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
查看话题 >龙二则
“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潜龙诗》
其一·蚓龙
郭凤岐,辽宁人,是我搬入公司集体宿舍后的第一任室友。虽然来自东北,武汉话却说得精熟。他非常健谈,见我谈性寥寥,书橱上又全是志怪小说,就渐渐把话题引到了祖父当年的一桩遭遇上。郭凤岐的祖父是中国地质大学建校时的元老,主攻古生物学,兼修地史。1967年被下放到抚顺某自治县农机监理所担任技术顾问,就地安家落户。在监理所的一群大老粗中间,郭老学历最高,横竖都符合“臭老九”的归类,大家就用“郭秀才”的雅号揶揄他。机械设计不是秀才的n本业,除了大规模的检修之外,平时也乐得清闲。有天他在压把井边汲水洗衣,却从水龙口坠下一条蠕虫来:二尺许长,半寸粗,没有须眼,周身亮白,腹部纵向有若干细脚,看上去像是倍足纲节肢动物,不过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鲢般细密的软鳞。秀才的职业嗅觉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他从未在书上读过的新物种;于是连衣服也不要了,捧着虫子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家。正在土炕上帮他妻子做活儿的孙婆看了之后吃惊道:“这是条龙,快拿去放了,留在家里是祸害。”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找了个水缸把虫子养在里面;每天把在缸沿上写观察日记,说要汇总第一手资料交给辽宁省博物馆。妻子虽不迷信,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回;看秀才如痴如醉的模样,无果后也只好作罢。后来的一个月内,秀才身上接连发生了几件险事:先是修理引擎时胳膊打在了涡轮风扇上,差点废掉一条手臂;没过几天,又感染了肺炎,胸内绞痛,还咳了血,低烧一直不退。这次妻子不顾反对,硬是用铁锨把那条白虫铲出了家门;白虫这才踽踽地爬远,钻到河沟里不见了。没过多久,秀才的肺炎就渐渐消退了,但干咳的毛病一直没能痊愈。
其实在古人眼中,洋、海、湖、潭、江、河、溪、泉、井、甚至杯水之中都有龙的蛰伏。在生产力并不发达的古代,除却大气运动形成的自然降水外,井几乎算是大部分人类与淡水接触的唯一媒介。班固之《白虎通义》记曰:门、户、井、灶、中霤为“五祀”。井水可以活人,处万物之所恶,这种“几于道”的顺婉性格向来受到推崇、乃至崇拜;况且井的造型一般窄且深,寒气袭人,这种黑暗逼仄的空间往往更容易被赋予丰富的联想。一来二去,“龙”这种极富神话色彩的生物就理所当然地住到了井中。关于“井龙”,昔时笔记中记载者甚众。白帝公孙述因见白龙出井,将年号更为“龙兴”,以求神龙庇佑;《北梦琐言》中说,王蜀时,夔州左近的盐井中有龙,对人不理不睬,就算用树枝搅水也只是兀自瞑目养神,当地人也“不以为异”;《酉阳杂俎》也记载,成都武侯宅南乘烟观内的境内水常“腾涌”,水中有龙。高祖的笔记中也曾记录过一则名为“井龙”的故事:
马商徐海,走贾鲁境,及晌,天沸如煮,炎苦不堪。有井于前,侧积青泥至膝,径五尺,霏如轻雾,乃缚缰于旁,兀自贪凉。一马行至井延,觅水以汲。但见一龙辟水腾跃,电目血舌,甲淌蓝波,角披碧苔,扬须鼓鬣,张鳞奋爪,衔马而还,速逾反掌。井水翻涌,渐蒙血雾。
这里再附上一个我所听闻的小故事,博君一阅。
其二·井龙
2009年,公司派我到保定市调研,结果在长途车上意外碰上了我的大学同学姜堰。我们毕业后一直没见,寒暄之后才知道这小子竟然在涞水当上了村官,当晚也就留我在村里下榻。这村庄离我所去之地不远,有白吃白住的机会,我自然不会放过。谁知当晚下厨款待我的人竟然是姜堰一百零四高龄的祖母,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老人精神矍铄,宽厚温和,在村中有口皆碑。我毕竟过意不去,就在灶边陪老人聊天。一来二去,竟然聊到了老人“年轻”时的一次颇为惊险的经历。她六十多岁时,有一次去井边打水,不慎落入井中。她大声呼救,皆是徒劳。井水冷冽,没过一会腰肢以下的躯体就没了知觉。井下宽上窄,内壁上又长满青苔,湿湿滑滑,连个砖缝都没有,攀爬上去无异于痴人说梦。老人不通水性,挣扎了几下就开始下沉,不一会水就漫过了口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触到了井底黏软的泥沙,但恍惚中,却听到了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呜呜”地低吟;随后,好像被一只大手托住了后背,缓缓地破开水流向上踊去;然后她就眼前一黑。等到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家中的床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在给自己号脉。询问之下,才知道自己被人发现晕倒在井边,连抱带扛地被送回家中。医生开了几幅驱寒压惊的方子就走了,但她究竟是如何获救的也没人说得清楚。老人笃信是井中的龙救了她。为了答谢这份恩德,她还特意吩咐在屋后挖一条水渠,引到井边;每逢清明还要派两个儿子去淘水洗井。
吃过晚饭出去散步时,我果然注意到姜家院内有一座小香案,被擦得光洁如镜;后门外也确实有一条砖砌的沟渠,弯弯曲曲地折到井边。老人解释说,这是引龙渠,每逢“二月二龙抬头”,在渠内撒上香灰,就可以将龙神自井中引回家,接受牲祭。老人又说,自她记事起,村人对水井的祭祀逐年势微,污井的恶行也屡见不鲜;但井龙却能不计怠慢,在自己落井时大度施救;相较之下,两者的品格高下立判,真是云泥之别。
我暗自想道,施毒作恶的龙毕竟是少数,大概是蛟鼍之属;就算是《柳毅传》中的“钱塘君”,虽性格乖蹇易怒,但却深得民心,百姓在得知其被困洞庭后,仍“日日侯焉”。真正的神龙总归心怀悲悯;可能正是如此,我们才选择“龙”这样的神物作为华夏民族的图腾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