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中几段海,阳光描写
1.
太阳还没有升起,海天混沌一色,只是海面稍稍有一点涟漪,仿佛有一块布在上面起伏打皱.随着天色逐渐泛白,天边现出一条暗沉沉的线,把海和天分了开来,这时那块灰色的布上就出现了一行行浓重的条纹,在水面下绵延不断,互相追逐,彼此推拥,不断前进.
当它们到达岸边时,每条波纹先高高涌起,然后一一散裂,在沙滩上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水花.波浪暂时平伏一会,接着又重新掀起,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就像熟睡者梦中不自觉的呼吸.这时天边哪条暗纹渐渐变得明朗,就像一瓶陈酒中的酒渣已经澄清,使酒瓶重新透出绿莹莹的颜色.地平线外,天空也慢慢变得清澈,仿佛那里鱼肚色的沉渣已经澄清,或者仿佛有个伏在地平线下的女郎举起了一盏明灯,使天空中横亘着一条青黄夹白,色调暗淡的光纹,活像一把扇子上的一条条扇骨.接着她把灯更举高了一些,大气就显得仿佛是由纤维堆织成似的,它从绿色的水面上抽起一缕缕金黄血红的细丝,好像放烟火时纷纷腾起的烈焰,随后这些烟火的万千丝缕逐渐融汇成炽热的一片,将那原来沉甸甸像灰毛毯似的天幕烘托起来,不断微微起伏,闪闪发光,直到那些暗淡的条纹终于几乎全部消失无踪.那条擎着明灯的手臂慢慢地越举越高,最后那广漠的光焰似乎明显可辨;天边燃起了一圈弧形的光芒,映得它近旁的海面一片金光闪闪.
光照射到园中的树木,逐步把叶子一一映成了透明.一只鸟儿在高处啾然而鸣;静默了一会;接着又是另一只鸟儿在低处啁啾.阳光照出屋壁的棱角,然后像扇尖似的轻轻触在一块白色窗帘上,映出卧室窗前一片树叶细小得像指印般的蓝色阴影.窗帘微微地掀动了一下,但室内仍旧一片昏暗,朦胧难辨.外面,鸟儿一直在啁啾鸣唱着它们那单调的歌儿.
2.
太阳正在升起.蓝色和绿色的海浪扇面形地迅速扫过海岸,绕过一棵棵海冬青的花穗,在沙滩上这儿那儿地留下了一个个发亮的小水潭.潮头退却后留下一条隐约可辨的黑色印迹.原来迷离模糊的礁石轮廓清晰起来,露出上面红色的裂缝.
一条条黑白分明的暗影横在草地上,在花心草尖上跳动的露珠使花园显得像一幅尚未整个完工而只是一些零碎亮斑拼成的镶嵌画.胸脯上有鲜黄和玫瑰色斑点的鸟儿不时喧闹地齐声高唱一曲,仿佛一些滑雪的人在手挽手地笑语欢腾,接着又突然寂静无声,仿佛被人打散了似的.
太阳更加大片地照亮了屋子.阳光触到了窗角上不知什么绿色的东西,使它显得像一块翡翠,像一个无核鲜果似的一汪嫩绿.阳光映得桌椅轮廓分明,使白桌布上像绣上了金光灿烂的条纹.随着光线的增强,不时会有某处的一个蓓蕾绽开,花朵怒放,上面还带着嫩绿的脉纹,微微抖索,仿佛绽蕾开放时的一番努力使得它摇曳不定,同时还仿佛用它们纤细的铃舍撞击着雪白的铃壁似的发出隐约可辨的叮咚声.每一样东西都显得柔和,朦胧,仿佛碗碟的瓷是流动的液体,刀叉的钢是水做的.同时那波涛碎裂时的震荡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一些大木头砰然落在海岸上.
3.
