下踩着英国乡镇的灰色人行道，我想可以走去跟屠夫吵一架，因为他昨天给我的牛排我咬不动，我想逛逛旧书店。我想小时候就认识我的人在街上跟我打招呼。我想自己的房子后面有个围起来的花园种玫瑰……
大约人皆此心，对于故乡总是恋恋之情。而事实上是更多人一生活动故乡中，对远方有渴望却也绝非激荡心绪足以抛开一切进入别人的场景与故事，更多时候是无知觉的，而一旦稍离，便即多了乡愁，乡愁亦真是简单易碎的物事，牵肠挂肚，无从消解，在回味的角度，身首异处。
16.
此刻，四野鞭炮齐鸣，又如粥沸，庭院正心放鞭炮六十响，额外放冲天炮六发，小炮三百，所谓初五财神日，年年抢财神，有先有后，我则例必整点，大约皆为生活习性使然，横竖睡觉晚，永远在零点时分清醒犹如白昼。隔壁起床点炮时分，已经轰鸣将息，夜空渐趋宁静。罐子一生亦可算悲怆，生子三个，先后殁去两个，剩个老大正东做泥瓦匠，又与女儿、小子三个，挣扎到去年，去趟东南亚劳工方始筹得款项修成三层小楼。葺屋期间为个巷子问题，罐子与父亲又生罅隙，老年人的那点不让与人于此二人一世争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17.
初四这天，原意在家看书写字，待八点起来，母亲说还是一起走，永贵姨爹夫妇亦至，陆垛十珠那里借辆电瓶车，大泗文峰超市门前接到女儿，取道赵王庄、李灌严、北明河、西明河，孔桥镇上买牛奶两箱，经宣堡港到张河。
这是一趟外公故园之旅，实质是外公在世，亦不曾到过几回，那外公风烛残年时候将小女儿嫁到我家，即跟随过来，凄惨惨将房屋、果树悉数变卖出去，亦是铁心做客死异乡打算，无非是未曾留下一个能够容我们兄弟称做舅舅的男子，斯时境况，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及至我之出生，那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许见是男丁，也许地域更替，精神上生龙活虎起来，一气又活25年，非但个人见识了新时代一切风气物事，倒更叫我兄弟有一段可资温暖的童年。
那童年少年时节，偶尔去到张河给素未谋面的外婆上坟，歇脚的却是一个叫红原的舅舅家，那自然是个搭不上一点亲情关系的关系舅舅了。人则是个神奇的人，坏脾气，有援朝经历，老婆又极能干，生得孩子四个，三女一男。
到去年某日，电话里面晓得一出寻亲故实，原来是母亲那方面，本身是有两个伯父，一个叔叔的，那老二二子五八年寡身去了南京某矿讨生活，用三年时间筹备母亲百岁大寿，遂联络故人，乃有上访到门。
于母亲、姨妈这一对简直没有故乡可言的姐妹，突然来了这样一种回头亲，自然有她们的欢喜在，其后终于有而今这场拜寿之旅。
18.
先去趟红原家，将近八十岁的人躺在床上，小儿玉子出来发中华，那极为能干的舅母张眼睹望半天，喊西林，啊。总算认出来龙去脉。至于玉子也是四十九岁的人，大约是矮，大约是胖，大约是脸红。也不大看得出来。
这人亦可算传奇，年轻时候大姐青海那里去学细作木匠，人既生得聪明，是除雕花不成，凡与木头关系活计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一众皆指望这人在手艺上扬名立万，不想就从此息业，开始跑生意，我们这里说的外勤，做得倒一样成功，而在一相对贫困地方，一旦成功，必遭嫉妒，名声以此败坏，又以无后受诟病，仿佛万事俱已备，因无东风，则那万事也只是废事，虽将大姐小儿纳归名下，到底还是气短。
2000年光景，在江都邵伯油田，与这仁兄有窗帘生意合作，那合作以轰轰烈烈开场，悄无声息告终，因为不懂，因为年轻，总归是血本无归，运过去展览的样品甚至都无意再灰溜溜运回来，光留下在油田食堂零星职工惨淡观望的记忆……
2001年则为其介绍混到一穷鬼小厂去撞财运，他去首都搞出军事博物馆的大单，我则以此奔赴四川，从而有了人生另外一番转机。
此后疏于联系，倏忽九年。
19.
百岁老人晒太阳，一副福相。来太多人，太多人不认识。闲步大道，走去古银杏森林，风和熙，100多年前手植树木触目皆是，倒也颐和。路畔人家停殡仪车一辆，再其畔树广告牌一个，写：批发洋灯。这洋灯就是孔明灯就是许愿灯了。有孩子田野放风筝，断了线，飞出去老远，跟在后面追。
20.
午饭吃得寒碜，长寿面则好，好的大约是鱼汤底。屁股后面为中堂，老二说是南京某书法家杰作，不过是惯常词句：地上活神仙，世间真人瑞。中间大书繁体：寿。字是好的，而书法家名字太潦草，琢磨半天，不得要领，以为是朱德，老二则说是：宋捷。老二当然是对的。饭后还是去转公园，这回父、母；姨父、母一齐出行，行走树林间，辨识当年迹，早已物非人非。
又结团走去故居，废园乔木，屋瓦坍塌，无不唏嘘。又到玉子家小坐，援朝军人斗牌去了，八十岁的人光剩下这点爱好。临走，不想那军人妻室无缘故地呕吐起来，弄得诸人皆不好意思到极点。
这回走新路，穿田畦，老二一路指点坟地状况，说到前辈冥居之所，七零八落顿生黍离之悲。这番老亲重聚，端赖老二热心操持，人生百年，亦是难得。
21.
都说寿则多辱，其实多辱亦须修来，也不是个个有那福泽，101岁，还算清朝生人，是连汪曾祺都小她11岁，汪先生过世十载有余，其间所经所历，不过是各自品性、受教育程度、家世等等等等有别，乱世动荡、日伪侵华、共和国建立、文革、改革……无不在一个老人的生命历程之中留下痕迹，惟愿岁月持续静好。
22.
