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玉佩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总觉得叮叮当当,易折易碎,听起来像在叫一个极俗的物件。她喜欢把自己的名字分开叫,玉儿或佩儿,玉儿,听起来冰清玉洁,让人想到温润如玉,面若桃花,而佩儿,听起来像一种贴心的宠爱,有小家碧玉强自说愁的顽皮。嫁到婆家后,就没有人再叫她的小名了,她的婆婆,平日吃斋念佛,总是用极庄重极客气的口气叫她玉佩,因为太过一本正经,有几次她都没有听清是叫自己。她的丈夫,话语极少,即便开口,话里也带有明确的指向,所以他从不叫玉佩的名字,而不用叫名字,玉佩也知道他在叫她。 玉佩的婆家原是本乡有名的读书人家,祖上曾出过进士,可已经不知是几朝几代的事了,到了玉佩嫁入的时候,家里读书的人已经撑不起太大的门面。也是世风日下,近年弃书从商的风气兴起,所以婆家也开始经营布业生意,小本生意经营有方,日子反而比以前阔绰。婆家接亲的时候,玉佩是极高兴的,不是贪图婆家富贵,亦不是厌恶家中的青山绿水,只是对一个新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她的娘家坐落于深山凹中,父亲在私塾教书,一直到十二岁那年,她才和父亲到过热闹的镇上。其实镇子离她家并不远,但她却从没有来过,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她觉得连空气都明朗了好多,仿佛之前一直藏着掖着,今天终于见到天日了。婚后第一次向公婆请安,玉佩早早起来梳洗完毕,等待丈夫一起过去。左等右等,终不见人,玉佩只能一个人摸索着走去。到了前厅,发现大家都已经正襟危坐,包括她的丈夫。玉佩有点懊恼,仿佛以前读书迟到被先生抓个正着,众目睽睽之下,新妇只能躬身一人向公婆道安。公婆倒也开明,说昨天累着了,今天好好歇歇,现在开饭吧。吃完饭,丈夫就到柜上去了,与她亦是无话,连句告别都没有,她感到丝丝凉意。她原是一个沉静的人,初来乍到,只觉连花草对她也是客气的,就转身回房了。在闺中时,她偷读了不少闲书,母亲原是阻止的,只是看不住她。现在想来,母亲是对的,看多了才子佳人,竟会觉得世间本应如此,等真到了自己身上,倒不如没有那一丝幻想罢了。 这一日,有人从南京城中来访老爷,说是一门远房亲戚,原在南京做官做得好好的,却因和朝中同僚不和,怒而辞官,率全家老小浩浩荡荡地回到这一方小城。老爷在前厅接待这个远道而来的子侄,玉佩亦是好奇,不知道从京城那么大的地方回来的人会是什么摸样。晚上,婆婆给玉佩送来一支玉簪,通身碧玉的簪子上顶着一朵金镶玉的牡丹花,牡丹原本盛大,可如今做在这簪子上,倒也小巧可人。婆婆说,这是易家送来的,京城里的东西,果然不是小地方可以比较的,玉佩年轻,戴上应该好看。玉佩谢过婆婆,接来玉簪,觉得上面有微微的寒意,但想到它从繁华如锦的京城到这无名的小城,也算是委屈它了。忽而,玉佩又想到,书上说,男女信物,往往找工匠定制而成,比如这玉簪,若男方送与女方,上面必有男方的痕迹,比如男方的姓、字,或者雅号。想着,玉佩不自觉地翻看了玉簪一眼,仿佛要在上面找到一些痕迹似的,直到什么也没发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地对自己哂笑。 日子薄凉如水,玉佩渐渐习惯了婆家的柴米油盐,人情世故。家中总是很安静,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大声争吵,除了偶尔下人们的玩笑话,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玉佩原是喜欢热闹的,在乡下,大家总是用很大的声音交谈,即便是秘密的事情,依然能够说的坦坦荡荡。但这里不一样,似乎每个人都各怀心事,从表面上你又看不到到底有什么事。所以,玉佩觉得,乡下的生活就像家门口的那条小溪,清澈见底,而这里,更像一口古潭,令她有无法洞穿的无力感。 这几日,丈夫到外地贩货,玉佩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和偶尔的外出不归。当然,他的不归总是有正事的,虽然说不上喜欢丈夫,但她有把握,她的丈夫是没有外心的。一大早,玉佩正在房中梳洗,丫鬟过来说,老太太交代,要带玉佩和二房媳妇到易老爷家赏桃花,让玉佩快些收拾。玉佩心中一惊,这城里看桃花最好的地方就是离娘家很近的桃园,原是一片空地,不知从何时起兀自长了那么多桃树,这么多年,只盛盛地开了满树的花,却不知道主人是谁。玉佩暗想,不知这易老爷家的桃花能否美过桃园。玉佩的衣服不多,今日赏花,应穿戴的略微轻巧一些,玉佩便换上了藕粉色的薄裙,外加一件素色夹棉长衫。卸掉冬天的棉衣,猛然换上春装,玉佩倒轻盈的有些不习惯,但想到接下来出门赏花,玉佩便觉得兴奋愉悦,有种回到当姑娘时的自由自在。