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编者的读者,或作为读者的编者 ——关于《汪曾祺集》的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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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集》小说部分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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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集》封面设计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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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编者是后来的事。
2005年,这一套《汪曾祺集》还仅存于我一个人的脑子里,我完全是从一个“汪曾祺资深读者”(请允许这里稍稍吹点牛逼)的角度,设想有这么一套文集:一、要包含汪先生绝大部分作品;二、编校精审,最好是没有一个差错;三、装帧印刷用纸要对得起汪先生的文章。
在此之前,我买了数十种汪曾祺的书,尤其用心搜罗他生前出版那些版本。对照着北师大出版社《汪曾祺全集》第八卷附录的著作目录,连一个字都看不懂的《熊猫丛书》里的法文版、英文版都买了。反反复复翻阅这些集子,一个突出的感受是,装帧漂亮的真没有几本,编校质量更是参差不齐。
读《汪曾祺文集》中的散文《老董》,无意中留心一段话:“纳监的监生除了要向吏部交一笔钱,领取一张‘护照’外,还需向国子监交钱领‘监照’——就是大学毕业证书。照例一张监照,交银一两七钱。国子监旧例,积银二万,十两,算一个‘字’,按‘千字文’数,有一个字算一个字,平均每年约收入五百字上下。我算了算,每年国子监收入的监照银约有十四万两。”“积银二万,十两,算一个‘字’”,这一句翻来覆去也看不明白。汪五十年代写的散文《国子监》里提及一个“‘老’朋友”,应当就是老董,这几句话恰巧是他从自己的《国子监》一文引述的。一查《国子监》,“二万,十两”原来是“二百八十两”。这样就很容易理解了,二百八十两一个字,全年收入五百个字,两者相乘确是十四万。我多事,把收录《老董》的几个集子都翻出来核对了一遍。这一句话在《草花集》(成都出版社1993年版)里作“积银二万八十两,算一个‘字’”,在《去年属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版)和《汪曾祺全集》(北师大出版社1998年版)里都是“积银二万,十两,算一个‘字’”。遗憾得很,此处差错无一幸免。
北师大版《汪曾祺全集》中,有意思的错误也挺多的。譬如谈错字的短文《有意思的错字》,“手民误植”竟然错成“平民误植”,很是吊诡;《聊斋新义·同梦》的附记中有句“说是‘新义’,实不新,我只是把结尾改了一下”,“新义”印成了“新主义”。(害得有博士论文引这一内容也跟着写“新主义”) 喜欢汪先生作品的读者,当然对这些错误大大不满。我的一位朋友还认真地写了“考论”。四五年前,在一个场合见到主持出版北师大版《汪曾祺全集》的邓九平先生,才知道《全集》出版的不容易,为了赶时间,编校粗疏了些,但它的辑佚、系统整理保存汪著之功不可埋没。
再回到2005年。那时候,单位的工作按部就班,中午总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我连美剧也没学会看,每天中午只上网发呆也很无趣。有一天来了兴致,把手头的汪集都找出来,想为每本书的目录做一个电子稿。做完之后意犹未尽,进一步打算把《晚饭花集》全书也整理出来存在电脑里。后来就《菰蒲深处》、《矮纸集》一本接一本地做起了“电子书”。《邂逅集》初版于1949年,贵而罕见。我找来它的目录,从《汪曾祺短篇小说选》录入了《复仇》、《老鲁》等四篇,未收入《短篇小说选》的四篇则从《汪曾祺全集》中扫描整理。后来从慷慨的网友小粉桥兄手里借到《邂逅集》初版本,才发现《复仇》等几篇与《短篇小说选》里的文本区别甚大。用三个多月时间把这四篇又做了核对,总算得到一个《邂逅集》初版本文本。
1997年汪先生去世以后,每年其实都有新选本出版,但我还是特别喜欢《晚饭花集》、《蒲桥集》等,一是因为作者亲自编选,几乎每本书都有自序,二是书名本身也有特别的味道。《晚饭花集》的自序中:“集名《晚饭花集》,是因为集中有一组以《晚饭花》为题目的小说。……我的小说和晚饭花无相似处,但其无足珍贵则同。”这篇序言道出了作者的文学观,和全书浑然一体,与每篇作品痛痒相关。《菰蒲深处》书名来自秦观的诗,《矮纸集》的“矮纸”则出于陆游诗句,《晚翠文谈》的“晚翠”也和晚翠园有关,那是当年作者“拍曲子”的地方。也可以说,这些书名折射了汪曾祺的美学追求,永久弃置是很可惜的。
止庵先生编订、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自编文集》,岳麓书社出的《沈从文别集》,都是我非常喜欢的书。有一天,忽发奇想,是不是也可以编一套既有系统性,每一册又相对完整独立的汪曾祺文集?把这个想法对旧日同事、装帧设计师张胜兄讲了,他鼓动我就此写一个出版方案,说有机会的话可以找出版社去谈。比葫芦画瓢地涂抹了一个“草案”发给他,是在2006年2月。
2008年,有幸认识一位在南方某文艺出版社做编辑的朋友,把我写的汪集“方案”发给她,问有没有可能照这样出。她立刻拿去找领导,结果是,他们社已经找人编了几册汪的小说、散文集,很快就要出来了。
再后来,为我供职的杂志约请一位前辈出版人写文章,交流中提到我想做的这套书。他说可以把这个设想拿到社里的选题会上讨论一下。发过去以后,我不好意思催问,结果就没有结果了。
2009年,张胜兄引介本地一家出版社单出《邂逅集》。出了好几次校样,甚至都要准备付印了。我写信给黄裳先生,想请他作序——恐怕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没多久收到黄先生回复:“您设法重印《邂逅集》,极有必要,可为曾祺很好的纪念,几经考虑,应说的话,在《也说……》一文中都说过了。……为免误刊期,只好直言相告。”不过,拖到2011年,这一本也终于没有印出来。
河南文艺出版社愿意接受全部的《汪曾祺集》,仍是张胜兄努力的结果。从2012年至今,也已三年多了。这三年,是我比较慢。把选目倒来倒去,一个字一个字地校对,甚至反复推倒重来,时间都耗进去了,几乎是在做一个慢吞吞的手工活。
