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吊子小姑

我的半吊子小姑

早上打开朋友圈，看到小姑发的一张照片：她穿着厚厚的大红棉袄站在街头帮人发传单，皮肤粗糙脸上却满面笑容。

越是看她笑的坦然，我心里越是有点堵。

发一万份传单一天挣六十块钱的生活也真是只有她能笑的出来。

我的小姑大我一岁，我奶奶的七个孩子里，我爸最大她最小。

小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胆子大嗓门也大，跟人吵架不会认输，跟人打架还有一身蛮劲。

农村人称这种人为半吊子，我奶奶也总是肯定的说，她就是个半吊子。

所以我姑且称她为我的半吊子小姑。

从小我们俩就一起上学下学，放学后再一起下地割草帮家里人干农活。

那时候我羡慕她也烦她：羡慕她比我能干比我好看比我有眼色也比我会吵架。一次跟村东头姓李的男孩先是骂架，骂着骂着她冷不丁窜过去一把下去就是五个血印子。至今我都记得那个姓李的他妈坐在我家不走对着我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告小姑状的情形。烦她是因为我俩也总吵架，而且吵了架吃亏的也总是我，我奶每次都偏向她，我妈又不敢得罪我奶。。

但有一样，我学习比她好。

初中毕业后她辍学在家务农，我继续读书。

17岁那年我考上师范的时候。在家种地的小姑也变得越发漂亮越发爱臭美。

那时候刚开始流行明星照，她在镇上照相馆照了一套艺术照。回家把西屋间她的床头贴的满墙都是，还一个一个的警告家里人只能看不能摸。那时二叔家三岁多的小燕芳最崇拜她，每天都要跑过去她的床头盯着她的照片来来回回的看，然后一脸羡慕地说：我长大了就要长成小姑这样的！半吊子小姑听了这话更是美的不行。有一天还不知从哪一块五毛钱买了管口红，每天连上地下地包括看苹果园子她都把嘴唇抹的红红的。

有时候我妈我婶就故意挤兑她：半吊子闺女还想找个婆家吗？她就脸一红急赤白脸的跳起来开始跟嫂子们瞪眼吵架。

那时候我家在村北边的大狼沟河对岸有一片几十亩地的苹果园子。每年一到苹果成熟季我家就得在园子最北头临着河沟盖个茅草屋，白天晚上的看着果子防贼偷。一般是半吊子小姑看白天，比他大两岁的小叔看夜间，临黑时候俩人换班。那阵子正赶上媒人给我小叔说媳妇，小叔稀罕的不得了，天不黑就想跑去跟人家姑娘见面，一见面他就忘了换班的事，他忘了换班的事小姑就得待在园子里不能回家。

偌大一个苹果园子，离家又远，天一擦黑就到处显得阴气森森的。

那天，小叔忘了换班，小姑就不能回家。所以那个晚上那件事就那么发生了。当半吊子小姑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摁倒在漆黑的苹果园子里时，她的天不怕地不怕她的大嗓门甚至她的一身蛮劲都派不上了任何用场。

事后整整五天，半吊子小姑待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走动不睡觉也不说话。

在那时的农村，这是一件丑事儿，见不得光。爷爷35岁去世，奶奶守寡大半辈子一人带大七个孩子也就图落个好名声。

打掉牙闭上嘴只能自己伸伸脖子咽下去。

两天后，奶奶就自己做主找来媒人把小姑说给了临村的一户光棍。

不出一个月，奶奶就捂着盖着火急火燎的把半吊子小姑给草草嫁掉了。

这个秘密是后来我上大学后我妈告诉我的。

我半吊子小姑嫁的那个人，家里穷的叮当作响不说，还是个窝囊废，三脚也踹不出个屁来。个子不低却瘦的像根麻藤，头发乱糟糟的跟他家院子里的麦秆垛倒是挺像。那男的没进过校门也不识字，最主要的是他满脸还长着星星点点像老鼠屎一样的东西让人看了都不想吃饭。

然而我的半吊子小姑居然安安静静的认了。踏踏实实的嫁了过去也踏踏实实的过起了日子。后来他们还生了两个儿子又领养了一个女儿。

半吊子小姑日子过得虽然很穷很紧巴，但她却咬着牙里里外外像个男人一样撑起了那个家，因为她能干能吃苦，手脚麻利还有眼力见，很快她那个家也慢慢的有了起色。

接下来，据说小姑的半吊子脾气在那个村子里也开始显山露水，越来越大了，同时她的名气在那个村子里也跟着显山露水，越来越大了。名气大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喜欢上了跟人吵架。根据她的说法吵架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因为她讨厌村子里那些欺软怕硬，爱占便宜，嫌贫爱富，又爱背后嚼舌头根儿的主。总之，街坊邻居里，跟人吵架成了她的家常便饭，看不惯谁就跟谁吵，看谁不顺眼就跟谁斗，直吵的鸡犬不宁吵的天昏地暗，结果就是直到她把别人都吵败为止。