黑夜里，看毕106响礼炮。改从宗庄一线归家，带姨爹桥口洗澡，归来即开批判大会，这姨爹去年丢了大儿子，人逾七十，忧心如焚，对姨妈暴烈时候突然会有拳脚相加情形，小儿子视若无睹，那女婿听了则气愤不已，以至愤懑之情燃到那姨妈的妹妹我母亲这里，于是处处打抱不平，那姨爹为众人一番围剿，当即也就瘪了，眯缝了眼睛，枯坐一旁，做小孩子状。说到终了，皆以怀念大儿子作结。其后聊岁尾闲事，父亲说本家正林，妻子湖北佬，后来患上忧郁症，找甲胺磷自戕，第一回被救活过来，二月过去，四邻八舍个个防她，一日凤井树上删枝遥见这人佯出家门，即喝人去跟，未知半点钟后即跑到某邻家中闭门找出甲胺磷又喝，这回再手忙脚乱送到大泗医院，已经晚了，从此诀别人间。
后面事情尚好解释，我独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素来静默的农妇怎么就会患上什么忧郁症！都说正林中了晦，老三烟草公司三儿弄扇大门回来改换门庭，老大狗小亲家热心找来法师整治大门，那法师上得门楼即坠落到地，头搞得缩到脖子里，医好了，又花掉8万，他妈的，这老实人正林大约真的中了邪。唉！
23.
将《沈从文文集：第四卷》读到《凤子》，读出更多感觉来，又翻第十一卷，来来回回读它四遍《〈幽僻的陈庄〉题记》，说到他一九三二年在某某大学教小说习作，起始约有二十五个人很热心上堂听讲，到后，越来越少，一年以后便只剩下五个人了。五个人中还有两个是旁听的。其因由，无非是那些致力写作的总想在授业者那里得到一种写作的“秘诀”，而他的秘诀不过是——我要他们先忘掉书本，忘掉目前红极一时的作家，忘掉个人出名，忘掉文章传世，忘掉天才同灵感，忘掉文学史提出的名著，以及一切名著一切书本所留下的观念或概念。末了我还再三说，希望他们忘掉“做作文”“缴卷”。能够把这些妨碍他们对于“创作”认识的东西一律忘掉，再来学习应当学习的一切，用各种官能向自然捕捉各种声音、颜色同气味，向社会中注意各种人事。脱去一切陈腐的拘束，学会把一支笔运用自然，在执笔时且如何训练一个人的耳朵、鼻子、眼睛，在现实里以至于在回忆同想象里驰骋，把各种官能同时并用，来产生一个作品。
此一段话真当得起所有志在写作者的座右铭，起码可以写下来留给女儿时时参考、警醒，不，应该说更得由自己反复咀嚼、回味，指导一支笔的起承转合与功过得失。
24.
初四之夜，与姨爹浴罢归家，途径得志小店，又买孔明灯两盏，邀上父亲放灯，一只搁浅到桥头水杉树梢，石蜡白白烧了一刻钟；第二只飞到本儿家上空，不知为何物牵绊，亦是停止不前，渐渐熄灭。得志小店最后两盏，其结局，以此告终。
25.
这小书房九个平方，图书一架，太师桌一张，于此读书两年光景，前后倒跨13个年头。回回年头翻阅旧日典籍，不过是取出来又放回去，光勾起往昔回忆，至于读，好像就只在2000年居家务农期间读掉《儒林外史》一本。
抬头可见废弃掉的小学校旗杆，如今做了大队部，无旗可挂，杆子孤零零矗立风中，左望，即是那红星河，亦是干涸时候居多。夜深人静时候，徜徉危桥，似乎是连河水都禁固不动。时光正穿行其间，悄无声息告终。
淘出《朱自清全集》来看，看第三卷尤其好，其中《论雅俗共赏》与《语文影及其他》尤其尤其好，早年所以会买，则是因《荷塘月色》、《匆匆》之类近乎散文诗篇章，文字境界固然是晓得峥嵘不若平淡，而要正经八百地理解倒非得年长之后。足见今时之年纪到了变法之阶段矣。
26.
晨间用餐，姨妈说及给老大修坟，又叹息一回，大儿子撒手人寰半载，不时痛惜者众，痛彻心扉怀念者，似乎只她一位，那孤儿、那寡母也终于迟钝下来。孤儿工作上海，多少要为都市声色消磨掉悼念之情，则那寡母亦已口岸镇上成了餐馆服务员，乐于服务，以此忘忧。腊月中不慎为汤盘砸落毁了容颜，待那热心过头的姐夫赶过去理论赔偿事务，本人倒偃旗息鼓别作他想，不免叫姐夫再度痛心疾首，扬言闲谈再不论他人是非，却也只是口上骄傲，恐怕是逢到此类事项，又要跃跃欲试。人之品性使然，后天改良，也只是痴心妄想了。
27.
察明人类之狂妄与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地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沈从文《烛虚》）
28.
思维的乐趣是惟有思维者得以享有，太多之人活在琐事、忧虑之中，一生光阴，有机会、有状态、有精神、有目的思维的时间不过万千分之一，这一点再正常不过，见蒋勋有《孤独六讲》，孤独这情状定必是思维之绝佳时段，奈何过多的人在其中低回、悲愤，甚而至于谴天之不公，怨地之不平。天有什么不公的，命运者，命固为遗传、家世等天定，而运则由每个个体自行掌握，种有什么花，收获什么果，甘甜如醴抑或恶臭似胆，究竟都还是自作自受！
29.
做旅途之梦一夜，好像是到某地游耍，一再迷失于旅途之中，要等的人久候不到，未期出现者又愣生生现身眼前，长途列车行走云端，抹一下头发即停车上客，去向与归途皆遥不可期。
30.
初五日，太阳又好。父亲去买慈姑，跟车到大泗加油站，抽黄南京一支，徐进口岸过来，座驾换成VOLVO越野，坐其妻范曾、其友毛儿及拐子赵国庆。过张甸、梁徐、太宇、大伦往仲院，陈华之家，小楼三间，临河而居，门前晒太阳，喝茶嗑瓜子，重庆姑娘陈艳套了伊婆婆羽绒衫，依旧喊冷。午饭堂屋，蓝色经典喝掉四瓶，陈华二叔、三叔、四叔海喝。那二叔如今姜中教书，正是我当年母校，谈及周如才、孙友新，魏杰民等，那魏杰民当年即是酒鬼，喝海了以至动手暴打同学而被辞职，现今则混到省泰中去，好像是教物理，这回就与地方作家石文虎做了同事。还说及同班孙海华，亦与陈二叔同事，仿佛有一段不成功婚姻，兴高采烈蜜月一过即离掉，据说男方是个阳痿，唉，扑朔迷离的往事。陈二叔又提暑假成都之行，给了电话，要他随时来找。
这陈家已近村尾，东西河终止于斯，南北河上横古桥一座，远看荒草没踝，近前一走，倒也有历史之沧桑。
糊涂中归去，走霍庄，北新街，又经汪群、梅鲶、二青墩、张河、戴集，田河。毛儿独子毛亚东少爷脾气，读到高二，索性课皆无意上，早上起了一个电话请假，床亦懒得下，天天如斯。毛儿决议将其送去徐进天线厂做童工。这人田河下车，一身酒气去访岳母。那拐子则倒在后座，大睡。
老王口岸来接。到泰州便钻到会宾楼浴场，洗澡擦背，复上6226见磨脚的码码朱一兵、杨兵，陆惠亦在，拉到隔壁磨脚。磨脚女说辛酸婚史。朦胧中记得男的嗜赌，日夜不归，行为暴烈云云。
夜饭去吃东来顺涮羊肉，再喝洋河蓝色经典，又下去一瓶。睡去老王小区附近汉庭。
31.