香港作家舒非的一篇文章里写,到北京拜访汪先生,汪太太施松卿对她说,老头儿的书,编来编去就那些东西,一二三四五是一本,五四三二一又是一本。汪曾祺创作“第三次起步”之后,“一鸣惊人”,但作品的数量还是比较有限的。林斤澜鼓动他出《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时,甚至不够编一本书的,所以把1940年代的作品选入四篇,再加上1960年代写的《羊舍的夜晚》等三篇。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很多应邀编选的文集都是一部分已入他集的文章,加上一些新作。所以,要按照“自选文集”的模式编一套书,避免篇目重复,几本书又能构成一个系统,涵盖他的大部分作品,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邂逅集》原封不动地出,选目倒是不麻烦。当然这本书的校订比较费力气。(关于这几本书的校订,另文再谈)《晚饭花集》出版于1985年,包含了1981年下半年至1983年下半年的小说创作。这一本也尽可能地维持原貌。《晚饭花集》的序中说:“这一集,从形式上看,如果说有什么特点,是有一些以三个小短篇为一组的小说。数了数,竟有六组。”为了贴合序言,这六组作品是绝对不能动的。《菰蒲深处》编入的全是以高邮为背景的小说,《矮纸集》则是按照小说的地域背景选了五辑。这几本书重合的篇目怎么调整,到底入哪一本更合适,经历了数不清的试验。当然,最终每本书的序或题记,还是难以完全和新选目照应。我在书后附录了每个集子的初版本目录,算是一个交代。
接下来越俎代庖地讲一下这套书的装帧设计,也是向张胜兄表示敬意。张胜十多年前已有装帧作品连续入选“中国最美的书”,但他作为一个“老设计师”,从不喧宾夺主,一举一动皆自书的内容出发。
汪曾祺的《自报家门》开首写道:“法国安妮·居里安女士打算翻译我的小说。她从波士顿要到另一个城市去,已经定好了飞机票。听说我要到波士顿,特意把机票退了,好跟我见一面。她谈了对我的小说的印象,谈得很聪明。有一点是别的评论家没有提过,我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她说我很多小说里都有水,《大淖记事》上是这样。《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我想了想,真是这样。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江苏北部一个不大的城市——高邮。在运河的旁边。”在《汪曾祺集》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我就把这段话大致向张胜转述过,并且设想,如果装帧能让人感觉到水汽,有润感,应当很贴近汪的作品。张胜兄的设计数易其稿,考虑过宋画、老照片,并做出了不少设计稿。后来说要为每一册书提炼一个代表性的物象作为主要元素,我刚“深以为然”没几天,他又变了,问能不能从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找素材。汪曾祺和《植物名实图考》的渊源,他对这部书的推崇,熟读汪曾祺作品的读者应该很了解。从中选图,可谓更进一步地“贴”着书来做了。当然,汪的很多文章和草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考虑从《植物名实图考》选图的原因。
“晚饭花集”、“菰蒲深处”从字面上就能选出合适的植物,不须细讲。可展开一说的是《矮纸集》和《邂逅集》。“矮纸”二字源于陆游的诗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下句算是和“茶”有联系;再者,《矮纸集》收入晚期作品较多,洗尽铅华,“茶滋味”颇浓郁。所以,这本书封面图选了“茶”。“邂逅”却不易和植物直接扯上关系。《邂逅集》中收录的是汪曾祺1940年代最成熟的一批作品,自他考入西南联大,到离开云南赴上海的两年,都和沈从文先生有莫大关系。而汪怀念沈从文的文章里,往往提到虎耳草,如《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写道:“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在汪的小说《寂寞和温暖》中,主角沈沅身上有他自己的影子,沈沅很感激的赵所长书桌上也有一盆虎耳草:“一个深深的紫红砂盆,里面养着一块拳头大的上水石,盖着毛茸茸的一层厚厚的绿苔,长出一棵一点点大,只有七八个叶子的虎耳草。紫红的盆,碧绿的苔,墨蓝色的虎耳草的圆叶,淡白的叶纹。”《邂逅集》封面用虎耳草,虽然隐晦,也是曲曲折折地和书的内容呼应。
上溯至1980年代,汪先生出一本书并不容易。他的《晚翠文谈》交出版社后,挚友林斤澜代为“说项”,给编辑写信道:“汪老的文章你们是推崇的,年近七十,今后的集子恐不多的。……请你们多所考虑,最好照发,要挑也只能挑出来不关紧要的个别篇章。‘大部分可用’不妥。”汪曾祺去美国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给夫人写家书也提到了这件事:“反正在国外就是这样,交情是交情,钱是钱。像林斤澜那样和浙江洽商《晚翠文谈》,门也没有。”漓江出版社拟出《汪曾祺自选集》,订数不很理想,汪给责编写信,颇感不安:“自选集征订数惨到什么程度?我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晚翠文谈》,只印了2700册,出版社为此赔本,我心里很不安。漓江恐怕赔不了这个钱,早知如此,真不该出这本书。”
迄今我买齐了汪曾祺生前出版的所有著作,包括难得的《邂逅集》和台版《五味集》、《寂寞和温暖》,港版《蒲桥集》,《汪曾祺自选集》的一、二、三、四、五、六次印刷本(因为它几乎每一次印刷都要换封面)。而今能为汪先生编几本书,是作为一个读者的荣幸。
也不得不承认,编这套《汪曾祺集》,十年来我一直怀有私心,差不多把它当成了送给自己的礼物,将诸多要求加在它身上,百般挑剔,希望没有任何瑕疵,不留一点遗憾。在即将交出答卷的时候重新审视,又沮丧地发现十全十美几乎是不可能的。换一个角度,站在编者的立场,则希望它能得到更多同好的喜欢。若有不足,盼读者诸君不吝赐教,以期将来再版时陆续修正。
2015年12月7-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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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瓦拉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5-18 13: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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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飛行曹亞瑟 转发了这篇日记
见证了这套书的编辑出版过程,慢工出细活,蟹老师辛苦啦。 希望后几本保持质量,宁可贵些也要用好纸,厚些的,千万别印透。就像《沈从文别集》一样,成为可放在案头把玩的好书!
2017-05-18 13:12:21 -
Nigredo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5-16 21: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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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悔斋主人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5-16 16:3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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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eyhtv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3-11 19:3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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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acker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3-11 18: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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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安庆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3-11 15: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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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ako_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8 08: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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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物秋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8 05:1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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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郁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7 19: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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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kixxx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7 13: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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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悔斋主人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7 09:2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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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6 2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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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一点红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26 21:2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