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溢出
量子行者之桃源溢出 1 赵存规又“迷路”了。 高楼,水泥路面,喷着尾气的汽车,在左脚踩下的刹那间,这一切倏地消失不见。 他突然置身在那个宁静的乡间。依然是黄昏,夕阳照耀着青翠竹林,小径纵横的农田蓄着水等待春耕。放眼眺望山那边,似有村舍掩映在绿树青竹间,听得见隐隐的鸡鸣…… 赵存规没有慌张,甚至有点兴奋。“迷路”这么多年,头一回两次走到同一个地方,而且似乎有人生活在其中,与以往的经历完全不同,他盼着遇见一个人聊聊天。 不过,按照经验,很快就会找到“出口”。刚走了两步,果然一脚踏下就变成了坚硬的水泥路,车流轰鸣的喧嚣如潮水翻涌,浓重的尾气呛鼻难闻。一两个司机无意间瞥见路边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年,但车辆匆匆驶过,他们只会狐疑地以为自己眼花。 两个世界的瞬间切换!这种恍惚迷离感已经太久没有体验过了。赵存规举手挡眼,楼缝间泄入的落日余光耀眼刺目,他小庆幸自己没有出现在车流当中。 “喂,你怎么跑到那边去了?”死党周一奇斜挎着书包,在十字路口对面招手。站在他旁边的丁晨曦,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嘴中嚼着那可能已经比白开水还淡的口香糖。 赵存规露出自己招牌憨笑。不用解释,这副笑容可以证明它的主人头脑略为简单,隔三差五丢了魂走错路,情有可原。 作为一个重度“路痴”,赵存规可以活到今天是个奇迹。 普通人迷路,通常是来到陌生的环境,骤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个时候,拿出手机导航,或者找人问路,问题迎刃而解。赵存规的“迷路史”从幼儿园大班就开始,一般的方法看起来不太管用。 当年排队过马路,赵存规牵着前面小朋友的衣服后摆往前走。护送的老师正为午饭发愁,没留神赵存规松了手,再一回头孩子踪影全无。这么大的事故吓坏了前、中、后三个老师,张开嗓子就要大声呼唤,眼尖的孩子就指着对面街道嚷嚷在那里。赵存规正张着嘴巴流着口水,歪着头在一溜儿的店招下漫步。 “老师,恐龙,很高很大的恐龙,从这里跑过!”赵存规兴奋不已,对着急匆匆跑来的老师比划着,刚才丛林间的奇异景象历历在目,他来不及思索一转眼就换了世界。 心有余悸的老师挤出笑容,一边表扬小朋友想象力真丰富,一边苦口婆心地告诫要小心避开那像恐龙一样的大卡车,最好不要轻易离开队伍。私下里老师感叹现在的孩子撒谎水平真高,偷偷溜走眼睛不眨一下还编出了恐龙,科普知识多了也不是好事。 第二次撒谎引起老师的注意,怀疑赵存规这孩子是不是有妄想症。 那天小朋友们在班里唱着歌儿,不怎么开腔的赵存规举手说要尿尿。厕所在幼儿园小操场那边,赵存规得到批准,迈开小步伐就跑了出去。一首曲儿唱完,老师点名谁来唱,才想起赵存规没回来。正想出去找,班级的小门砰一声被撞开,赵存规连滚带爬冲了进来。他趴在地上哇哇地哭,说是遇见一只长有獠牙的老虎,差点儿把自己一口吃掉。 教室里面哄堂大笑,小朋友们的欢乐就像听了圣诞老人要来发糖。老师哭笑不得,这孩子一身泥巴一身草屑,刚才准是溜出园外,在附近的小坡上撒了个欢儿才回来。不过,那哭声真是凄切,身体的簌簌发抖也不像作伪。老师费尽力气告诉赵存规,老虎被赶走了,好不容易把他情绪安抚平静。和园长一商量,这孩子平常就焉头焉脑的,脑瓜子儿不会有啥问题吧。 园方不敢大意,打了一个电话召唤来家长赵大格。赵大格满脸的自责,打着呃儿,说都怪自己平常老带孩子一起看探索频道,这不,赵存规看见一只野猫就以为是剑齿虎。老师们避开他的酒气,半信半疑让这醉熏熏的家长领了孩子回去。 赵存规至今还记得父亲那晚的脸,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在他面前不停地踱步,嘴里念叨着,“开始了,开始了,开始了……” 隔天,赵存规没有再去那家幼儿园。赵大格带着一家三口离开了那个城市,告诉年幼的赵存规,那只是幻觉。 从遥远的北方来到南方这座海滨城市,赵存规逐渐淡忘了那两段“幻觉”。直到三年级的一天,放学铃声响过,留下值日的赵存规推开教室的大门,他眼前赫然出现万丈悬崖,底下怒涛拍打着剑戟般耸立的黑色岩石。 这是幻觉!赵存规没有迟疑,一脚踏了出去。踩在虚空中,人像断线的风筝极速下坠,他的尖叫被潮湿腥咸的海风吹散。眼见着悬崖底下的怪石就要把自己的肚子挑穿,赵存规唯一可做的就是闭上眼睛,甚至来不及咒骂赵大格坑了自己。 “啪!”四肢、头腹扎扎实实地摔在地上,痛感在全身弥漫。赵存规龇着牙睁开眼睛,自己面朝下趴在学校小球场,一个标准的四体投地附加狗啃土姿势,一嘴的泥土渣子。