初六太阳照醒，老王来送。携酒店杂志《在路上》走。开篇即是季琦11月12日雪后在北大之演讲，不想这人亦在寻思人生之意义——既然人生意义不可得，那过程本身就是意义，生命的意义在于经历，在于我们赋予它意义，在于给其他人（物）提供价值和意义。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大学》）
32.
金才夫妇、国山儿子小俊来午饭，姨父母亦在。下午院中晒太阳，秃头毛笔蘸水地上写字。父母送女儿学琴归来，聊许多家长里短。
33.
四点半父亲接回女儿，院中坐下拉《赛马》，拉《小白菜》，问她因何那般滞涩，说是一首悲伤的歌，需要缓慢需要沉重。因是乡野，要学点艺术，可资选择的也不多，老先生时兆平一生酷爱胡琴、古筝、琵琶。老来走俏，退休之后，授徒上百，一周一次雅集于家吹、拉、弹，屋子里永远为音乐盈满，委实难得。这一段学艺之旅，势必予女儿一点美好回忆吧。
翻读周振甫、冀勤编著《钱钟书〈谈艺录〉读本》，P367页谈及活路与死门，言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不扬；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不患无言，而患情之尽；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原是陆仲昭《诗镜》字句。
因翻取这读本，即带出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世界中篇名著精选之《了不起的盖茨比》，其中又有新民晚报剪报一沓，不记得是那一年事情了，便是王淑瑾编文俞晓夫绘画的小说改编。而那王氏亦未知可就是三五年前提笔绍介木心的浙江人。
这究竟算作什么呢？绘本？连环画？报纸插画故事？每期两张图画，改编者文字了得：我家一连三代都住在这座中西部的城市里，是数一数二的阔人家。从小，父亲就告诫我“你以后每逢观察别人，千万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不都像你有那么好的修养”。至于图画亦有着碎而不乱的线条，方寸之间，尽显精妙，实属难得。
34.
晚上又放孔明灯。之后庵桥浴室洗澡，听人谈闲，某个似乎是叫德贵的老婆喝了乐果，搬到孔庄卫生院，旋即转移至泰兴医院去。听者问为个什么，说是德贵又好赌牌，又欠债，又还不起。听的那个即慨叹一声：原来是个穷死。
仰望北斗七星，有许愿灯孤独空中，一路东行。上网一小时，Q旧友，那陈华已经赶去深圳，纸老虎李丽英说邹禾住去新居豪宅。看央视十套人物节目做二人转魏三。母亲蒸馒头，吃掉三个，就白水，味甘。
35.
居然理出一本旧手册，前面钢笔录其时中意联语，有南通张謇撰博物苑楹联：云远山长，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大观备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友朋二三，共尽此娱。后半联意境甚好。册之后半本盖少年时候所冶印，书作“劣等印工”，有：墨缘、沧桑看云、一种相思、人、有容乃大、徐金梁印（九八年四月十七日下记：取这名字，缘于十年前迷恋看武侠，酷好金庸梁羽生。在那个小学生的梦中，以为用此一名即足博取众家，成一“武林高手”）、忘形、中华、检、徐波、八怪、山居鸥影、集思广益、否极泰来、读古今书、五四少年、野鹅、宠辱不惊、只有香如故、慕之藏书、徐好好印凡二十一款。
忽然重燃篆刻梦，计议返蓉之后备办刀具石材，第一款做一个：不知有汉。记起去岁寒冬古玩市场食汉城轩时节答应恭敬给伊酒吧篆“弥渡”印章一枚。
36.
初六一家去趟泰兴，母亲骑单车到宗林大道上，换作我骑，停于梅鲶桥头，等到宣堡班车。20年间，泰兴镇惟济川路上林荫树木茁壮，其余变化不大，市民还是市侩气息十足，房子还是烟灰、街市还是萧条。鼓楼商场看年货，无非是垃圾红绿，散步往苏利巷55号，途中见擦鞋店小桂红，以为伊做了店主，父亲进去擦鞋……
徐晶波肚子庞大，提个茶杯走东窜西。引他小儿子公厕门前与另外三个三二岁孩童搬废烟花残渣耍。孩子都矮，不时自己哄自己：没得命阿，要爆炸。随即狂跑出去，配合表演，也跑，皮鞋滑，就摔一跤。
午饭酒水两瓶，龙哥与其连襟镇财政所公务员胖子作陪，晶波岳丈倒点酒找只茶缸以热水温。女婿不喝酒，悄了声音说下午有正事，问什么正事，说：找副市长做其妻调动，委实是件正事。
酒酣往三泰新村访李登山一家，却在午睡，候半天门。与父亲谈宝富养老保险事情。登山原在技校做副校，18年前弄宝富过去做工友，18年后登山早已退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技校也日薄西山，计划8000块请宝富走人，那宝富不患钱少，倒患无家可归，上下找人收效甚微，登山那原乡长妇人即说上访云云，总归策划一番，势要争得一种养老结果。
走前，白发金才醒来下楼送，言再见未知期，总当做上海与成都天壤之远，话语间无限怅怅。
接二晓电话，说与西哇到贵州境内，问《寻枪》外景地在何处，归家之后百度查得：青岩。贵阳南郊，距市区二十九公里，明洪武二十一年建。
37.
到某一极点，时间抑或空间有其距离，则那距离使得离乡即是近乡，以此有去国怀乡，有叶落归根。
这数年似乎都是我最晚离家，总弄得离情别绪，自近乡情怯到离乡恋恋，那样一种过程既是化学的又是物理的。草木均生出情感，而菜肴的清淡亦平添出惦记。
与父亲徒步庵桥浴室，看繁星满天，银月似钩。说极其遥远的阿拉善右旗，老人问你晓得那里出租多少钱起步，不晓得，1块！
天气呈现温暖，浴罢，休息间亦坐不下去，即使央视六套正播《熊猫大侠》，极爱邓家佳逗笑表情，也无奈步出大厅，门前歇凉，见角落摆喜羊羊点播机一台，有孩子讨硬币一枚，塞进、爬上，即刻响起：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第一印象即想到贾樟柯。原来要到这时候才晓得《小武》、《站台》的好。
去年此日已经在陕西境内，黄昏吃罢户县德克士，继续驱车上路，去穿越秦岭群山，真是一瞬间的感觉，一年过去了。
38.
