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鲁吉诺、拉斐尔与朱利奥·罗马诺
弗朗切斯科·阿尔加罗蒂伯爵在《绘画评论》中回溯的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发展历程,似乎用一句长句便可概括,“在一个仍是哥特式的年代,绘画从他的复苏者奇马布埃的手中获得了这些生硬和枯燥的特征,直至最后出自佩鲁吉诺画派,研究了希腊人的作品,从不忽略自然的拉斐尔在某种程度上使艺术臻于最高程度的完美”。 依仗佛罗伦萨得天独厚的学术资源,来自佩鲁贾的佩鲁吉诺在温室中成长成一名伟大的艺术家,然而佛罗伦萨对待他的方式或许有些苛刻。 佩鲁吉诺笔下的人物常有相似的面容,同样精致、优雅、完美无缺却趋于僵板,这种特点在他晚期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因为使用了与某张画作几乎毫无差别的女性形象,他晚年为佛罗伦萨所作的一幅画曾“遭到所有的新的艺术家的痛骂”(贡布里希《批评在文艺复兴艺术中的潜能左右》第83页),但画家本人这么做并非出于懒惰或才思枯竭,而是他习惯于这种自由散漫的方式。而佛罗伦萨市民对此很难欣然接纳——纷杂的行业竞争使得人们更加渴望光荣与名誉,他们寻求一切契机改变,而不是固步自封。 虽然佩鲁吉诺也试图为自己辩白,“在这幅画中,我画了你们在别的时候曾经赞扬过、当时使你们非常快乐的形象。如果这些形象现在使你们不快,你们不赞扬它们了,我有什么办法呢?(瓦萨里《名人传》Ⅱ第413页)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当世一名优秀的画家,画面上纤秀的人物与细腻的笔法已经彻底脱离前人国际哥特式的遗风,但仍有进步的余地。阙漏之处便在于他牺牲十五世纪其他大师追求自然主义的热情只为达到美的和谐,这一点在他的学生拉斐尔的作品中得到了弥补。 拉斐尔绝非只师承佩鲁吉诺一人的绘画技巧,他的风格呈现出基于完美主义的明确变革。瓦萨里描述了拉斐尔风格演变的三个时期,从年轻时师从佩鲁吉诺,至在佛罗伦萨时仿效莱奥纳尔多·达·芬奇和巴尔托梅洛修士,看到西斯廷天顶画之后又采用了米开朗基罗的高贵风格。海因里希·迈尔在《柱廊》中悲伤地提到,十九世纪初期的鉴赏家常常为拉斐尔抵达罗马那几年创作的第二种风格绘画击节,却并不看好所谓的第三种风格,对此,他驳以如下言论: 在较早时期的作品中,艺术家用他年轻心灵的优美,他的单纯和坦率和他对自然描绘的逼真和忠实令我们陶醉,而在较后期的创作中一种更高尚的精神,一种隐蔽的智慧在起作用:在较早时期他希望取悦每一个人,而后来他只想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向朋友揭示自己。 拉斐尔善于营造人物与空间和谐、色彩纯净明丽的氛围,他的圣母像将感性美与精神美的统一上升到无可比肩的高度,她们既是崇高的圣贤亦是畅游人间食肆的凡人。正是这种极致的完美造成了一系列诟病,导致后人众说纷纷。阿尔加罗蒂将艺术作品的评价标准分为三等,欺骗视觉、满足理解力和动人心弦——若“欺骗视觉”意味乱真之作,“满足理解力”能够换取不可思议的寓言画,那么当绘画的尺度抵至“动人心弦”,便成为故作多情的矫饰。对此,贡布里希在《拉斐尔五百周年纪念演说》中解释道,当艺术达到完美,雄心和对新奇的追求使人们放弃能够创造出伟大艺术品的手段,此时耸人听闻的手法与粗劣的捷径控制着场面,因而对于艺术的历史而言,在成熟与过熟、适当和过分之间有一条纤细但十分重要的界线,在欺骗视觉、满足理解力和动人心弦之间亦然。 以拉斐尔前派为代表的拉斐尔完美艺术的声讨者,也许便是借由对他的艺术作出的“过熟”的判断来挑战画家的权威。而拉斐尔的杰作仅仅代表着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早逝使他幸免于捱到目睹风格主义绘画盛行,那个时期才恰到好处的对应着“动人心弦”或故作多情。又怎能指责拉斐尔屈从于时代上败坏的道德呢? 诗人本博在万神殿的拉斐尔之墓为这位画家撰写了著名的章句:此乃拉斐尔之墓,自然之母亲当其在世时,深恐被其征服;当其谢世后,又恐随之云亡。 瓦萨里的一位人文主义助手根据这段文字为拉斐尔的学生朱利奥·罗马诺虚构了一段相仿的碑铭: “ 朱庇特看到,通过朱利奥·罗马诺的技巧,雕塑和画的人体在呼吸,凡人的住宅抵得上天堂。于是他怒不可遏,召集了众神的会议后,把他带离人间,因为他不能容忍被世俗的人所征服或相匹敌……” 朱利奥·罗马诺为曼图亚公爵费代里科·贡查加的别墅——巨人宫绘制的湿壁画再现了朱庇特召集众神惩罚企图登天的巨人的场景,虽然其伟大程度远不及他的老师,但他的画中却凝结着宏大的气势,宛若天地将倾般惊心动魄。这时的文艺复兴艺术已然滑落顶峰,到达样式主义盛行的时期,对于多数艺术家而言,回归自然的情结被异常浓烈的主观色彩取而代之。绘画与建筑兼攻的罗马诺之所以在这一辈的艺术家中有所作为,正是因为他的作品流露出与自然抗争的痕迹——尽管他没有如拉斐尔那样将其彻底征服。 从佩鲁吉诺至朱利奥·罗马诺,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他们对文艺复兴乃至艺术史的贡献也在师徒间一脉相承。佩鲁吉诺为秉持对完美的不懈追求,将女子的面部神情困囿于程式之内,是拉斐尔将这种迫切等待脱枷的人文精神释放出来,目送它投入新柏拉图主义的怀抱。幸而拉斐尔早早撒手人寰,未等来艺术界的万象更新。十几年后,朱利奥·罗马诺如同与众神角力的巨人,缺乏金钱,缺乏石灰,缺乏工人,缺乏木料甚至干爽的天气,却为文艺复兴谱写了辉煌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