从旁边奔跑踢球的学生都在嘲笑这个傻愣家伙,没人留意到他是怎么平白跑出来还摔得这么狼狈。想到自己没有肚穿肠流,赵存规就不和他们计较,默默返回教室,收拾了书包回家。 自小老成的赵存规等到半夜,严肃地和应酬回来的赵大格交涉,那根本不是幻觉,那是可以夺人命的血淋淋现实! 赵大格醉意去了一半,一屁股坐在公文包上,又喃喃自语,“这里也有碎片,这里也有碎片……”他不理会儿子的追问,只是郑重告诉赵存规,千万不要告诉外人他的奇遇,否则……赵大格顿了顿,眼中有不忍,“否则别人就会当你是神经病,像你妈那样。” 这里要提到赵存规的母亲李沁兰,丁晨曦的偶像。崇浦区无敌美少女丁晨曦,自诩方圆十八里自己的美貌无人能敌,除了赵存规的妈妈。谁见了不语不动的李沁兰,都会赞叹造化的伟大,竟可以给人间带来这么慑人心魄的美,简直是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大师无与伦比的杰作!可是,李沁兰一张口说话,一举手投足,谁都会摇头叹息,这是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婆子。 一向直言直语的丁晨曦安慰过赵存规,她要有伯母那么美,疯了也值。不确定这是毒舌还是安慰,赵存规惯性地呵呵了两声。 赵存规记忆中的“疯”可是一点也不美,而是与不间断的吃药、频繁地住院紧密相关。尤其赵大格告诉他,小孩子疯了,会有许多怪人来问他,查他,甚至会切开他的大脑,最后还会把他从父母身边带走。虽然自小照顾一个酒鬼父亲、一个疯子母亲,赵存规向来没有童年可言,可是想到离开他们就会不寒而栗,可怕程度直追剑齿虎嘶吼咬来,所以坚决不能告诉别人自己那古怪的“幻觉”。 在鹏城近十年,赵存规就是一个比普通还普通的平凡孩子,憨厚,结实,听话,学习成绩不差也不算太好,永远泯然于众人中。偶尔某个学期,会传出他迷路的糗事。跟着最熟悉的同学,走在最熟悉的街道,他也会不翼而飞,接着糊里糊涂在另外一处出现。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迷路的,问赵存规只会得到憨厚的笑容。 反正这孩子老实,脑子有时犯迷糊,这方向感不好的毛病没得治了。经过数次离奇的迷路事件,赵存规的“路痴”属性已经被大家接受,周一奇他们也习惯了。 但有一两年没“迷路”了,这一周两次进入了一个怪异的世界,赵存规心里面有点惴惴不安。 绿灯亮了,赵存规走到路口的对面。周一奇和丁晨曦不耐烦等他,两人慢悠悠走着,但到了丁家小区入口处的那道小斜坡停了下来。 一个西装革履、头上却挑染着几缕白发的青年,架着一部测量仪模样的仪器,转着角度四处观测。赵存规追了上来,隐隐听到那小青年在唠叨,“……数据不对啊,这怎么可能出现碎片?” 这片土地在开发前,一大帮子勘探、测量的工程人员来来往往,都穿着厚重的工装。像这人正经扎着条领带、拿把笨重机器的却相当怪异,难怪周一奇两人停下来围观。 “嘿,你是在测量土地吗?”丁晨曦忍不住,使出常用的招数,声音清朗,笑容甜美,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问话。 那个青年抬起头,视线直直地定格住了。丁晨曦再使出三成功力,微昂起脸,让自己那张萝莉之上、御姐未满的娇美脸蛋披上一层霞光。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还没听到回复,莫非自己娇容又有长进,把上班族也迷得魂消魄散连话都不会说了?丁晨曦斜眼瞥去,那青年直勾勾盯着的是赵存规。 确切地说,他的目光聚焦在赵存规背后那只安分守己的双肩背包上。 “奇怪,你包上面哪来这些竹叶子的?”周一奇伸手往赵存规背后的包上去探,拈起了三两片翠黄混杂的阔大竹叶。 赵存规目光呆滞,一副我是白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的样子。大意了,一定是刚才“迷路”走到竹林边,落下的竹叶沾在包上,不小心带回这个世界。他转着心思,谎言还没编织好,就听到丁晨曦一巴掌扇在周一奇头上,“风,风吹来的!我们从中心公园路过那阵风你忘了?” 她抢过那几片竹叶,“呸”一声吐出绿箭和口水,包在叶子里丢进垃圾箱,高昂着头径直走进了小区。竟然有人只看竹叶不看她,变态! 周一奇被打懵了头,一时想不起来市中心公园哪块地儿种着竹子。可是丁晨曦说得对极了,完美解决心中的疑问,他就“哦”了一声,向赵存规挥手作别,也回自己的家去。 剩下赵存规和那西装青年两两对望,还有一枝测量仪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小青年眼神狐疑,里外写着“你的竹叶是从公园带来”的问号。赵存规面不改色,保持痴呆神情,镇定地转身离去。 