细说往事这词句变得哀怨与凄清起来，十足的不胜唏嘘啊。而况是南方二重唱在寂寞一人的小书房娓娓道来，这样的夜，这样的将行未行，这样的用一根烟点燃无边无垠的沧海桑田。再见故乡，再见。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日夜
□三皮
1.
2月11日凌晨归家，沙发上眯瞪片刻，终于睡意朦胧，爬到床上去，和衣趴下睡到五点，略事整理即回城，泊车办公楼下，取身份证及腊肉、换洗衣物、女儿礼物（绘本、蜡笔，三十六色水彩）等两只环保提袋徒步岷江饭店前，早班机场大巴已经等着，立即上去，立即纷纷有人上去，等到六点三刻往机场，如此晨曦里行于途中实属稀罕，见许多哈欠连天人物，如观望一段一段旧梦，路灯、街景都变得恍惚起来。
双流机场一派火车站景象，排队过安检简直天荒地老，插入拉萨安检通道，总算过了检查，扔掉月亮村火机一个、世代锦江酒店火机一个。到C19进口，长发女子回说，合肥天雪，机场关闭，从此登机时间遥遥无期，抽掉半包三五，到休息间继续等，看毛姆《客厅里的绅士》，看到一段话：虽然万物皆为幻象，但是幻象之中还有美。连日思虑人生意义几近走火入魔，偶然得此一句，似乎瞬息敞亮起来，明白人生的意义究竟也并非无意义，还是有那么一点美好值得去亲近、发觉和体会。
又候机室小睡三觉，才于十一时三刻登机起飞。继续看《客厅里的绅士》。
2.
骆岗机场下来，满地大雪，出门呵气成雾。久候老弟不到，手机也断电，找服务台求助，无人搭理，找到一台电视，正播内衣广告，啪嗒一声拔掉屁股后头插头，电了一下，临时充它片刻。用争取来的一点余电和弟弟说上话，说车行半途之中，道路打滑，千辛万苦。半小时后门口见到，女儿后座摇下车窗，大喊爸爸，脸冻得通红。
晚上不知觉间喝掉一瓶白酒，粗了嗓子喊去洗澡，到底还是去了，只将母亲与侄子留家。一个叫海洋之恋的洗浴中心。事后还去吃蜜汁烧烤，老板娘说来得太好，过了十二点，也就息业了。女儿吃得大吐舌头，对她来说，大约实在是辣了点。
3.
12日九点出发，光在城里就转1小时以上，没有一块干净地方，路滑接着路断，一再绕道，好歹上了高速，继续看毛姆，到吴庄休息抽烟，一路堵到扬州，平素4小时的路程这日花掉6小时余。至村中见一黑衣汉子，女儿说这是XX爷爷，这个XX爷爷童年时候造句有：春天昏沉沉地睡在泥土里。人是个再农民不过的人，而这句子则简直就是诗歌了，可惜在这乡间，只落得人嬉笑。
姐夫华平与儿子胖磊早至，开酒吃饭，大肚子洋河大曲干掉1瓶半。给钱女儿得志那里去买许愿灯一盏，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放了，姐夫卤莽，说明亦不看，将原有燃料换成单车内胎，结果可想而知，那灯倒也飞了起来，只维持到小学校上空即燃料耗尽，坠落至地。晚上又与父亲桥口洗澡，人山人海。
晚上床上看《潜网》，那一年的刘晓庆怎么有点如今章子怡摸样。翻出林语堂《苏东坡传》看二三页。
4.
早上接小妹伟青短信问好，回她：雪未融尽，太阳太好。下午贴春联，女儿前后跑，侄子默默笑，父母亲灶台忙，偶尔瑟缩飞鸟。新年好。
夜饭后，又放许愿灯两个，个个飞出老远，跑到后园去看，一只随风飘荡，弟弟夸张说应该到了三十里外的刁铺。
看春晚，且看且睡。本山回归传统，小虎队成了老虎队，刘谦继续耍宝，结尾却说得好——董卿：你这手一年过来抓钱抓得更好啦。刘谦：可是，可惜我抓的我自己的。
睡。
5.
大年初一，大雪再起，如厕重读沈从文《边城》。所读版本为1989年1月新蕾出版社所出《中学生文学欣赏：中国文学专辑——第四辑》。封面即是胖子之后的沈老，正是这一本，18年前，在那个小县城路灯昏黄下第一次读毕。开篇即写：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道，这官道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十八年前，我既未到过四川亦未去过湖南。而那湘西，也只是名字听起来好，至于实际上有着什么美好事物人情，原本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了。
雪尚无端倪地落着，湿寒。
6.
大年初一仿佛极其漫长，颇有点一日长于百年的意思，也许是中午晚上两餐酒，也许是银白大地只给你空旷与寂寥，也许是天冷地冻无所事事。早年看《榴莲飘飘》，看到秦海璐归乡，去看旧日小学校，翻墙越窗进去之后一片无助，歌声即刻响起，童年的歌直逼鸿蒙，什么原始社会好。一整个电影留下的印象只余这么一点记忆。楼上观望门前小学校，平房顶上一厚层雪，那样的一尘不染，有些异于这现实的人间。
书房看电影《地中海厨娘》，怕冷，兼坐姿毕恭毕敬，躲到被窝里去，一觉醒来，于是黄昏，桥头放鞭炮，噼里啪啦十几响，究竟哪样才是日子。
夜饭黑麦啤酒，史先生龙哥一家来，老龙坐下再吃酒一杯，青年先后老去，子女相继长养成人，史老师老得匿到东房去与母亲嘀咕，无非一些家长里短。
院子里又放许愿灯，风大、高飞。
石咀山小姑来电话拜年，又一个辛酸人。
故乡固好，只是洗澡委实不便，自大年三十至初一、二、三，沐浴再无可能，憾憾。
7.
