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最后一抹斜晖,访陈子龙墓

此篇文章是两三年前年的旧文了,是访陈子龙墓的记游,今日看到杨修兄写的关于陈子龙的文章,颇有感慨,想起这篇文章并没有发出来过,特意找来发出。
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的十月份,我去拜祭了一次子龙墓,子龙就是云间三子之一,明诗殿军的陈子龙,他是明末的文学家和官员,上海松江人,他的墓也在松江。我那次去时天气很好,我写了一首长诗以及带了一瓶酒去,这是一种在别人看来很奇怪的事情,我却觉得很应该这样。子龙的墓在松江的广富林村,华政对面,我颇费了一番波折才找到,子龙墓那里正在平地起一个古镇,就是修许多像是古代的建筑,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我去时正在大兴土木,子龙的墓在工地的右首边,显得有些落寞。
一堵墙就将工地和墓完全隔绝了,里面很清幽,一个很古朴的亭子,叫做沅江亭,是清朝时修的,不过我所看到的是破坏后重修的,亭子后就是子龙的墓,约有十米宽,小青砖垒的,将近两米高的墓碑立在墓前,有很明显的裂纹,这碑断裂过,是在文革时被人摔断的,这是乾隆五十一年的原物。背后的柏树参天,葱葱郁郁,墓前有一藤茂盛的小黄花,我不识是什么花。
墓碑上写的是“大清赐谥忠裕明兵科给事中大樽陈公墓”(记忆不准,存疑),我看后不觉痛哀,若是子龙知道清朝给了他忠裕的谥号、给他立了碑之事,不知是何心情。我将酒和诗放在墓前,风很大,我将酒压在诗稿上,然后退后三步,在子龙墓前拜了三拜,将酒倾了,将诗化了,又折了一串黄花编成花冠放在墓前,于是就坐在墓前无所事事。风吹得很舒服,这时有个老头子来,站在我旁边许久,估计十几分钟他才对我说,很久没人来了,我问他是不是看墓的人,他说不是,他问我这个人是谁,我想了想说,他是一个很出名的诗人,然后就没再说什么。老头子又站了十几分钟才走,也没和我说话,就是默默地走了,我也没和他说一句再见的话。再有一会有个在旁边工地做工的男子来沅江亭下喝啤酒,喝了半个小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也没看我。
我对于子龙的认识是很早的,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看了他的词,觉得好,就找了一本论述云间三子的书来看,一看就迷进去,对子龙佩服得不行,然后就找来他的诗词文赋策论来看,更是佩服,本来我对于柳如是没多大感觉的,但因为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里有提及子龙,也便去看了。
子龙是明朝除了徐文长之后的又一个全才,倒不是说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是说他在文学体裁上是样样精通,并且都得到了很大的成就,以诗来说,是明诗殿军,词被后代词论家推为明代第一词人,骈赋成就很大,在明代诗人词人普遍骈赋能力不行的境况下独树一帜,吴伟业称“其四六跨徐、庾,论策视二苏”,策论自然也不再话下,而八股文也写得好,被称为“启祯五大家”之一。
就是这么个人,我在写纳兰的拙文中说过子龙,我说纳兰第一是词人,而子龙第一则是大明的官员,再是士大夫,再是诗人,再是策论,骈赋家,而词人这个身份当排在最末,而就是这最末的词人,也是不得了的,纳兰就是深受子龙影响的。词在明代式微,子龙等明末词人振臂一呼,才有后面清词辉煌的局面。
子龙的一身可谓是欣悲交集,这一点上和弘一法师很像,一生分作两截,泾渭分明。子龙前生一直是风流才子的形象,云间三子的名号早已传出,又建了几社,在大名鼎鼎的复社里备受赏识,亦高中,亦娶得美妻,亦有柳如是这样的红颜知己。
如此的半生,胜过如今在电视里走红的风流才子唐伯虎几许也。然而命运终究改变了,国运人运自古以来都是息息相关的,无国之人安能立身立命?面对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本来“欲绝仕宦”,在家“广其宅,示无志四方也”的子龙,于崇祯十三年六月出任浙江绍兴府司理,自此开始了跌宕悲壮的后半生。
农民军来了,崇祯帝自缢煤山,明亡,福王朱由菘在南京监国,不久称帝,弘光小朝廷开始。我记得我看过一本书,就是专门讲南明历史的,不过编书的人是个情种,只是将明末的才子佳人写了一通,子龙就在上面,不过是一个配角而已,柳如是的配角,在这种书中是没人敢把子龙在里面大书特书的,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等人都是被大书特书的典型。
子龙以兵科给事中的职务在弘光朝廷任职,却最终换得水中捞月一场的梦,离开不久,弘光小朝廷就灭了。
后来的境况每况月下,起义失败,托僧佛门,我记得他有一首词就是寄身佛门时写的,极其哀婉断肠。
最后又再经辗转,刚有希望旋即破灭,终于在吴县被清兵抓捕,在押往南京的途中从塘桥蹈水而死,尸体被清兵斩首,子龙门生王沄、轿夫吴酉等在毛竹港找到他的遗体,具棺埋葬,时年四十。
有人说,明朝前半是君负文人,明朝后半是文人负君,再有崇祯死前在手里写字说:文臣个个可杀,似乎都验证了文人负君的事情,然而子龙何负于君?
中国的士大夫阶层是中国最精英最优秀的一个阶层,我觉得一句话最能概括这些精英的士大夫,那便是出自《论语宪问》里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一种决绝精神散发出了一个人的光芒,散发出了一群人的光芒,散发出了一个民族的光芒,散发出了一个时代的光芒。
我坐在子龙墓前久久不愿离去,我看过一个新闻,上面说在菲律宾发现了一个日本士兵仍旧在丛林中坚持战斗,而发现时日本已经投降五十多年。我突然就生出一种悲哀,这种悲哀让我直想流泪,子龙在泉下是否知道明终究灭亡了,清朝也终究灭亡了。
子龙在《渡易水》一诗中写道: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而我又能在何处送子龙呢?子龙说:我死,谁为了此事者?哎,三百年了。
就借由我的拙诗来招魂罢。
《祭子龍詩》
與君不識面,久慕君風流。
今日沽酒來,澆灑君墳頭。
君死三百載,君志已然酬。
九泉當含笑,莫再國事憂。
君生松江府,年少有異才。
詩賦文章妙,柔腸俠骨在。
江南名士眾,君卻最絕代。
一朝登皇榜,立志黃金台。
明室風雨裏,幾幾欲飄搖。
兵禍年年急,君心日日焦。
縱有濟世才,難挽世道飄。
甲申逢國難,悲拾複國刀。
南明偏江南,帝昏臣爭紛。
君怒憤然去,陳湖起義軍。
天命可奈何,兵敗如散雲。
流徙傷心地,借身在空門。
祖母仙去後,此身可以死。
被捕于吳縣,塘橋身赴水。
生受大明恩,死做大明鬼。
可憐家國破,英雄空流淚。
世事如蒼狗,轉眼已滄田。
荒草萋萋在,伴君寂寂眠。
青史永載君,萬世美名傳。
然君斷腸處,又有誰來憐?
君居松江府,我家西南住。
君先我而降,我晚君而卒。
異地異時生,不葬同一處。
借酒通君我,憑詩做相遇。
與君分杯酒,與君同一夢。
寄君一首詩,與君陰陽共。
墳前三叩拜,詩箋付火中。
君幸已長眠,留我撕心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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