2 赵存规寻思着,这次“迷路”和怪异小青年,需要不需要找个人探讨下。酒鬼父亲那是靠不住的,请教一下自己的教练或许管点用。两个同伴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楼宇间,赵存规拐了个弯,走下附近的一个地铁站,挤在下班人流中赶上了一班地铁。 遭遇这么多次突如其来、千奇百怪的“迷路”,尽管每次时间短暂,也不乏险象环生、命悬一线的境况。赵存规的小命可以活到现在,除了穷人孩子早当家磨炼出来的生存技能,还因为赵大格给他找了一个传授应对突发状况的教练。 赵大格良心发现,缘于一次在超市的“迷路”。那晚赵大格早早回家,发现小冰箱里弹尽粮绝,连方便面都没有存货,腆着脸请五年级的儿子带自己去超市逛逛。走在超市熟食区里,赵大格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搜罗了一大堆食物准备去付款,回头一看,刚才还跟着后面的赵存规消失了。 超市二楼传来小小的喧哗,赵大格丢了那袋熟食就往上面跑。在服装区里围了一堆的人,人群中央的赵存规全身湿透,一口口呛入的水哇哇哇地吐,小兜帽里还扑棱蹦跳着一尾生猛的海鱼。看见父亲,赵存规又一口水吐出,“海,水……”围观的群众极其气愤,纷纷指责这当爹的不像话,让自己的熊孩子跳到水箱里去捣蛋。至于海鲜水产区在一楼,熊孩子怎么在二楼出现,就不太有人去追究。 赵大格忙不迭地道歉,拉了赵存规就走。反正水产区没有人投诉,安保也就不为难他们。出来后赵存规说他一瞬间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水中,猝不及防连呛了几口咸水,所幸一眨眼又转移到了超市的二楼。赵大格那晚没有酒意,头脑无比清醒,突然醒悟若是浸久一点自己儿子岂不活活淹死?他吓得不敢再想,喝了两瓶酒压惊,赶紧给赵存规找了个特训教练。 地铁穿过华灯初上的市中心,再爬出地面来已经驶到城市的边缘。赵存规在终点站下了车,越过几条冷清的马路,来到一家位于废弃厂区的大型CS真人射击游戏场。他心神恍惚,顾不上回应前台姐姐的招呼,直接穿过大堂,走向一间黑灯瞎火的游戏房。 刚推开门,头顶一物重重砸下。赵存规两眼冒着星星,向前摔了个结实的狗啃地。还没反应过来,六七个沙袋啪啪啪地从天而降,直接把他压扁在地上。 “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灯光霎时亮起,一个上肢肌肉隆起的光头跳了出来,绕着赵存规露出在外的脑袋蹦蹦跳跳。跳一下,吼一句,右手食指还不住戳点,活脱脱一个银背大猩猩。他就是CS射击场的老板,赵存规的特训教练,阳奉。 从10岁开始,赵存规就接受他的生存训练。什么憋气潜水、钻木取火、方向识别、野外捕食、徒手格斗和枪械射击,特种部队才用得上的屠龙之技,赵存规限于年龄不能说精通,但也全部学了一遍。阳奉还准备教赵存规在无水环境下,怎么饮尿维生。赵存规不得不屡次强调,他遇到的险情是突发的,被淹死的机率大些,渴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阳奉只好留下了自己的终极大招,转而着重训练他的应急能力。从此赵存规走在射击场上,会莫名其妙就掉入一个陷阱,或者旁边一堵墙轰然倒塌。更过分的是,有一次他打开一个箱子,一条眼镜王蛇盘起,尖牙疾速无比地噬来…… 今晚的险情游戏是开门有礼,非常简单的一个机关触发,但赵存规没有躲过。 “咦,这脑瓜子真被砸坏了?这不傻上加傻了?”阳奉蹲下身来查看。这徒弟虽然平时就焉头巴脑的,今晚一直闷声不响也算反常。 赵存规双手发力,在地上一撑,抖落了压住身躯的那几个沙袋,“阳伯伯,今天又开始了,还是那个奇怪的地方!还有,好像有人看出我迷路了。” 听完赵存规描述的碎片世界和那个西装青年,阳奉盘膝坐在他的身边,摸着胡渣遍布的下巴沉吟,“存规,你爸不是喝醉就是装醉,说话和你疯妈一样胡言乱语。” 赵存规连点了三下头,这话不能同意更多,但是话题怎么绕到父亲身上去了?他想起那个西装青年的眼神就一阵惶惑,担心自己“迷路”的真相被识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祸事。 “你看,”阳奉难得正经说话,赵存规不敢打断他,“你隔三差五就遇到古怪的事情,好像生生从这个世界消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时间短暂,但种种危险毫无预兆,防不胜防,你训练得再好,也怕有个万一。你爸应该知道内中玄机,我问他却老是装傻,不肯说出真相……” 阳奉抹了一下脸,手又放到光头上摩挲,拿定了主意一般,“你这次遇见的西装青年,如果能看到你误入的碎片世界,说不准,也可以解开你身上的谜底。” 