同样一本选集，其中就有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这样故事真得乡村环境中读来才更有趣——刘家峤有两个神仙，邻近各村无人不晓……改个村名，这句话完全就足以拿下来现用。我那做神仙的麻麻儿子长到200斤，上海滩上混社会，一年混成新时代黄金荣，见面即发中华，出口便是千万生意，有点傻逼，然而这傻逼劲头却也端的可贵，草莽照例占了这现世大部分，不如此嚣张与无耻，你让草莽怎么过掉他们跌宕起伏的一生光阴。
8.
忽然又翻《沈从文文集：第四卷》，也还记得那年读了中学生选本的《边城》，即去到旧书店将唯一一套八卷本文集单车驮回寝室，用掉半个月零花，其后又驮了《张爱玲文集》，回忆起来，将近二十年中即是在这二人之间琢磨用笔写字之道，日后或有偏移，而骨子里面总还蓄着那么一种当日初见的惊艳，一再复刻记忆而又一再逃离记忆。其中《都市一妇人》则是八年后在武昌读得，总还记得那开头：一九三〇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做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
大约十五年后，胡兰成亦活动在武汉了，恰逢日本将败之前，那样一种朝生暮死的忐忑，以及周边人事的无聊，更兼妻室张爱玲远在上海，偏倒有护士小周随身，是怎样的一种莫名其妙。我是每读及此总要遥想当日汉江边上硝烟弥漫的历史烟云，竟总感觉其时树叶浸雨之后的翠绿，明净的半透明，是过客如沈从文、如胡兰成均见识到的，前后十五年的时间落差，地方依旧，人事倥偬，不变的恐怕就只有那样一种乱世的肌理。
9.
其实，一直以来，我眼中总没有乱世的概念，总以为所有日后目作的所谓乱世在其时都不过是“当下”，其时的当下，有兵则必有匪，有饥荒则一定有饱食终日，有妓也自然有高呼保家卫国的正人君子，烈士也好汉奸也罢，都不过是活在自己的道德人生中。这样的认识大抵是虚无的无政府主义观念，也许我这一生终究是这样一个没有该派的正义信念者，不过任何人的一生最有权利支配的到底还是那一个拥有者，事关他人几何？
10.
最天真的孩童总是近乎老人，甚至近乎于佛，是表征也好，是面相也罢，恒常的那么一种静默与自然，侄子徐罗雨赫如今即是这样一种状况，才八个月，光知道笑与哭，一切随性，只是憨笑较多、啼哭稀见，这就稀奇，人人以为好，也确实是好，那样一种笑是一点渣滓也没有的通泰与天然。
11.
晚上看电视《我们的八十年代》，谈的不是八零后，讲的倒是六零后的青春岁月，调子是铭黄的，大厂里的男女携手漫步人生路，爱情、创业，背叛、门第观念……里面夏雨那相好——至少看的时候还是相好，只是估计那样一种爱情恐怕也好景不长——面熟得佷，然而偏偏想不出来是谁，待豆瓣一查，啊，原来便是左小青。左小青第一次出现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而要到《天道》才深刻记忆，斯文雅致美好以至老路那样的粗人都当作了梦中情人。现实里面倒也是个率性的姑娘，有绯闻与孙红雷云云。
12.
一夜醒来，雪融过半，路面裸露出泥土黑，照例鞭炮齐鸣，如稀饭将沸。原欲徒步去趟花彭，看到道路泥泞，亦只好作罢。乡村生活令我习惯漫步，采取随行随息的姿态，行走在墨绿的麦苗田垄之上。一棵叶落精光的水杉，垂下丝瓜十七八，纤维枯黄，籽粒匿藏其间，旁若无人，它们过它们的冬天。
13.
初二近午老二与父亲泰兴西站接了白发金才，回来之后往花彭去，取道胡庄，抱侄子前座，小胖子东张西望。姨爹老眼昏花，一副无精打采相，喝稻花香三瓶，二头当场吐出来。小憩时候金花牌耍，夯子姐夫前前后后输。
晚上便去纪沟，又是喝酒。途中孔庄街头买油炸臭豆干吃。零星的雪，使得原野一片寒碜。西宣姑妈家还是和小孙女两人看门，那大、二表哥照旧无影无踪。
夜归，绕道七斤店里买20个许愿灯，给老弟一家带回合肥到天鹅湖边去放。
这夜翻二三页《老残游记》，三年前在家读到100页，即不知搁到何处去，不想今天又在一张桌子角落处发掘出来。
码码儿朱一兵约初五财神日子一见。
14.
一夜好梦，漆黑中灯亮，弟弟上来辞行；太阳出来，女儿喊，即摩托送她去见前妻她娘，远在许庄，多年不骑摩托，胆战心惊，风大得割破脸皮。午饭姑妈来，姐夫一家来。饭后即带父亲与姐夫去桥口洗个澡，胖子磊磊死活不去，说怕没出息的在浴池拉尿。由着他上网打小游戏：军阀战争。洗澡堂子见到罗嗦嘴罐子、盗版李连杰华老二、瓦匠小五儿等人。浴罢，走到中学旧迹，看到夹道梧桐，悉数二十年树龄，初一时候教室日后成了养猪场、养鸡场，现在则空落落的，门前堆满柴禾。本意散个步回家，身后姐夫追上来，泊车说走，是连散步都不能被理解，也只好上车归家。
澡后一身轻松，坐到书房看掉《地中海厨娘》，一个二男一女的热辣故事，其结构颇近于特吕弗《祖＆占》。
黄昏看《天伦之旅》，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片子适合在这样的光景中看了。女儿电话请假明晨归家随父母去张河看百岁老人。就只余得我与父母三个，餐后喝茶聊天，说姨妈家事，说女儿聪慧，父亲且取出徐好胡琴拉曲子几个，说女儿现在进步神速，自此话题全围绕女儿，说到八点三十，散去。
出门望天，孔明灯十七八，冉冉天际，灿若星斗。
15.
毛姆行走缅甸，识得一故乡人，这人说：我想脚下踩着英国乡镇的灰色人行道，我想可以走去跟屠夫吵一架，因为他昨天给我的牛排我咬不动，我想逛逛旧书店。我想小时候就认识我的人在街上跟我打招呼。我想自己的房子后面有个围起来的花园种玫瑰……
大约人皆此心，对于故乡总是恋恋之情。而事实上是更多人一生活动故乡中，对远方有渴望却也绝非激荡心绪足以抛开一切进入别人的场景与故事，更多时候是无知觉的，而一旦稍离，便即多了乡愁，乡愁亦真是简单易碎的物事，牵肠挂肚，无从消解，在回味的角度，身首异处。
16.