太阳升起了.一条条黄绿色的光影投在海边上,把饱经风霜的小船船舷镀成金色,并且使海冬青和它那像披着铠甲似的叶片反射出钢铁般的闪闪蓝光.阳光几乎映透了成扇形地迅速散开在沙滩上的那层薄薄的浪花.那个刚才摆动脑袋,使她戴着的各种珍宝----黄玉,蓝宝石,射出火花般闪闪反光的水晶宝石----都颤动个不停地女郎,现在已齐眉地显出她的身影来,睁大着双眼,用她的目光在浪头上开辟出一条笔直的通道.海浪原来那种鱼鳞似的闪闪亮光暗淡下去了;它们变得稠密起来;它们那绿阴阴的波谷颜色变黑发深,像是被成群游动的鱼填满了似的.当浪潮飞溅一阵,退落下去后,它们在海岸上留下了黑黑的一行树枝和树皮,碎草和木棍,仿佛有一艘小舟沉没碎裂了,驾船的人已游上岸去,跳上岩石,遣下他四散的货物听凭它们被冲上岸边.
花园里,黎明时原来那棵树,那丛灌木上紧一阵慢一阵乱啁啾的鸟儿,现在鸣成了一片,又尖又响;一会儿齐声而鸣,仿佛庆幸自己有了伴,一会儿又单声鸣叫,仿佛在向青白色的天空倾诉.当那只黑猫在灌木丛中悄悄爬来,或者厨娘把煤灰倒在煤渣堆上惊动了它们,它们就轰然飞起,连忙逃开.它们的鸣声中有恐惧,有生怕遭到苦难的不安,也有宁愿此时此刻就被人捉住的喜悦之感.它们在清晨的晴空中争鸣着,高高地飞上榆树梢头,互相追逐着齐声而鸣,一会儿追,一会儿逃,你啄我我啄你一齐飞上云霄.然后它们厌倦了互相追逐,就快乐地重新飞下来,轻巧地向下降落,回到地面,安安静静地停在树枝上,或者落在墙头上,尖利的眼睛顾盼四周,它们的头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清清醒醒,小心提防;全神贯注地发现了某项东西,某个特殊的目标.
那或许是个蜗牛壳,矗立在草地上仿佛一座教堂,一所高高耸起的建筑物,上面带着一圈圈焦痕,被草色映得微微发绿.或许它们是瞧见了那在花坛上放出一片连绵不断的紫色光芒的美丽花朵,下面还有紫色荫影形成的一道道暗沉沉的通道在花茎间纵横穿过.或许它们是在定睛注视着苹果树上那些小小的浅色叶子正在摇摇晃晃,欲坠又止,倔强地仍旧闪烁在瓣尖粉红的苹果花之间.或许它们是瞧见了树篱上的一颗悬在那儿却老掉不下来的雨珠,其中映出了整个屋子,以及那些高耸的榆树的影子;也或许它们是在直接盯着太阳,小眼睛都显得像是闪着金光的珠子.
现在它们东瞧瞧西望望以后,又瞧着更深的地方,瞧着花儿底下,透过黑洞洞的通道窥察那积满败叶落花的,光照不到的世界.于是它们中有一只就优美灵巧地往下一冲,准确地落下地来,一下就啄穿了那条无法自卫的毛毛虫又大又软的身体,反复地啄了又啄,然后就丢下它让它去逐渐烂掉.在那些花儿渐渐凋谢的近根的地方,浮动着阵阵死亡的气息;各种潮湿霉烂的东西发软膨胀的表面上冒出点点的水珠来.烂果子的皮裂开了,上面渗出来的东西稠腻腻地粘牢在那儿.黄色的分泌物一团团地渗出来,不时有条两头都有脑袋的说不出形状的东西在缓缓蠕动.两眼金光闪闪的鸟儿钻进树叶丛里,好奇地细瞧着那些水珠和脓液.时不时地,它们会用它们的嘴尖恶狠狠地戳进这种黏糊糊的东西里去.
同时,刚升起的太阳照进窗户,照亮了镶着红边的窗帘,显示出一个个圆圈和一条条花纹来.接着,在逐渐强烈的光线中,帘子的白色映在盘子上;刀子上的闪光更加耀眼了.椅子和食柜朦胧地留在后面的暗影里,以致尽管各自独立,却仿佛连成了一片.镜子投射在墙上的一圈反光显得更加洁白了.窗台上的真花都伴着它们的幻影.然而这幻影也是花的一部分,因为每当一朵花蕾开房时,镜子里色彩较淡的那朵花也同样绽开了一个蓓蕾.