赵存规的智力远超他表面上的痴呆,马上捕捉到了教练的心思,“你是说,我不要避开那个人,去接近他更好?”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激起了一阵忐忑,这意味着要瞒着父亲。 “由你决定。”阳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昂头望向大门外的夜空。在城市边缘,夜空的星光暗淡但在顽强地闪烁。“存规,宇宙的奥秘,我们所知恐怕为零。” 赵存规的脸颊抽动了两下,阳奉平时的形象就是一只滑稽的、好色的、贪财的银背大猩猩,现在陡然切换为哲人风格,委实令人不好适应。 3 从射击场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赵存规爬上三层黑暗狭小的楼梯,用钥匙拧开家门进去。 李沁兰坐在灯光灰暗的厅中,双眼失焦,茫然不觉地盯着那嗡嗡响的电视。听见儿子回家,她缓缓扭头,“面……”又缓缓扭过头去,继续面朝荧屏。不犯病的时候,李沁兰除了不出门,少言语,可以生活自理,记得替儿子做饭煮面。不知内情的人,如果现在看她端坐在灯下,恐怕要赞叹当真是人世无、天上有的仙子。 赵存规吃了面,洗漱一番,张罗母亲睡下,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关了灯,他双手垫高后脑勺,窗外淡黄路灯光弥漫进来,小房间里阴影森森。赵大格又彻夜未归,赵存规等着,等着,顺着困倦去见了周公。 一宿无梦,尽管醒来的一刹那,赵存规又记起了那个西装青年似看穿自己的眼神。 拿出一杂牌安桌手机,赵存规打开WIFI,连上了不知哪楼的一个信号。网络破解也是特训内容之一,他找到了一个黑客工具,一口气把这幢楼里的无线路由全破解出密码,省了一笔的网络费。 手机顶端栏跳出几条微信新消息的提示。不出所料,又是丁晨曦的周末自拍日,大多数是抠鼻吐舌的鬼脸照片。最后一张化了淡妆,四十五度角最佳仰拍,附带一条文字消息:“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表扬我比你妈美,一是告诉我那些竹叶子哪里来的。” 赵存规不假思索,敲了几个字回去,“你比我妈美……”还一样神经,这几个字他忍着没敲出来。 另外有一条语音,是周一奇发来的。赵存规反复听了三遍,从他那含糊的“起床音”中听出是约自己中午12点去博物馆看一个冷兵器展。 手机显示已经近11点,赵存规赶紧刷了牙,从厨房的小冰箱里拿了块面包,急匆匆往门外走。 厅中小电视开着,李沁兰正坐在垫子上,手中捧了一碗面,不知吃了多久,呆呆地凝视着那闪烁的画面。被儿子从后面抱了下肩膀,她才醒过神来一般,缓缓扭头,看着赵世规开门出去。待门关上,她又缓缓转头,面向电视,茫然的眼神却似穿过万重阻隔,嘴中喃喃自语,“来了,来了……” 太阳晒得人有种惬意的暖,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一个乏味平静的秋日中午。这是和周一奇平常碰面的地方,赵存规有点犹豫,连续两次在这里“迷路”,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怪事。 果然来了!赵存规立定不动,但眼前景象如走马灯般轮换,楼宇消逝,车声隐退,一个呼吸之间,青山绿竹便占据了视野。毫无征兆地,他第三次来到了那个乡间。尽管年岁渐长,不似幼时那么懵懂,意识可以察觉到空间的替换,但赵存规仍然不明白何以眨眼间,自己就“迷路”到了一个迥异的世界。 一而再,再而三“迷路”到同一个地方,好像这个乡间的世界,紧紧重叠在现实世界中十字路口那片区域,并且没有移动。 惶惑掺杂着期盼,赵存规心情万般复杂,准备好好探索一下这个乡间。刚一抬脚,仿制跑鞋哗啦啦带起一片泥水。赵存规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稻田中央,泥水都浸泡到了小脚肚子! 赵存规皱着眉头跳上田梗,这双高仿跑鞋可是花了他不少早饭钱的。担心突然间又“脱离”这个世界,顾不上心疼,他沿着纵横交错的田梗走去,速度极快。一条印有深深车轮痕迹的“主干道”通向一个平坦的晒谷场,附近屋舍排列整齐,绿竹桑树郁郁葱葱。 晒谷场上三五孩童追逐打闹,他们头梳冲天羊角,身披红布肚兜,远远看见赵存规就叫唤起来。男男女女从屋舍中涌出,男人长袍披身,女人襦裙拖地,说话口音听着怪异而古奥。 这是一个古代的村落?赵存规加快了脚步,大声喊,“你们谁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快了,他意识觉察到自己又要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 晒谷场的人群分开,一个手拄拐杖、额头前凸的老者越众而出,“汝是何人?