此刻，四野鞭炮齐鸣，又如粥沸，庭院正心放鞭炮六十响，额外放冲天炮六发，小炮三百，所谓初五财神日，年年抢财神，有先有后，我则例必整点，大约皆为生活习性使然，横竖睡觉晚，永远在零点时分清醒犹如白昼。隔壁起床点炮时分，已经轰鸣将息，夜空渐趋宁静。罐子一生亦可算悲怆，生子三个，先后殁去两个，剩个老大正东做泥瓦匠，又与女儿、小子三个，挣扎到去年，去趟东南亚劳工方始筹得款项修成三层小楼。葺屋期间为个巷子问题，罐子与父亲又生罅隙，老年人的那点不让与人于此二人一世争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17.
初四这天，原意在家看书写字，待八点起来，母亲说还是一起走，永贵姨爹夫妇亦至，陆垛十珠那里借辆电瓶车，大泗文峰超市门前接到女儿，取道赵王庄、李灌严、北明河、西明河，孔桥镇上买牛奶两箱，经宣堡港到张河。
这是一趟外公故园之旅，实质是外公在世，亦不曾到过几回，那外公风烛残年时候将小女儿嫁到我家，即跟随过来，凄惨惨将房屋、果树悉数变卖出去，亦是铁心做客死异乡打算，无非是未曾留下一个能够容我们兄弟称做舅舅的男子，斯时境况，也是可想而知的了。及至我之出生，那行将就木的老人，也许见是男丁，也许地域更替，精神上生龙活虎起来，一气又活25年，非但个人见识了新时代一切风气物事，倒更叫我兄弟有一段可资温暖的童年。
那童年少年时节，偶尔去到张河给素未谋面的外婆上坟，歇脚的却是一个叫红原的舅舅家，那自然是个搭不上一点亲情关系的关系舅舅了。人则是个神奇的人，坏脾气，有援朝经历，老婆又极能干，生得孩子四个，三女一男。
到去年某日，电话里面晓得一出寻亲故实，原来是母亲那方面，本身是有两个伯父，一个叔叔的，那老二二子五八年寡身去了南京某矿讨生活，用三年时间筹备母亲百岁大寿，遂联络故人，乃有上访到门。
于母亲、姨妈这一对简直没有故乡可言的姐妹，突然来了这样一种回头亲，自然有她们的欢喜在，其后终于有而今这场拜寿之旅。
18.
先去趟红原家，将近八十岁的人躺在床上，小儿玉子出来发中华，那极为能干的舅母张眼睹望半天，喊西林，啊。总算认出来龙去脉。至于玉子也是四十九岁的人，大约是矮，大约是胖，大约是脸红。也不大看得出来。
这人亦可算传奇，年轻时候大姐青海那里去学细作木匠，人既生得聪明，是除雕花不成，凡与木头关系活计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一众皆指望这人在手艺上扬名立万，不想就从此息业，开始跑生意，我们这里说的外勤，做得倒一样成功，而在一相对贫困地方，一旦成功，必遭嫉妒，名声以此败坏，又以无后受诟病，仿佛万事俱已备，因无东风，则那万事也只是废事，虽将大姐小儿纳归名下，到底还是气短。
2000年光景，在江都邵伯油田，与这仁兄有窗帘生意合作，那合作以轰轰烈烈开场，悄无声息告终，因为不懂，因为年轻，总归是血本无归，运过去展览的样品甚至都无意再灰溜溜运回来，光留下在油田食堂零星职工惨淡观望的记忆……
2001年则为其介绍混到一穷鬼小厂去撞财运，他去首都搞出军事博物馆的大单，我则以此奔赴四川，从而有了人生另外一番转机。
此后疏于联系，倏忽九年。
19.
百岁老人晒太阳，一副福相。来太多人，太多人不认识。闲步大道，走去古银杏森林，风和熙，100多年前手植树木触目皆是，倒也颐和。路畔人家停殡仪车一辆，再其畔树广告牌一个，写：批发洋灯。这洋灯就是孔明灯就是许愿灯了。有孩子田野放风筝，断了线，飞出去老远，跟在后面追。
20.
午饭吃得寒碜，长寿面则好，好的大约是鱼汤底。屁股后面为中堂，老二说是南京某书法家杰作，不过是惯常词句：地上活神仙，世间真人瑞。中间大书繁体：寿。字是好的，而书法家名字太潦草，琢磨半天，不得要领，以为是朱德，老二则说是：宋捷。老二当然是对的。饭后还是去转公园，这回父、母；姨父、母一齐出行，行走树林间，辨识当年迹，早已物非人非。
又结团走去故居，废园乔木，屋瓦坍塌，无不唏嘘。又到玉子家小坐，援朝军人斗牌去了，八十岁的人光剩下这点爱好。临走，不想那军人妻室无缘故地呕吐起来，弄得诸人皆不好意思到极点。
这回走新路，穿田畦，老二一路指点坟地状况，说到前辈冥居之所，七零八落顿生黍离之悲。这番老亲重聚，端赖老二热心操持，人生百年，亦是难得。
21.
都说寿则多辱，其实多辱亦须修来，也不是个个有那福泽，101岁，还算清朝生人，是连汪曾祺都小她11岁，汪先生过世十载有余，其间所经所历，不过是各自品性、受教育程度、家世等等等等有别，乱世动荡、日伪侵华、共和国建立、文革、改革……无不在一个老人的生命历程之中留下痕迹，惟愿岁月持续静好。
22.
黑夜里，看毕106响礼炮。改从宗庄一线归家，带姨爹桥口洗澡，归来即开批判大会，这姨爹去年丢了大儿子，人逾七十，忧心如焚，对姨妈暴烈时候突然会有拳脚相加情形，小儿子视若无睹，那女婿听了则气愤不已，以至愤懑之情燃到那姨妈的妹妹我母亲这里，于是处处打抱不平，那姨爹为众人一番围剿，当即也就瘪了，眯缝了眼睛，枯坐一旁，做小孩子状。说到终了，皆以怀念大儿子作结。其后聊岁尾闲事，父亲说本家正林，妻子湖北佬，后来患上忧郁症，找甲胺磷自戕，第一回被救活过来，二月过去，四邻八舍个个防她，一日凤井树上删枝遥见这人佯出家门，即喝人去跟，未知半点钟后即跑到某邻家中闭门找出甲胺磷又喝，这回再手忙脚乱送到大泗医院，已经晚了，从此诀别人间。
后面事情尚好解释，我独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素来静默的农妇怎么就会患上什么忧郁症！都说正林中了晦，老三烟草公司三儿弄扇大门回来改换门庭，老大狗小亲家热心找来法师整治大门，那法师上得门楼即坠落到地，头搞得缩到脖子里，医好了，又花掉8万，他妈的，这老实人正林大约真的中了邪。唉！
23.