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弟妹去看她，亲眼看到在他们村里半吊子小姑和人激烈交锋的场面。看热闹的人群围着她和另外一个人。透过人墙我听到她一张嘴跟机关枪一样的扫射着：你前年偷生产队的红薯那事儿老少爷们儿都知道吧？去年你偷西凤家的鸡仔不也被西凤认出来了吗？还有咱俩年前去赶集你偷拿人家三双袜子塞你裤腰里你以为我看不到啊？我眼睛可不瞎！昨天春才家的二丫头可是亲眼看到你割了冬才家的韭菜，你真不要脸还跟冬才媳妇儿诬赖是我！你扣我屎盆子我也得认啊？你说我偷的总也得有人信哪？这么诬赖我你就是不要脸？！对方吵不过她就出溜滚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的嚎啕大哭：我不活啦！让我去死吧！顾玉花你欺负人啊！。。。最后在哭天抢地的寻死觅活声中被她的家人拖了回去。

人群散去一些，半吊子小姑回头才看到我们姊妹几个。她坦然收回掐在腰间的双手，头一摔：

走，回家，小姑给你们炖鸡吃！

声音响亮高亢，满是得意洋洋。

冲小姑这种半吊子劲，背地里也有人把她当笑柄，当面敢说的不多。小姑说，敢说到我脸上咱就再吵一架，说不到我脸上咱就装聋作哑。

04年爸爸突然离世，奶奶也在同一年相继离开。

从那时起，家里再遇到什么难事儿的时候，总能听到我妈和婶娘们说，要是你那个半吊子小姑来了就好了！

其实嫁出去很多年，小姑基本不和我奶说话也基本不走娘家。

一晃日子又十几年过去。

我经历结婚，离婚，丢弃工作的一系列挫折后，两年前一咬牙带着15岁的儿子来了美国的某个城市落脚。

我的半吊子小姑也开始忙着在老家的一个城镇上给18岁的儿子置办婚事。凑齐农村结婚彩礼的庞大数字把媳妇终于娶到家后，我的半吊子小姑又一次家徒四壁。一年半后，半吊子小姑乐颠颠在医院里看到孙子出生那一刻，她傻了。医生告诉她，媳妇是重型乙肝病毒携带者，不能哺养孩子。

幸好孩子无恙。

家里人替她委屈，觉得娶这个媳妇花那么多钱居然上了当受了骗连有病都不知道，大家都窜掇她让儿子去离婚。

她却看着孙子呵呵一笑：孩子我来养，他们俩的事情我不管！

于是半吊子小姑就把孩子从医院直接抱回了家。

同一时间，半吊子小姑尝试做的汉堡店也因为经营不当垮掉，投资的二十万又打了水漂。

家里人都在替她发愁上火时她竟然一声不吭支起了夜市摊开始卖夜市。

于是晚上卖夜市，白天去工厂打包，星期六星期天就上街帮人发传单。同时还要抚养刚出生的小孙子。

。。。。。

我想想都替她累，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竟还时不时深更半夜的突然发个朋友圈晒个美图啥的炫一下她的幸福生活。比如她的孙子会笑了，养女给她买了件毛衣，超市中奖领了一大桶洗衣液，车间打包又得了第一名。。。

有时候我想，我这个半吊子小姑，更像个铁人小姑吧，似乎什么样的困难都打不倒她，她反而还能把日子过的很滋润。

今年过年回家，我们见面。每个人都惊讶她这么忙这么累还能把小孙子喂得又白又胖的时候，她禁不住又得意洋洋的炫耀：就这我还准备给我孙子喝进口奶粉呢！

我弟的结婚酒席上，家里人她第一个到场。她对着我和我弟说：谁也别管我，今天我要替你爸我大哥好好高兴高兴。席间她一手揽着胖孙子，一手端着酒盅，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便碰碰了就喝还一喝就干，有人敢不喝她立即就亮起大嗓门瞪大眼睛：这是我大哥的酒，你必须得干了！

我妈和我婶一旁又禁不住跟我小声嘀咕：你这小姑咋几十年了还是这么半吊子！！

我却转过头，泪眼婆娑。。。。。

其实，几年如何，几十年又如何。

从这个比我只大一岁的半吊子小姑身上，我读到的是另一种版本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