来自……”他突然连连用拐杖顿地,语调喜不自胜,“皇天有眼,桃源出世有望!吾等漂流苦厄之结束,皆寄望于此竖子也!速速擒之!” 人群中响起一阵暴喝,七八名壮汉冲出,手中钢刃闪闪发光。 赵存规急停下脚步,“喂,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眼前景象倏地转换,疾冲而来的壮汉变成了一辆突突行驶的卡车。还好市内路段,那卡车不像在高速路开得那么快,赵存规一挪身,车身堪堪擦着他的鼻子掠过。 那司机吓出了一身冷汗,刚低头看看手机,前面不知怎么冒出了一个白痴学生。他探出头来唾了一口,“走路带眼!找死别累人!” 看着卡车走远,赵存规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不提防身后一把声音响起,“回来了?你看到了什么?”正是那个奇异的西装青年,他倚在一辆豪车的车头上。 “桃林,农田,村舍,还有一堆像古装剧里走出来的人,有个老头神神叨叨的,好像叫人来捉我。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赵存规不再伪装,既然瞒不过,或许教练是对的,眼前这个人可以解开自己身上的谜团。 “碎片编号N07642,代号桃源,果然漂流到了这里!”西装青年搓着手,似乎从赵存规的话中得到印证而兴奋。 “桃源?”赵存规在脑中极快搜索着,若是周一奇此时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绝对不会认为是憨呆,“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有什么关系?”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段脍炙人口的古文保存在赵存规的记忆库中,此时一字一句与那个古怪的乡间对应起来。 西装青年打了个响指,神情不乏得意,“那不过是蒙骗世人的小伎俩,当年组织请那个陶渊明写的一篇文章。桃源实则是……” “赵存规你个死路痴!路口在那边,你也可以走到这里来?”周一奇拖着胖墩身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西装青年止住了话,扬起的手顺势落在口袋里,拈出了一张名片,“……我是SIR设计事务所见习生,负责这片区域。同学你们如果遇到了什么异常的地质情况,比如地震啦,天坑啦,都可以致电我。” 赵存规唯唯诺诺,又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接过那张名片。 “哇噻,名车咧!这得上百万。”周一奇被眼前的车子震惊了,正在想为何一个见习生也能开得起这豪车,另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又难倒了他,“不是吧,赵存规,你搞什么?这脚上的泥水哪里来的?” 赵存规推着他走,“我出来时不小心掉进家后边那条小河了。快走,展览下午四点就关门了。”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彬彬有礼,毫不通融,把他们拦在了馆口。即使是自负洒脱不羁富有摇滚精神蔑视世俗条规的周一奇,这回也觉得赵存规实在是有失体统。他在路上找了个公厕,洗掉跑鞋、裤脚的泥巴,一路走来拖了两道湿漉漉的水痕,到了博物馆门口就引得万众瞩目。工作人员脸上挂着笑容,一点不为周一奇的哀求所动。 两人垂头丧气,坐在馆门前的草地上。 赵存规朝馆门努努嘴,“你先进去,我把鞋子、裤子晒干了就来。”但过了中午,冬日的太阳成了一枚闪亮的糖果,晒在脸上痒痒的,就像毛毛虫爬着,没有一丝热度。 抛弃兄弟太没义气,周一奇不能背负这江湖骂名。他大摇其头,拍胸膛表示一定和赵存规同进退,反抗博物馆工作人员的官僚行为。呆了一会儿,他用力拧拧赵存规的裤脚,那水还是滴答地挤得出来,于是嘿嘿地干笑两声,“我先去探探情况,出来和你汇报。” 赵存规大为感动,抬脚就踹在他的后背上。周一奇嬉笑着,借势一个踉跄向馆门那边扑去。但大地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他立足不稳,几乎摔倒在地上。 坐在草地上的赵存规也感到明显的震感,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脑海中刚闪过“地震”一词,地面又陡然晃动,不远处写字楼的一堵玻璃幕墙发出脆响,瞬间裂纹密布。