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到了外面,玉佩才觉得穿的有些薄了,但毕竟年轻,撮一撮手,就收敛心思开始看外面的景色。车子在往娘家的方向驶去,玉佩觉得奇怪,便问车夫,不是要到易家吗,易家住的这么偏僻?车夫便回答道,少奶奶有所不知,这易老爷原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家就住在城中十里巷,但偏又喜爱桃花,便在几年前着人在山里圈下一片地,全部种上桃树,现在桃树长大了,便又依树建了座园子,取名念园,今天我们便是去那里。玉佩有些诧异,原来自小看到的那片桃园,竟是这位远房亲戚家的,她一直觉得这是一片来自山林的礼物,却没料到这么茂盛的花还有主人。玉佩心中有点不悦,仿佛自己一直珍藏的东西,忽然被人生生夺去。 随着前面一阵喧哗,玉佩知道念园到了。玉佩下车,和婆婆、二房媳妇一道跟早站在门口迎接的易家大太太行礼。易家大太太脸上妆施的很厚,身上自然是绫罗绸缎,有一种官太太自带的繁华。其实她年纪本不大,只是过多的修饰反而看起来过于威严和沉着,让人难以亲近。但毕竟是和丈夫一道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她并没有城中富人家的骄矜和傲慢,反而对所有人都照顾的十足周到,说起话来也是和颜悦色,眉目中含有笑意。只是当她走动起来,头上的金簪和佩饰,被初春的阳光一照,玉佩觉得有点刺眼。因为自小生活在这附近的缘故,玉佩原对这里是很熟悉的,但今天,看着新起的亭台楼阁,她又觉得十分陌生,觉得满园的桃花也仿佛没有了往年的盛烈。玉佩想到人面桃花相映红,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也只有桃花依旧笑春风罢了。 念园因是新建,尚有一些地方没有完工,所以现在最夺目的依然是那些已经长大的桃树。前面不远处,一些男宾正在树下讨论着什么,声势浩大,不时又传来一阵哄笑。玉佩便想到,丈夫是没有在那里的,即便在那里也不会说话吧,有即便像无了。赏花后,女眷和男宾便分开用饭,玉佩一桌自然是易太太作陪。玉佩本不善辞令,此时有易太太张罗,更无需她多言,因此这顿饭反倒吃的舒心。席间,易太太问道她的年龄,娘家在哪里,当听到玉佩家就在附近,易太太有点惊讶,说早知让玉佩做东了。玉佩忙道,这易家的园子,当然不是他们这样的山民小户可比的,只怕邀请易太太,会怠慢了贵人。易太太笑道玉佩谦虚了,不过这地方也真是好山好水,才出来这么标志的女子。玉佩闻言只好笑笑作罢。在大家吃酒的当儿,玉佩把头扭向窗外,不远处桃花夭夭,若在往年,她定要折几枝带回家的,粉艳的桃花,装在羊脂玉的瓷瓶中,她静静看着,仿佛捧着整个春天。这时,不远的桃树下,分明出现了一个人影,或许是刚从桃花深处走来,他的身上落有几片粉色花瓣,像几滴水珠,在春日的白衣上飘摇。玉佩心想,不知这又是谁,不吃饭跑到桃园里玩去了,倒也落得自在。玉佩定定瞧着,竟生出羡慕之情。那人已慢慢往宾客开席的地方走来,一抬头,玉佩知道他看见了自己,双目对视,玉佩不觉脸色绯红,而那男子仿佛并不在意,向玉佩微笑致意。玉佩一下慌了神,不知该如何作答,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将脸稍稍扭向屋内,兀自看着饭菜发呆。这时,门推开了,刚才的白衣男子走进来,易太太忙起身,走到白衣男子面前,挽住白衣男子胳臂嗔言道:文轩来给大家敬酒了。看到易太太喜笑颜开的样子,玉佩已然知道白衣男子正是这园子的主人易文轩,而易太太是顶为骄傲这个男子的,以至当着这么多前后辈人的面,还能如此亲昵,仿若新婚燕尔。玉佩心中隐隐有些失落,有一瞬间,她曾以为那花下站的是一个白衣少年,如很多年前曾拜访过她父亲的那个不速之客,站在院中桃花树下,对她淡淡微笑,唇红齿白,顾盼神飞,让她从此记得一树一树的花开。 易文轩原是京城官宦出身,对于酒桌上的礼仪自然是滴水不漏。他给婆婆敬酒时,玉佩仔细地看清了这名中年男子的面貌。他的眉目还是极为俊秀的,是古书里说的剑眉星眸,但经历了岁月风霜,他的俊秀已被刚毅和沉着所掩盖,五官便变得不再灵动,只是那深邃的眼神,虽一眼望不到边际,却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他迟早是要走的。玉佩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差点脱口而出。直到婆婆轻声叫她的名字,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不合时宜。婆婆给易文轩介绍,这是家中的长媳,年龄尚小,贤侄不要见怪。易文轩哈哈大笑,说婶婶哪里的话,我兄弟好福气。玉佩知道,易文轩根本就没有看她,只是礼节性地应付婆婆的热情。果然,易文轩很快就对大家告辞,向众人作揖后就出门而去。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婆婆对易文轩赞不绝口,说不愧是京城回来的,做什么都是大手笔,这么快就修好了桃园,还不忘邀请我们这样的穷亲戚过去,真真是不忘本。