风起了.波纹像敲鼓似的拍打着海岸,仿佛一些扎着头巾的战士,一些头上包着布,手里拿着毒矛的人高高地舞着他们的武器,正在向着吃草的畜群,向一头白色的羔羊冲上来.
4.
已经升起的太阳光芒不再流连在绿色的床垫上,它们断续地映透那些晶莹的珠宝.照亮它们的表面,又笔直地投射在海浪上.它们射到什么上面时都简直像砰然有声似的.它们投射下来时,就像马蹄踏在草地上似的发出震动的声音.它们溅起的千百条水花,就像射向骑者头上的长矛和标枪.它们掠过沙滩,就像一层有着钢铁般的蓝光和钻石般的闪闪棱角的水浪.它们强有力地不断伸缩着,仿佛一台发动机在反复地吞吐着它的力量.阳光照在麦田和树林上.小河显得发亮而且互相编织在一起似的,向水边倾斜下去的草坪变得像微微竖起的鸟羽那么翠绿.小山仿佛被皮带捆紧似的曲折皱缩,就像是一条条肌肉鼓起的肢体那样;而四周边缘骄傲地笔直耸立着的树林子,就仿佛是马颈子上被修剪过的粗鬃毛似的.
在花坛,池塘和花房上遮着浓密树荫的花园里,一只只鸟儿各自在灼人的阳光下啁啾而鸣.有一只在卧室的窗下鸣叫;另一只则在紫丁香树的最高枝上;而另外又有一只却高踞在墙头上.它们每一只都尖声而鸣,热情奔放,仿佛只顾让它们的歌声冲口而出,却不管它是否以刺耳的不和谐声音搅乱了别人的歌唱.它们圆圆的眼睛鼓起,发亮;它们的脚爪牢牢地抓住树枝或者栏杆.它们毫不隐蔽地在空气和阳光下鸣叫着,漂亮地披着它们的一身新羽毛,有的带贝壳似的纹理,有的像闪光的盔甲,这儿一条条浅蓝,那儿一点点金黄,有的是一色浅亮的条纹.它们鸣叫得就仿佛,这鸣声是它们受着清晨的驱使而不由自主地发出来的.它们鸣叫地就仿佛生命的锋芒受到了淬砺,可以像利刃似的刺破和粉碎那淡青色光芒的朦胧迷雾,那湿土的一片潮气,那厨房油烟的弥漫蒸腾,那牛羊肉的腥膻气味,那水果糕点的扑鼻甜香,那泔水桶里潮滋滋的菜帮果皮,倒在垃圾堆上还散发出一阵阵水汽.这些鸟儿伸出它们那干脆利落,残忍无情的尖喙,飞落在各种潮湿,发霉,打皱的东西上.它们突然从丁香树枝或者栏杆上猛扑下来.它们攫住一只蜗牛在石头上磕着.它们有条不紊地使劲磕着,直到把蜗牛壳磕碎,一条黏糊糊的东西从破壳里流了出来.它们敏捷地飞掠,滑翔,冲上云霄,发出嘁嘁喳喳的短促尖鸣,然后高踞在树梢上,俯视着下面的树叶和尖塔,芳草如茵,白花遍地的田野,涛声隆隆仿佛在击鼓催动一整队插着羽毛,扎着头巾的士兵前进的大海.不时地,它们的鸣声合成一片急促的曲调,仿佛一条山涧中水流汇合交织,汹涌激荡,然后混合成一道激流,愈来愈快地擦过周围连绵不断的树叶顺流而下.但是接着碰上了一座礁石,又分道扬镳了.
阳光射进房间时化成锋利的楔形.什么东西被光一照,都带上了一层疯狂的色彩.一只盘子变得像一汪白色的湖水.一把餐刀看来像一柄冰冷的匕首.大玻璃杯突然显得好像被一条光线举了起来似的.桌椅仿佛原来是沉在水底下,现在忽然浮了上来,上面蒙着一层深红,桔黄,淡紫的颜色,就像熟透的水果皮上的红晕.瓷器上的熠熠闪光,木头上的纹理,席垫上的一丝一缕,都显得越来越精致清晰.所有的东西上都没有丝毫阴影.一只水瓶显得那么碧绿纯净,使得你的目光仿佛被它的强烈光彩像漏斗似的吸了进去,不由自主地被紧紧粘在上面.物体的形状既厚实又有棱角.这儿是一张清晰突起的椅子;那儿是一个笨重庞大的食柜.随后当光线逐渐变得强烈时,它们面前就浮过一块块阴影,并且渐渐聚成一团,笼罩在它们背后,变成重重叠叠的阴影.