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赵存规跳了起来,博物馆那竭力掩饰慌乱的广播继续,“地震突发,请各位参观的朋友迅速退出,本馆即将封馆,请大家注意秩序和安全……”馆门涌出了人流,脚下地面通电般一阵颤抖,有人发出了惊叫。 “地震?我去接丁晨曦,她在附近上舞蹈课!”周一奇自告奋勇。赵存规家中也有个女人需要担心,两人匆匆告别,分头赶路。 小震持续不断,市内公交还在运行。赵存规上了驶往家里附近站点的103路车,车内乘客不多,每次震感从车轮传到车身再延伸至人的身上,乘客们的神色又凝重一分。虽然是一座海滨城市,地质构造一向稳定,在赵存规生活这么多年中,地震从未发生过,离城市不远的一处海湾还建了一座核电站。今天小震频繁,赵存规有了一种世界末日感。 西斜的太阳黯淡无光,半个天空布满阴霾。街上行人、车辆乱成一团,爆裂的通水管道向半空喷射着水柱。阵发的小震带来不详的异响,招致或高或低的惊呼。公交车走走停停,大街上喇叭声此起彼伏。 赵存规想起那个西装青年,从袋中掏出名片。黑色硬卡,烫金玄字,上写着名字“钟承思”,头衔是“SIR设计事务所见习生,土地规划勘探员”。并无特异之处,如果忽略他的古怪仪器和张扬豪车。 车身顿了一下,车门打开,公交车司机无奈地指指道路,前面已经严重堵塞无法通行,示意乘客可以选择下车。 钟存规下了车,避开大道,在楼宇间夹缝奔跑。几次不易察觉的轻微震动后,地面突然变成棉花糖一般绵软,建筑物的晃动闪得他目眩神迷。虽然“迷路”多次见惯稀奇景象,赵存规此时心中也不禁莫名惊骇。 这次强震过后,大地恢复了正常,似乎地壳之下停止一切运动。缺了一角的弦月挂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间,在灰白天幕上发出惨红光芒。远处响着零星的警笛,路灯逐一亮起,这个城市的基础设施并没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赵存规放慢了脚步,一幢大厦表面的电视墙正在播放最新的地震报道。 演播室中,仓促上阵的主持人,咋咋呼呼这是滨海城市罕见的地震。而那些老生常谈的专家,费了无数口水也没说清楚,地质构造稳定的区域缘何会有地震。轮番播放的灾害画面,都是一些砸伤行人、地面裂缝以及水气泄露的消息。吸引住赵存规目光的,是一个裂开的大坑。 大坑正是位于那个十字路口,赵存规“迷路”的地方。地面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底下极力钻出。现场市政人员驱散路人,架设起路障围住那个大坑。现场记者声调激昂,“……深不见底,救险人员试过用强光照射,什么也看不见。仪器上的读数十分混乱,应该有着极强的磁场……” 又是一下剧震,电视墙和所有的路灯一下子熄灭。过了一会儿,路灯闪了几闪,备用电源启动,又亮了起来,而电视屏幕剩下白茫茫的雪花。 赵存规拿出手机尝试着拨打。谢天谢地,信号正常,打通了家中的电话。 “存规,”是疯妈的声音,酒鬼父亲仍然没有归家。赵存规稍稍宽怀,母亲并没有惊慌失措,但是……“存规,你看见了没有?好多的花瓣掉下来……不对,不是掉下来,是从地上涌出来,翻翻滚滚的,天空都映红了……”听起来尽是疯言疯语,却又听得明赵存规的嘱咐,关好煤气门窗。 挂了电话,赵存规不再迟疑,按名片上的号码,发出了一封含地理位置消息的短信。 不出十分钟,那辆豪车呼啸着从一个巷弄钻出,刮花了车门打开,正是那个见习生钟承思。赵存规坐了上去,开门见山,“这地震是怎么回事?和我有关?” “是的,他们通过你确定了坐标。”钟承思启动车子,似在导航说话,“女娲,找条最快捷的路线,我们去天坑。” 4 赵存规一头雾水,他们是谁,什么坐标? 车厢内一个突如其来的女声响起,“路线已经设定好,五分钟内赶到。”车子猛然转了个弯,赵存规头“咚”一声贴在车窗上。他赶紧拉了安全带系上,却看见钟承思松开方向盘反身去后座翻找什么,这车竟然有自动驾驶的功能。 “长话短说,我给你解释几个问题。”钟承思看出赵存规满腹疑团,翻出一个通体漆黑、看似沉甸甸的铁盒子,掀起方形顶盒,原来是一个造型奇丑的笔记本电脑。“女娲,解除屏保!”他连敲了几下键盘,电脑屏幕上是一个老式的屏保,层出不穷的线条幻化出无数图形,重叠,湮灭,诞生。 车内的那把女声保持沉默。 车窗外的景物稍纵即逝,接着车子驶入一条巷弄,刮擦声尖锐刺耳,沿途摆放的垃圾桶被撞上了半天空。赵存规一路提心吊胆,唯恐哪个拐弯口跑出个人来。但车的自动驾驶功能似乎极其完善,选择的路径通行无阻,在这兵荒马乱的晚上也能避开慌乱的人流。 “女娲,我是见习山神,有权限使用生命之树系统!你马上解除屏保!”钟承思脖子都涨红了,连扯了几下领带。 那把女声终于回答,“但是见习山神没有权限向外来者泄露有关生命之树的一切。”屏幕上那变幻的图形仍然层出不穷。 