婆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玉佩倒觉得平常,只是觉得这易文轩的确和自己熟识的人不一样,有一种纵横捭阖的硬朗,像一只鹰,能攫取世间所有的爱物。 春去秋来,玉佩在家中也听到了易家的归来给这座小城带来的各种风风雨雨。比如县令经常拜访易家,欲与易家结下关系,而易文轩多次谢客不见,让县令吃了不少闭门羹。比如易文轩的姨太太原是戏子出身,和大太太不和,二人争宠厉害,易文轩索性搬到念园去住等等。易家和玉佩婆家倒是一直很亲近,易文轩多次到访,还经常留下一道吃饭。女眷本不便陪客,但因丈夫常不在家,且家中人少,易文轩又是亲戚,婆婆便让玉佩和大家一道吃饭。吃饭的时候,易文轩侃侃而谈,玉佩虽听不太懂他谈的时局、决策、施政等等,但她并不厌烦,她喜欢听那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事情,虽然生平不会经历,但眼前的这个人,仿佛一个桥梁,将她和那个遥远的地方联系起来,让她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北方的秋天来的很早,中秋节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微凉。丈夫陪玉佩一起回娘家,玉佩想在娘家多住几日,丈夫因柜上忙,便先回去。等到玉佩回婆家的时候,时令已到九月,是有点寒冷了。车行到念园的时候,园子的门开着,玉佩看到园子比春天的时候又规整了不少,只是春日见的是艳丽的桃花,现在只能看到精致的楼宇和稀落的桃林,一排排,倒是整齐。正感慨间,玉佩看到了易文轩,他正在假山旁和下人叮嘱着什么。许是许久不过车,车刚过园门口,易文轩便抬头张望,看到玉佩,倒也没有很吃惊,只是笑着道,你这是要回家吗?玉佩只能应声说是,在娘家住了一段,现在回去。玉佩不知是否应该下车,但她隐隐觉得,她是想下去的,可能是想桃园了吧。这时,易文轩已支走下人,笑问玉佩,要不要到念园走走,太太正在念园,早就想找你说话了。玉佩道,劳烦太太挂念,只是我刚从娘家出来,走时匆忙,等来日专程拜访太太吧。易文轩说太太只是一直夸你好,自家亲戚,不用那么多礼节。玉佩闻言只好下车。易文轩陪玉佩进园,两人并排而行,玉佩这才知道易文轩的个子是很高的,要高过她一个肩头,是能遮风避雨的高度。易文轩说,你应该很熟悉这里吧。玉佩点头,说我自小便在这里长大,一直以为这个桃园是我们的世外桃源,如今才知道是沾了易老爷的光。易文轩没有说话,玉佩不知是否自己失言了,心中有些不安。易文轩走的很慢,玉佩有点着急,天色不早了,如果回去太晚,家人会担心的。玉佩正想开口,易文轩忽然说,我也不是有心要圈这园子,早知会打扰到,我真是不该建了。玉佩听了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园子自然是应该建的,这样满园桃花也有个安身之处。易文轩笑了,玉佩松了一口气。我带你去看看园子吧?易文轩说。玉佩没有作声,但心下是愿意的。过了假山,有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两边全是高矮错落的桃树,也算是曲径通幽。玉佩和易文轩走着,一路无话。玉佩原以为易文轩会向她介绍这些嵌在桃园深处的景致,但他始终什么也没说。从桃园出来,能看见不远处的灯火,易文轩停住了。我原是认识你父亲的,玉儿。易文轩忽然开口。玉佩有一刻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不会错,易文轩叫她玉儿。夕阳的红光映在易文轩的脸上,遮掩了岁月的痕迹,让他看起来遥远而陌生。这时玉佩很想伸手把夕阳的红光都抹掉,好让她记起来这张面孔背后的那个人,可刚一抬手,她便打了一个激灵,因为背后已有了喧嚣,易太太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喊她。她走过来挽起易文轩的胳臂,责怪他怎么这么晚才把玉佩请来。 易太太和玉佩热情地寒暄,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而玉佩则什么也没有听到,只觉得眼前人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远过千山万水。山水总是可以越过的,路也总有一个尽头,可是眼前的这一重重院落,这一个个人影,这无声的光阴,却成为她今生永远无法跨越的门槛,将她永远封锁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之外。 第二年春天,朝廷下旨,易文轩官复原职。易家,一如他们回来时一样,又浩浩荡荡离开这座小城,仿佛没有来过。只是,此去经年,山高水长,玉佩是再也没有机会抹掉那些岁月的痕迹,记起那个桃花下的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