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人

一

倒寒春的时候，小区里的野猫性欲上头，不停地嘶叫着，叫声随夜里的寒风飘荡四处，挠得人心里发痒。

我躺在他怀里，脸颊试探他的下巴，前日剃的胡子已经长出，用手抚摸时像刷子一般。我身体的重心在尽量往下，以免他的胳膊在我的脖颈下被压得太久而发麻，而这样尽心的体贴反而导致我们谁都没有睡着。

相拥入眠总无可避免地充斥温柔的角力：他轻轻地转动一下胳膊，我敏感地将头撑起。我留给他方便抽臂而出的空间，而他大概是在考虑，能否再坚持一会儿，然后胳膊弯曲放在我的胸前。彼此都给足用心。

室内的温度大约有28度，湿度应该是极低的。他时不时吞咽口水，我睁开眼转过身，房内各种磷光琐碎的光源拼凑出他入睡闭目的样子。我问他是否要喝点水，他摇摇头，手掌在我背上摩挲一阵。

其实我很渴，胃部又在痉挛，用手掌抵着，未敢惊动他。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起身开灯，但肌肉的用力反而耦合紧各个关节，我绷紧了身子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缓缓放松下来。期间他上下其手地试探，从臀部到腰间。

“几点了？”

“三点？还是四点？明天还要上班，睡吧。”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外面思春的猫叫声忽远忽近，风撕扯着深夜。

二

我的情人。身型那么瘦，如果你站在他的面前，会不禁担忧他在床上能否经得住折腾，甚至不用考虑床上，你就已经没法再像对待朋友一样大大咧咧，你会试图用声音去呵护或讨好。我的情人。和他接吻时，你能感受到舌头简直是在嘴里勃起一般横冲直撞，但莽撞冒失总是有好处的，你容易入戏，不必扭捏，考虑得体。我的情人。我闻得到他身上的汗味，和沐浴露的香味交织混杂，他喘着气，一言不发。

晚间八点档的电视剧播出时，这个城市生机勃勃地生起烟火，隔江望去，你目光所及足够够得着对岸的无数场欢愉，江两边的路带上车灯像火把一样——人们足抵着足，赶赴山间的篝火盛典。

做爱结束后，他去浴室冲澡，我去厨房准备晚餐。冰箱里的秋葵不太新鲜了，冷冻柜里的腊肠大约还有一个月过期——这是他从四川旅游时带回来的，当时他脑海中闪过油汁从肉隙间滋滋淌出的画面随着腊肠被搁置在冰箱中后，就凝固成干瘪灰暗的现状。除此之外，还有酸奶在冷藏室里，前天买的，外面是土豆和香芹，香芹的叶子和根茎已经蔫吧耷拉。

我母亲常说，好的厨师能就手边的食材做出一顿美味。我对他说，你尝尝口味如何，不好吃我就倒掉，我们还是叫外卖好了。他蹙眉笑了笑，亲爱的，你总把难题抛给我。

他拿筷子的气势颇有大快朵颐的冲动，但是细嚼慢咽间却有一种郑重其事。

三

我的情人，他是我男友的朋友。那天夜里，我和男友睡在卧室，他来借住一晚，睡在沙发上。

东亚季风来自太平洋，风刚起时，是从东南往西北方向吹着，在进入北半球时，受到北半球地转偏向力的影响转为西南风，它会覆盖包括菲律宾群岛、中南半岛、台湾、日本以及我所在的城市。

外面的雨急促猛烈，男友的高潮过程蜿蜒曲折但总算按照固定的节点赶来，他的呻吟没有丝毫遮掩。

我不好去判断睡在沙发上的他是否有听到我们做爱的动静，我惴惴不安入睡时，男友已经鼾声大作。第二日男友上班，他便留在卧室上网找工作。中午原计划下楼去吃一碗米粉，但当日逼近40度的高温瞬间晒干昨夜的雨。我们光着膀子在凉席上，仿佛宿醉一般疲倦，风扇呼呼吹着。

有时候你无需太过刻意去确认便能笃定一件事，他的勃起对我而言即是如此。在我们接吻时，双方手掌的温度能迅速在背上氲出一片汗渍，我慌乱间望了一眼窗帘，老旧的绣着喜鹊与牡丹的窗帘在外面光线的照射下似乎要飞出来。

我不太会去想背叛是一件怎样的事情，要我讲实话，我会说，和他在床上的时候，像是在潮湿的梦里，过去的故事没有讲好，未来的故事荒诞不经，所以只在那一刻，我快乐得忘乎所以。甚至黄昏来临与他道别时，我都未曾觉得难过悲伤，喜悦弥漫了很久，足够撑到下次见面。

四

“你爽吗？”

“下一场东亚季风扑向这个大陆是在明年的四月至八月。”

“你爱我吗？”

“喜上眉梢，花开富贵。人们就爱这陈词滥调。”

最后一班公交车空空荡荡，司机大概是要赶着回家，速度开得飞快，光线往后倒退的同时，这个城市的声音从四周敞开的窗户倒灌进来，在声音里掺杂着形形色色的欲望，我能分辨得清。此外，我还在想着和男友道别的场景，我们都哭了，眼泪像拉开阀门（以此作为比赛的开始，风扇颇为冷漠无情极其适合作为裁判），直至我们都无法分辨脸上哪些是眼泪哪些是过度用力的汗水（应当是平局），接着他一度勃起，在我们互相拥抱和解的时候，性欲达到巅峰。

我突然想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那句“非如此不可（Ja, Es muss sein ! ）”。在我的心底里，这个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宣告我的命运。在男友勃起的那一刻，非如此不可，我们做爱，在我们都彼此呻吟着抵达高潮时，非如此不可，我们需要重新面对分别了。

有情侣上车后，依偎在最后一排，也有孤身的老妇人颤颤巍巍，这班空荡荡的公交里，多余的什么也装不下，便抵达终点站。我按照提示下了车。

五

如果你问我，现在，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快乐吗，我大概会这么回答你：

世界上总缺乏完美的事情，在他身上尤其明显。首先他不是独一无二的，迷恋他的音乐癖好，我时常在错误的时间或者错误的地点感同身受；迷恋他的肉体，我也常常会陷于美好肉体同质的苦恼；迷恋他的性格呢，他的喜怒无常像我的喜怒无常。

我们的性生活很美好，但是并不常常如此。我们可以妥协对方的时间并照顾好对方的状态是最佳时，来一次充盈的、亟不可待的、斗志昂扬的性爱体验。结束后我们躺在床上，不会着急清理，那个时候有空气中有精液的味道。这周已经有过一次了，那么可以留待下周再继续，如果三周都没有过一次，那么我们就会筹备一场了。

现在，“非如此不可”的声音不常在我心底里响起了。我选择的命运还是命运将我推向了他？我分辨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没关系，我们在一起。

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在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六

我的情人（们）。

我躺在他（们）怀里，又渴又饿，不过忍忍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