钟承思讪讪地把笔记本合上,对脸上写着“你们演什么人机双簧”的赵存规干笑了几声,“机械和官僚是最完美的结合。有一种理论认为,我们的宇宙不仅一个,而是有多重。” 赵存规点点头,在如今,多重宇宙理论并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只是无法证实。 “这种理论的缺陷是,以为每一重宇宙都是对等的。实际上,我们有一个母体宇宙,以及无数个碎片宇宙。是的,你猜到了,你在十字路口进入的那个空间,就是漂浮在时空中的无数个碎片之一,我们把它编号为N07642,也叫作桃源……” “等一下。”赵存规打断他,那么说来,自己以前莫名闯入的那些怪异地方,都是时空碎片了,他终于强烈感受到世界的不公,“那为什么只有我走入那个什么鬼桃源,其他人不会?” 地面一阵地动山摇,车子像飘在波峰上的尘埃被抛了起来。车子急刹,漂移,完美避开前方砸落下来的水泥石屎。两边高楼裂缝弥漫,墙面纷纷剥落。街道上的灯光彻底暗了下来。 赵存规惊骇地回头,对上了钟承思凝视的目光。 “因为你是所谓的量子行者,可以自由出入不同的时空碎片。”钟承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而你的出现,恰好让桃源人确定坐标是安全的,碎片贴近母体的陆地表面,他们可以‘降临’了!这就是地震的原因!” “太可笑了……”赵存规无法相信,这是一场足以毁灭城市的地震,他怎么也不会承认是自己导致的,“就算你说的什么碎片宇宙,什么桃源,还有那狗屁量子行者全是真的,他们想要‘降临’,又关我什么事?” “想一想,”钟承思反问了一句,“时空碎片在无尽的虚空中任意漂浮,他们并不知道母体宇宙的坐标,如果‘降临’的地方是在地球的高空中,是在海洋深处,那将会怎样?” 赵存规颓然靠在座椅上。桃源的人看到自己,确定他们的世界安全重叠在地球表面的陆地,所以才敢启动‘降临’,给城市带来灭顶之灾。 车子停在斜坡上,居高望去,十字路口的地面像小山丘般高高隆起,中央处爆裂出来一个幽深莫测的洞穴。周围黑暗狼藉,倒塌的楼体,歪斜的树木以及杂乱电线上不时闪掠过的火花,所有居民都已经逃难,详和的小区变成了一个鬼域。 “现在怎么办?”赵存规干涩地问。 按现在的情形,桃源的‘降临’仅仅刚启动,如果仪式完成,一个新世界便会覆盖在这片大地上,而自己的世界……赵存规不敢想象,到时毁灭的惨剧无可避免。 “制止他们!”钟承思取出一个腕表,戴在赵存规左手上,再一指那个怪异的地坑,“平时你出入碎片世界都是随机的,但这次有出入口,也只有你可以进去。这块腕表可以在两个世界间通话,你进去后,把……” 他又转身去后座翻腾,取出一包塑料炸药管模样的物事,“……把这束震荡弹放在桃树上,腕表里告诉我,我马上输入密码,到时……”他嘴中无声地“砰”,“整个世界就清净了!” 赵存规接过震荡弹,半信半疑,“这样地震就会停止?那桃源会怎么样?” “是的,我们世界安全了。桃源碎片继续在虚空中漂流,为他们的罪孽继续赎罪。”钟承思真诚地眨着眼,却没有催促。 他没说桃源人的什么罪孽,赵存规也没追问。瞬间脑海一片空白,反复浮起几张熟悉的面孔,疯妈,周一奇,丁晨曦,教练,以及那许许多多点头之交但赵存规绝不愿他们因自己死去的人。 赵存规深呼吸,再深呼吸。 自从“迷路”开始,他的小心谨慎,刻苦特训,都为了保住一条小命。但从没想到,会有一天,无意闯入另一个世界,会给自己这个世界带来灭顶之灾。这听起来有点讽刺,现在自己要为这个过失作为弥补,成不了英雄,也要尽最大的努力。 赵存规拉开车门,冲了出去。特训令他的奔跑像一只小猎豹般迅捷,没有片刻停留,整个人跃向那个坑口。 “女娲,解除屏保!我们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钟承思又拿起那个黑铁盒子一样的笔记本,这次屏保很快消失,露出一个简洁的桌面。他点击一个软件,界面上显示出一个极速坠落的红点。 女娲听不出一丝感情的声音从车中扩音器中传出,“你知道的,那个少年很可能不会返回来。而且,N07642碎片的异常也并不是因为他……” 钟承思头也不抬,“山神手册有明确的条例,消除一切影响碎片世界稳定的因素。那个少年,不用测试,我也知道他的量子态指数达到九级,正是动摇我们这个世界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况且,机构的人已经赶不及了,把桃源打回虚空,又可以抺除那个少年,不正是一举两得么?” 似乎迟疑了有那么0.1毫秒,但对超级人工智能来说已经足够漫长。“我会把你今晚的所有言行记录在案,以供机构评估。” “嘻嘻,机构一定赞我见习成绩优越,提早转正。不过,我们先过了今晚的难关吧。”钟承思脸上嬉笑,眼中一抹光芒闪过。 5 眼睛还没适应那纯粹的黑暗,赵存规已经趴伏在轻颤的地面。