5.
太阳已经高高升到天顶.它已经不再是若隐若现,只能从它的隐约闪光猜到它的所在,仿佛一位女郎正半躺在蔚蓝大海的床垫上,把水晶球状的珠宝戴在她的额头上,射出枪刺般乳白色的光芒在朦胧的大气中闪烁,就像一条跃起的海豚露出它的肚腹,或者是一把劈下来的刀刃发出闪光.现在太阳已毫不踌躇,毫不容情地炽烈照耀着.它照射在坚实的沙滩上,使块块岩石成了一个个炽热的熔炉;它搜索着每一个水潭,捉住躲藏在隙缝里的小鲦鱼,暴露沙滩上朽烂的车轮和白骨残骸,或者是一只颜色黑得像铁的没有了鞋带的靴子.它使每一样东西现出它本来的色调;使一座座沙丘显示出它无数晶亮的颗粒,使一丛丛野草显得碧绿;它还照射在沙漠荒原的不毛之地上,时而曲折透过车辙,时而扫过孤零零的路标石堆,时而洒落在矮小而幽绿的野树丛上.它照亮金光闪闪的伊斯兰庭院,南部乡村里单薄的红白色纸板小屋子,跪在干河底里在石头上捶打着皱成一团的衣服的乳房松垂,头发灰白的妇人们.正在缓慢地隆隆驶过海面的轮船也被直射的阳光攫住,它透过黄色的布蓬照着那些在甲板上打盹或散步的乘客,他们正日复一日地被紧紧挤在油腻而隆隆震动的船舷里,由轮船载着他们单调乏味地驶在海浪上,不时用手搭在眼睛上眺望着陆地的出现.
阳光照在密密耸立的南方群山上,射进深深的满是石子的干河床,那儿在高高的吊桥下河水已经干枯得使那些跪在石头上的洗衣妇人几乎已没法浸湿她们要洗的衣裳;精瘦的骡子狭肩背上驮着篓子,在轧轧发响的灰色碎石上小心地择路而行.到了正午,灼热的阳光把那些小山晒成灰色,仿佛在一次爆炸中被削平和烧焦了似的,而在更靠北面比较多云和多雨的地方,那些像被一把铁铲的背削成光溜溜平板的小山坡上,反射出一种光来,仿佛那里面有一个守夜的人手提着一盏绿色的灯,正在依次巡视各个房间.阳光透过灰蓝色的空气微粒照射在英国的田野上,照亮了沼泽和池塘,停在柱子上的一只雪白的海鸥,徐徐掠过梢头平整的树林,还没长大的庄稼和波浪起伏的牧草地上空的云影.它照在果园的墙上,使墙砖的每一个坑洼,每一条纹理都闪出刺目的银色和紫色,火红滚烫得仿佛摸上去都快要融化了,仿佛只要一碰它,就马上会化成烧焦了的灰土似的.一串串葡萄干挂在墙边,像红艳艳的浪花和瀑布;李子圆熟长大,从叶面下露了出来.无数青草的叶子汇合成青翠欲滴的一大片.树影缩小成为仿佛只是围着树根的一个深黑的水潭.像洪水泛滥似的阳光使所有原来层次分明的东西都融成了一片绿色.
鸟儿热情地争着齐声鸣唱,然后全都停止了.它们一边低声叽叽喳喳,一边衔着一小段草茎或者树枝钻进树上高处黑色的树节里.它们身上闪着金色和紫色,飞落在花园里,那儿金色和淡紫色的金链花和珍珠菜的球果纷纷坠落下来,因为在这正午时分,园里正百花盛开,花团锦簇,就连花丛底下的阴暗通道都变得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褐,就看阳光是透过红色的花瓣呢,还是透过宽阔的黄色花瓣,或者是一时被毛茸茸的花茎挡住了.