将《沈从文文集：第四卷》读到《凤子》，读出更多感觉来，又翻第十一卷，来来回回读它四遍《〈幽僻的陈庄〉题记》，说到他一九三二年在某某大学教小说习作，起始约有二十五个人很热心上堂听讲，到后，越来越少，一年以后便只剩下五个人了。五个人中还有两个是旁听的。其因由，无非是那些致力写作的总想在授业者那里得到一种写作的“秘诀”，而他的秘诀不过是——我要他们先忘掉书本，忘掉目前红极一时的作家，忘掉个人出名，忘掉文章传世，忘掉天才同灵感，忘掉文学史提出的名著，以及一切名著一切书本所留下的观念或概念。末了我还再三说，希望他们忘掉“做作文”“缴卷”。能够把这些妨碍他们对于“创作”认识的东西一律忘掉，再来学习应当学习的一切，用各种官能向自然捕捉各种声音、颜色同气味，向社会中注意各种人事。脱去一切陈腐的拘束，学会把一支笔运用自然，在执笔时且如何训练一个人的耳朵、鼻子、眼睛，在现实里以至于在回忆同想象里驰骋，把各种官能同时并用，来产生一个作品。
此一段话真当得起所有志在写作者的座右铭，起码可以写下来留给女儿时时参考、警醒，不，应该说更得由自己反复咀嚼、回味，指导一支笔的起承转合与功过得失。
24.
初四之夜，与姨爹浴罢归家，途径得志小店，又买孔明灯两盏，邀上父亲放灯，一只搁浅到桥头水杉树梢，石蜡白白烧了一刻钟；第二只飞到本儿家上空，不知为何物牵绊，亦是停止不前，渐渐熄灭。得志小店最后两盏，其结局，以此告终。
25.
这小书房九个平方，图书一架，太师桌一张，于此读书两年光景，前后倒跨13个年头。回回年头翻阅旧日典籍，不过是取出来又放回去，光勾起往昔回忆，至于读，好像就只在2000年居家务农期间读掉《儒林外史》一本。
抬头可见废弃掉的小学校旗杆，如今做了大队部，无旗可挂，杆子孤零零矗立风中，左望，即是那红星河，亦是干涸时候居多。夜深人静时候，徜徉危桥，似乎是连河水都禁固不动。时光正穿行其间，悄无声息告终。
淘出《朱自清全集》来看，看第三卷尤其好，其中《论雅俗共赏》与《语文影及其他》尤其尤其好，早年所以会买，则是因《荷塘月色》、《匆匆》之类近乎散文诗篇章，文字境界固然是晓得峥嵘不若平淡，而要正经八百地理解倒非得年长之后。足见今时之年纪到了变法之阶段矣。
26.
晨间用餐，姨妈说及给老大修坟，又叹息一回，大儿子撒手人寰半载，不时痛惜者众，痛彻心扉怀念者，似乎只她一位，那孤儿、那寡母也终于迟钝下来。孤儿工作上海，多少要为都市声色消磨掉悼念之情，则那寡母亦已口岸镇上成了餐馆服务员，乐于服务，以此忘忧。腊月中不慎为汤盘砸落毁了容颜，待那热心过头的姐夫赶过去理论赔偿事务，本人倒偃旗息鼓别作他想，不免叫姐夫再度痛心疾首，扬言闲谈再不论他人是非，却也只是口上骄傲，恐怕是逢到此类事项，又要跃跃欲试。人之品性使然，后天改良，也只是痴心妄想了。
27.
察明人类之狂妄与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地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在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沈从文《烛虚》）
28.
思维的乐趣是惟有思维者得以享有，太多之人活在琐事、忧虑之中，一生光阴，有机会、有状态、有精神、有目的思维的时间不过万千分之一，这一点再正常不过，见蒋勋有《孤独六讲》，孤独这情状定必是思维之绝佳时段，奈何过多的人在其中低回、悲愤，甚而至于谴天之不公，怨地之不平。天有什么不公的，命运者，命固为遗传、家世等天定，而运则由每个个体自行掌握，种有什么花，收获什么果，甘甜如醴抑或恶臭似胆，究竟都还是自作自受！
29.
做旅途之梦一夜，好像是到某地游耍，一再迷失于旅途之中，要等的人久候不到，未期出现者又愣生生现身眼前，长途列车行走云端，抹一下头发即停车上客，去向与归途皆遥不可期。
30.
初五日，太阳又好。父亲去买慈姑，跟车到大泗加油站，抽黄南京一支，徐进口岸过来，座驾换成VOLVO越野，坐其妻范曾、其友毛儿及拐子赵国庆。过张甸、梁徐、太宇、大伦往仲院，陈华之家，小楼三间，临河而居，门前晒太阳，喝茶嗑瓜子，重庆姑娘陈艳套了伊婆婆羽绒衫，依旧喊冷。午饭堂屋，蓝色经典喝掉四瓶，陈华二叔、三叔、四叔海喝。那二叔如今姜中教书，正是我当年母校，谈及周如才、孙友新，魏杰民等，那魏杰民当年即是酒鬼，喝海了以至动手暴打同学而被辞职，现今则混到省泰中去，好像是教物理，这回就与地方作家石文虎做了同事。还说及同班孙海华，亦与陈二叔同事，仿佛有一段不成功婚姻，兴高采烈蜜月一过即离掉，据说男方是个阳痿，唉，扑朔迷离的往事。陈二叔又提暑假成都之行，给了电话，要他随时来找。
这陈家已近村尾，东西河终止于斯，南北河上横古桥一座，远看荒草没踝，近前一走，倒也有历史之沧桑。
糊涂中归去，走霍庄，北新街，又经汪群、梅鲶、二青墩、张河、戴集，田河。毛儿独子毛亚东少爷脾气，读到高二，索性课皆无意上，早上起了一个电话请假，床亦懒得下，天天如斯。毛儿决议将其送去徐进天线厂做童工。这人田河下车，一身酒气去访岳母。那拐子则倒在后座，大睡。
老王口岸来接。到泰州便钻到会宾楼浴场，洗澡擦背，复上6226见磨脚的码码朱一兵、杨兵，陆惠亦在，拉到隔壁磨脚。磨脚女说辛酸婚史。朦胧中记得男的嗜赌，日夜不归，行为暴烈云云。
夜饭去吃东来顺涮羊肉，再喝洋河蓝色经典，又下去一瓶。睡去老王小区附近汉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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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太阳照醒，老王来送。携酒店杂志《在路上》走。开篇即是季琦11月12日雪后在北大之演讲，不想这人亦在寻思人生之意义——既然人生意义不可得，那过程本身就是意义，生命的意义在于经历，在于我们赋予它意义，在于给其他人（物）提供价值和意义。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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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才夫妇、国山儿子小俊来午饭，姨父母亦在。下午院中晒太阳，秃头毛笔蘸水地上写字。父母送女儿学琴归来，聊许多家长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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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半父亲接回女儿，院中坐下拉《赛马》，拉《小白菜》，问她因何那般滞涩，说是一首悲伤的歌，需要缓慢需要沉重。因是乡野，要学点艺术，可资选择的也不多，老先生时兆平一生酷爱胡琴、古筝、琵琶。老来走俏，退休之后，授徒上百，一周一次雅集于家吹、拉、弹，屋子里永远为音乐盈满，委实难得。这一段学艺之旅，势必予女儿一点美好回忆吧。