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花瓣,减轻了下坠骤然触地的震痛。 桃源,现时成了名副其实的桃花世界。 扶杖老人披头散发,伴着喃喃自语挥舞着桃杖,足下踏着不丁不八的步伐,绕着那株巨大的古桃绕行。桃树周遭,密匝跪着几圈状若癫狂的村民。他们时而双手高扬,时而额手趴地,嘴中嗬嗬有声。桃花,漫天飞舞的桃花,花瓣如雨坠落。又有无形的力量翻卷起几股汹涌花柱,旋转着,尖啸着,往漆黑天宇中一个凭空出现的洞口冲撞。 赵存规打了个喷嚏,花粉太刺鼻了。 他站在祭祀村民的外围,离那株古桃不过数十步之遥。跑过去,把震荡弹扣在古桃裸露虬曲的根须上,这听起来没有什么难度! 提速,在花雨中奔跑,那些惊愕的眼神,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不!赵存规撞在一堵坚硬的水泥墙上,没有漫天的桃花,没有那些古怪祭祀者,他回到了现实世界,地面正像蒸汽烧开的锅盖在微微振动。 “我跑出来了!”他对着腕表喊,面前是一架立交桥,离十字路口不远,沿街道直奔向前再拐个弯就到了。 “你控制不了自己的量子态,随时会在两个世界切换,要抓紧时间把炸弹放到树根上去……”钟承思的声音在腕表中急切叫喊。 赵存规跨上一块垒在街道中央的水泥石屎,纵身跃入那个洞口。 极黑与极亮交接的瞬间,他看到了下方一个定格般的画面,花瓣密布的桃林正中,一株庞然桃树,人如蝼蚁环绕,数束花柱扭转冲天。 那个定格画面稍纵即逝,赵存规脚下一实,又站在古桃不远处。对方早有警觉,数名壮汉扑出,迎向疾跑而来的赵存规。 赵存规侧身翻滚在地,双脚一搭一绞,阳奉传授的摔跤术派上了用场,一口气把三个壮汉绊倒。他鱼滚跃起,古桃近在咫尺。 “竖子大胆!”老人怒喝,杖头指来。 赵存规难以置信地看见,空中花瓣聚拢成束,像一条巨蟒把他缠身数匝。人被那绵软的花瓣抛上了半空,如一条弧线从小山顶抛落,“叭”一声掉落在桃林外,摔得四肢生痛。 那老人,是桃源的神,是桃源的主宰,是桃源的物理法则。但不炸了古桃,自己的世界就要塌天了。 赵存规咬牙,爬起,准备飞奔…… 不! 灯光乍明还暗,极其不稳定的备用电源带来抽风的照明。赵存规一只脚抬起,保持着即将跑步的姿势,但一只脚正踩在一张低矮的麻将桌上。 他心中哀嚎一声,又跑出来了。看情形,这次返回点是社区附近的体育馆,担心半夜里楼塌的居民正聚在球场上过夜。虽说熊孩子满地跑,但这无良少年直接跳上麻将桌就太明目张胆了。一个麻将客怒拍了一下桌子,正想出言喝斥,场馆灯光倏地全熄,大地抖动,惊呼此起彼伏。 赵存规趁机逃出馆外,钟承思的车子已经在馆门等候。遍地狼藉,道路堵塞,也难为他可以及时赶到。 “你必须控制自己落在那株桃树上!时间不多了,很快就子夜,到时一切无可挽回了。”钟承思扯掉了领带,肥胖的圆脸布满汗水。 赵存规捏着手中震荡弹,嘴唇抿紧默不作声。颠簸一路的车子突然停下,已经来到十字路口的天坑前。他拉开车门,身形很快没入那个神秘深邃的洞穴。 钟承思打开笔记本,一条输入框早已输好了指令,只须按下回车键,那个震荡弹将会在另一个时空里爆炸。他把一个腕表贴在耳边,等着,等着…… 6 赵存规睁开眼,熟悉的小床,窗外泄进的晨光静谧而安详。对面书桌上一塌糊涂,书籍散落,灰尘遍布。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闭上眼,大脑空荡荡的。 敞开的小门传来电视声。在枕上扭头望去,疯妈仍然对着屏幕,在一堆杂乱中端着一碗面。 “……昨晚密集地震带来的损失,预估达上百亿元,所幸人员伤亡并不严重……目前地震发生并无确切的说法,相关专家同意十字路口的天坑即为震源处,但是地震停止后,天坑神奇消失,仅是路基表面有个浅坑。对此怪异地质现象,专家表示,这可能……”电视播音员在絮絮叨叨。 天坑,桃源,对了,正是自己,阻止了桃源的“降临”仪式。空白的大脑,点滴凝聚起了空无着落的思绪,一幅幅画面掠过。 正好在古桃树下现身,惊怒的老人,围拥而来的壮汉,电光火石之间,自己已经扑在那盘隆的根须上,对着腕表大吼,“炸!” 怀中仅是轻微“噗”一声响,却似有一层无形的气流荡漾开去,卷得地面花瓣涟漪波纹般泛起又落下。转瞬间,古桃树即时叶萎花凋,在空中腾飞的花柱轰然倒塌,密集花瓣洒落。 天宇上空的乌云翻涌,洞口收窄。有哭声,夹杂着无数惊惶的呼喊响起。 “汝!”老者的杖头指着自己。在落下那一刻,却听到他叹了一声,“休矣,休矣!命劫不可逆,杀一黄口小儿又何益!”在昏过去的最后清醒时间,花瓣迷花了眼,自己似被举了起来,遥遥飞向那逐渐消失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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