阳光直射在屋子上,使发暗的窗户之间的白色墙壁显得耀眼.被绿色树枝密密缠绕的窗框,把当中望不偷的黑沉沉一块圈在里面.一道轮廓锐利的楔形光线照在窗台上,映亮了屋子里有蓝色花纹的盘子,带弯把的茶杯,一直大碗的中腰,有十字格的地毯,以及那些玻璃橱和书柜的威风凛凛的轮廓和线条.在它们这些庞然大物背后形成一块阴影,其中大概还有某个隐约可辨的东西,它不曾被阴影所淹没,也没有使它更加浓重.
波浪碎裂后,海水就迅速漫上岸边.浪头一个接一个地高高涌起又猛然落下;乘着落下时的势头,浪花往回飞溅.海浪通体深蓝,只是浪尖上有像钻石般四射的光芒,它起伏颤动,就像壮健的马在奔驰时马背上筋肉的起伏颤动那样.海浪猛然落下;退了回去,然后又猛然落下,仿佛一只强大的野兽在沉重地蹬脚.
6.
太阳已经不再停留在中天.它的光线倾侧,向下斜照.一会儿它射在一块云边上,把它映得一片通明,成了一个没人敢于落脚的火岛.接着日光先后照着一块又一块的云彩,使得下面的海浪就像不断被一些变幻不定越过颤动的蓝空猛烈飞来的羽箭所射中一样.
树梢的叶子被阳光晒得干瘪发脆,在飘忽不定的微风中僵硬地窸窣发响.鸟儿都停着不动,只不时把脑袋急促地向左右扭动一下.它们现在停止了唱歌,仿佛已经喧哗得够了,仿佛这丰饶的正午已经使它们感到了餍足.蜻蜓在一棵芦苇上方一动不动地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它那蓝色细线似的身躯就又箭似的射向天空.从远处传来的隐约嗡嗡声,就好像是天边一些纤细的翅膀在上下抖动时发出的断续颤音.河水这会儿把芦苇扶得笔直挺立,就仿佛四周有玻璃围绕着它们凝固了似的;接着玻璃晃动了起来,那些芦苇就又被漂得歪歪倒倒了.垂头沉思地立在田野里的牲口们,笨重地一步步向前移动.屋旁木桶里的龙头不再淌水,仿佛桶里已经装满,接着它又一滴接一滴地连着滴了三滴.
窗上变幻不定地映出一些明亮的光斑,一根树枝的拐弯,然后是一片清澈明净的空白.窗慢鲜红地垂在窗边上,房间里利刃似的目光照着桌椅,使它们涂着油漆和清漆的光面上现出了裂缝.绿色水罐的肚子鼓得挺大,罐壁上映出拉长了的白色窗户的影象.光驱散了黑暗,豪爽地分头照亮了各个角落和四壁的雕饰;不过它仍把黑暗挤压在一处,聚成不可名状的一堆.
海浪汹涌堆积,波面起伏曲折,然后迸然四散,把石子和砂砾迸了起来.它们掠过岩石,溅起高高的浪花,沾湿原来是干燥的岩穴洞壁,在内陆上留下了一个个水塘,海浪退却后,一些失水僵卧的鱼儿在那儿扑打尾巴.
7.
现在天空中的太阳落得更低了.一座座岛屿状的云块愈来愈浓密,慢慢移过太阳,使礁石突然变得漆黑,摇曳的海冬青从蓝色变成了银白,一块块阴影像灰色的布似的铺满在海面上.海浪不再涌到较远处的水潭和那条不规则地断断续续留在沙滩上的黑色水印.沙子显出珍珠似的白色,又光又滑.
鸟儿猛扑下来,又盘旋着高飞入云.其中有些迎风追逐,散乱翻滚地穿风而行,仿佛是一个整体被割裂成了许多碎片.鸟群像个大网似的降落在树梢上,偶尔有只鸟儿独自飞向沼地,孤单单地停在一个白色木桩上,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合拢它的两只翅膀.