翻读周振甫、冀勤编著《钱钟书〈谈艺录〉读本》，P367页谈及活路与死门，言诗——不患无材，而患材之不扬；不患无情，而患情之肆；不患无言，而患情之尽；不患无景，而患景之烦。原是陆仲昭《诗镜》字句。
因翻取这读本，即带出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世界中篇名著精选之《了不起的盖茨比》，其中又有新民晚报剪报一沓，不记得是那一年事情了，便是王淑瑾编文俞晓夫绘画的小说改编。而那王氏亦未知可就是三五年前提笔绍介木心的浙江人。
这究竟算作什么呢？绘本？连环画？报纸插画故事？每期两张图画，改编者文字了得：我家一连三代都住在这座中西部的城市里，是数一数二的阔人家。从小，父亲就告诫我“你以后每逢观察别人，千万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不都像你有那么好的修养”。至于图画亦有着碎而不乱的线条，方寸之间，尽显精妙，实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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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又放孔明灯。之后庵桥浴室洗澡，听人谈闲，某个似乎是叫德贵的老婆喝了乐果，搬到孔庄卫生院，旋即转移至泰兴医院去。听者问为个什么，说是德贵又好赌牌，又欠债，又还不起。听的那个即慨叹一声：原来是个穷死。
仰望北斗七星，有许愿灯孤独空中，一路东行。上网一小时，Q旧友，那陈华已经赶去深圳，纸老虎李丽英说邹禾住去新居豪宅。看央视十套人物节目做二人转魏三。母亲蒸馒头，吃掉三个，就白水，味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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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理出一本旧手册，前面钢笔录其时中意联语，有南通张謇撰博物苑楹联：云远山长，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大观备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友朋二三，共尽此娱。后半联意境甚好。册之后半本盖少年时候所冶印，书作“劣等印工”，有：墨缘、沧桑看云、一种相思、人、有容乃大、徐金梁印（九八年四月十七日下记：取这名字，缘于十年前迷恋看武侠，酷好金庸梁羽生。在那个小学生的梦中，以为用此一名即足博取众家，成一“武林高手”）、忘形、中华、检、徐波、八怪、山居鸥影、集思广益、否极泰来、读古今书、五四少年、野鹅、宠辱不惊、只有香如故、慕之藏书、徐好好印凡二十一款。
忽然重燃篆刻梦，计议返蓉之后备办刀具石材，第一款做一个：不知有汉。记起去岁寒冬古玩市场食汉城轩时节答应恭敬给伊酒吧篆“弥渡”印章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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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一家去趟泰兴，母亲骑单车到宗林大道上，换作我骑，停于梅鲶桥头，等到宣堡班车。20年间，泰兴镇惟济川路上林荫树木茁壮，其余变化不大，市民还是市侩气息十足，房子还是烟灰、街市还是萧条。鼓楼商场看年货，无非是垃圾红绿，散步往苏利巷55号，途中见擦鞋店小桂红，以为伊做了店主，父亲进去擦鞋……
徐晶波肚子庞大，提个茶杯走东窜西。引他小儿子公厕门前与另外三个三二岁孩童搬废烟花残渣耍。孩子都矮，不时自己哄自己：没得命阿，要爆炸。随即狂跑出去，配合表演，也跑，皮鞋滑，就摔一跤。
午饭酒水两瓶，龙哥与其连襟镇财政所公务员胖子作陪，晶波岳丈倒点酒找只茶缸以热水温。女婿不喝酒，悄了声音说下午有正事，问什么正事，说：找副市长做其妻调动，委实是件正事。
酒酣往三泰新村访李登山一家，却在午睡，候半天门。与父亲谈宝富养老保险事情。登山原在技校做副校，18年前弄宝富过去做工友，18年后登山早已退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技校也日薄西山，计划8000块请宝富走人，那宝富不患钱少，倒患无家可归，上下找人收效甚微，登山那原乡长妇人即说上访云云，总归策划一番，势要争得一种养老结果。
走前，白发金才醒来下楼送，言再见未知期，总当做上海与成都天壤之远，话语间无限怅怅。
接二晓电话，说与西哇到贵州境内，问《寻枪》外景地在何处，归家之后百度查得：青岩。贵阳南郊，距市区二十九公里，明洪武二十一年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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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某一极点，时间抑或空间有其距离，则那距离使得离乡即是近乡，以此有去国怀乡，有叶落归根。
这数年似乎都是我最晚离家，总弄得离情别绪，自近乡情怯到离乡恋恋，那样一种过程既是化学的又是物理的。草木均生出情感，而菜肴的清淡亦平添出惦记。
与父亲徒步庵桥浴室，看繁星满天，银月似钩。说极其遥远的阿拉善右旗，老人问你晓得那里出租多少钱起步，不晓得，1块！
天气呈现温暖，浴罢，休息间亦坐不下去，即使央视六套正播《熊猫大侠》，极爱邓家佳逗笑表情，也无奈步出大厅，门前歇凉，见角落摆喜羊羊点播机一台，有孩子讨硬币一枚，塞进、爬上，即刻响起：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第一印象即想到贾樟柯。原来要到这时候才晓得《小武》、《站台》的好。
去年此日已经在陕西境内，黄昏吃罢户县德克士，继续驱车上路，去穿越秦岭群山，真是一瞬间的感觉，一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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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往事这词句变得哀怨与凄清起来，十足的不胜唏嘘啊。而况是南方二重唱在寂寞一人的小书房娓娓道来，这样的夜，这样的将行未行，这样的用一根烟点燃无边无垠的沧海桑田。再见故乡，再见。
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