花园里几片花瓣坠落下来.它们掉在地上,样子就像一只贝壳.枯叶不再斜竖在地,而是停停歇歇地被风一直刮向某一株花茎.一道光波猛一下闪闪耀眼地穿过所有的花儿,就仿佛一片鱼鳍切断湖水中的一株绿草.时时有一阵强劲的疾风刮得各式各样的草儿起伏不定,接着当风弱了下来的时候,每一片草叶又都恢复了它的尊严.鲜艳的花盘被阳光晒得灼热发亮的各种花儿,每当迎风摇晃时就暂时摆脱开阳光,随后有些沉重得无法再挺直起来的花冠就微微地弯垂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晒暖着田地,使暗影中透出蓝色,把谷物映得通红.一片耀眼的光亮仿佛把田野涂上了一层漆.一辆大车,一匹马,一群老鸦,----不管什么东西在它上面经过,就仿佛浑身被镀上了金色.要是一头牛把它的一条腿移动一下,就立刻会像在赤金的表面上激起一阵闪光的涟漪,它的两角也仿佛镶着一圈光晕.树篱上挂着带浅黄色芒刺的谷穗,都是一辆辆显得低矮,原始的大车装得满满地从饲草地上驶来时被擦落下来的.团团的云块一路翻腾过来时毫不收缩,始终保持着它胖滚滚的形象.不时地,在它们飘过的途中,它们会把整个村子一下罩进它们撒下的网里,接着,在飘过去以后,又让它们脱出了网外.远处的天际,在亿万蓝灰色的尘粒中,会突然闪出一块窗玻璃的反光,或者现出一座教堂尖塔或一棵树木的简单轮廓.
红色窗幔和白纱窗帘被风吹得扑打着窗槛,一会儿飘进一会儿飘出,成条或者成片地照进屋去的阳光,在射过被风阵阵吹起的窗幔时颜色有些发褐,并且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神气.它在这儿把一口玻璃橱照成棕色,那儿使一把椅子显得发红,在另一处又使一只绿瓶子的瓶面上摇曳地映出了一扇窗户的影子.
有一会儿,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曳起伏,迟疑不定,就仿佛有一只穿过房间的巨大的飞蛾,用它扑打的双翅把房中庞大坚实的桌椅统统都遮蔽住了.
8.
太阳正在沉落.像坚硬石块似的白昼裂开了,光线从它的裂片之间透过去.红光和金光射进波浪,像一些飞驶的箭,箭上镶着黑暗的羽毛.一道道光线变幻不定地游移闪动,仿佛从一个个沉陷下去的岛屿上发出来的信号,或者是一些顽皮嬉笑的孩子透过月桂树丛投射过来的标枪.可是波浪在涌近岸边时变得完全黯淡无光,发出一连串的轰隆声碎裂下来,就像倒塌了一座墙壁,一座灰色的石墙,浑然地毫无一丝透光的裂缝.
微风拂过,树叶一阵哆嗦;而经过这阵搅动,它们就失掉了原来的那种浓褐,变得发白,发灰,正如沉重的树身摇曳晃动,失去了它浑然一体的感觉一样.一只停在最高枝上的老鹰眨了眨眼,腾身飞起,飘然远翔.一只野鹬在沼地里悲啼着,它盘旋,躲闪,飞到更远的地方,继续在那儿孤独地悲啼着.火车和烟囱冒出来的烟被风吹得蔓延开来,纷纷碎裂,融入了笼罩在海面和田野上的整个毛毡似的天幕.
庄稼已经收割.原来那大片似的滚滚麦浪现在只剩下短短的残茬.一只大猫头鹰迟钝地离开榆树,摇摇晃晃地升空飞起,像顺着一条从空垂下的线似的飞到了杉树梢上.群山上缓缓移过的阴影一会儿扩大,一会儿消退.荒原最高处的池塘漠然地静静躺在那儿.没有一张毛茸茸的兽脸去那儿张望,没有一直蹄子在那儿溅水践踏,也没有一个发熟的兽鼻伸进水里去浸一浸.一只鸟儿停在一根灰色的细枝上,满满地吸了一口凉水.没有啮草声,没有车轮声,只有突然怒号的风像满帆的船儿驶来,拂过草尖.一块骨头躺在那儿,饱经雨打日晒,变得像一根被海水磨光了的树杈那样闪闪发亮,一株春天晒成了红褐色,盛夏时又被南风吹得弯下了柔软枝条的树,现在已变得像生铁那么光秃乌黑.
这地方是那么辽远偏僻,以致既看不到发亮的屋顶也看不到闪光的窗户.这凝滞厚实的暗沉沉的大地吞没了那些脆弱的镣铐和那些像蜗牛壳似的累赘物.现在这儿只有透明如水的云影,雨点的拍打,一缕锋利似箭的阳光,或者就是突然袭来的暴风雨.一些孤零零的树耸立在远处的群山上,就像是一座座的方尖碑.
火性全退,灼热的焦聚已经涣散了的傍晚阳光,照耀得桌椅显出较为柔和的轮廓,给它们点缀上了一个个褐色和黄色的菱形光斑.四周衬着阴影,它们看来显得更为凝重,仿佛色彩都偏离地聚到了一边.这儿放着刀叉和酒杯,但显得拉长,胀大了似的,样子十分怪异.镶在一圈金框里的镜子静止不动地映出面前的景物,仿佛在它眼前一切都将永恒地存在.
这时海滩上的阴影延伸开来;黑暗变得愈来愈浓重.那只铁黑色的靴子变得像个深蓝的水洼.礁石失去了严峻的样子.围在那只旧船四周的海水变得一片深黑,就像里面浸满了贻贝.浪沫不停地飞溅,在朦胧的沙滩上到处留下了珍珠般闪光的白影.
9.
现在太阳落山了.海天一色,混沌难辨.拍岸碎裂的海浪把白色的扇形水头远远地浸进海滩,使发出隆隆回响的岩洞深处都铺上了一层白影,然后才又带着叹息似的声响掠过海边砂石退了回去.
树木摇着枝桠,树叶纷纷坠地.它们就心安理得地静静躺在原地等待着消亡.一度曾红光闪闪的残破器皿上射出来的灰黑色反光照进了园子里.黯淡的阴影使花茎间的通道变得漆黑.画眉鸟已经不叫,蛆虫缩回了它小小的洞里.不时有一根发白的空心麦草被风从陈旧的鸟巢上吹落下来,掉在散满着烂苹果的颜色发暗的草丛间.工具房墙上的光线已经消隐,蜻蜓蜕下的皮空荡荡地挂在一只钉子上.屋里的各种色彩都像溢出了它的边框似的;原来整洁的笔触都变得鼓鼓囊囊,歪歪扭扭;食柜和椅子的褐色身影化成了一片模糊.从天花板到地板之间整个儿垂着一大块摇曳不定的黑暗的帷幕.镜子朦胧不清得就像是一个遮满爬藤的岩洞的洞口.
巍巍丛山失掉了它们的实体感.飘摇不定的光还偶尔在那些已经暗沉沉看不清的道路之间楔入一丝微弱的亮影,但像鸟翅收拢的山坡汇合处却连一点点光都照不见,而且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只除了一两只鸟儿在寻找一株更僻静的树枝栖身时发出的哀鸣.在悬崖边上不停响着的,既有那曾经掠过树林的风声,也有那眼前在大海上平息下来成为千百个宁静如镜的陷坑的水声.
就仿佛空中有一种黑暗的波浪在汹涌激荡似的,黑暗不断地蔓延着,逐渐笼罩了房屋,山坡和树木,就像水波四面冲刷着一艘沉船那样.黑暗冲刷着街道,围绕着某一个单独的人影打旋,渐渐把它吞没;把正在夏日绿叶如盖的榆树浓荫下拥抱的一对人影也完全隐没.黑暗的波浪涌上杂草丛生的林间小路,涌上起伏不平的草地表面,淹没了一棵孤零零的荆棘树和树脚下一个空空的蜗牛壳.再往上去,黑暗攀登光秃的山坡,一直爬到断续嶙峋的大山顶峰,那儿白雪常年积在坚硬的岩石上,即使山谷中已经溪水潺潺,遍地布满葡萄的黄叶,坐在阳台上的姑娘们用扇遮着脸眺望着山上的积雪时也是这样.而这一切,也都被黑暗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