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乘肩白米糖
乘肩,这个词,帮我找到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我忍不住想来写写它,只是开始写了,又觉得落笔太轻,唯恐辜负记忆中的美好。权且作考证之语,将这泛滥无端的情绪掩下。 “乘肩” 最早出自宋人的词句,我一点也不意外。唐人的诗里还有残存的贵族气息,境界是向外扩张的,是不屑将心思放在骑在肩头的小女身上的,看杜甫写妻儿,只是陪着他一起忧国忧民罢了,就算是执着于情之一字的李商隐,也难以有如此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俗趣。幼女娇小可爱,乘在大人肩上,随大人出去游玩,是很生活化的场景,要考证这种行为何时诞生,恐怕很难,但是绝对不会宋代才出现。这种互动是对小孩子怜爱之情的自然流露,在封建礼法愈发严酷的宋代,尚且能将小女背在肩头,穿行市井游玩,“乘肩”风俗必早已流传开来了。也就是说,“乘肩”这一行为并不是宋人的专利,但是描述这一行为的词“乘肩”得以流传归益于宋人的平易近人、细致入微。 陈留市隐(宋·黄庭坚) 诗序:陈留江端礼李恭曰:“陈留市上有刀镊工,年四十余,无室家子姓。惟一女,年七岁矣。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醉饱。醉则簮花吹长笛,肩女而归,无一朝之忧,而有终身之乐,疑以为有道也。”陈无己为赋诗,庭坚亦拟作。 市井怀珠玉,往来人未逢。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 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时时能举酒,弹镊送飞鸿。 “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黄庭坚用欣赏的眼光称许这位终日醉饱、肩女而归的剃头匠,整首诗写得多么富有人情味呀!何必魏晋风流,何必六朝靡靡,又何必盛唐气象,饮一杯宋人的清欢 ,便足以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了。 鹧鸪天 其四 正月十一日观灯(宋·姜夔)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姜夔这首词倒颇像是黄庭坚诗中所写的市隐刀镊工的视角了,只是讲的是词人自己的心境。词人一生未入仕途,布衣终生,长年以清客身份依居于名流公卿之家,过着寄人篱下、辗转飘泊的生活。写此词时,词人已四十三岁,当时词人移家临安,依附于张鉴门下 。因慨叹年老而功名未立 ,故自称“白头居士”。所谓“呵殿”,即前呵后殿 ,指身边随从。这两句正为“笼纱”句反衬:贵家子弟出游,前呼后拥;词人观灯,唯有小女乘肩,其冷暖自知,悲欢异趣,固有不同矣 。 乘肩小女,天真无邪,倒更衬得大人在这世间久历沧桑,饱尝人生的况味了。 黄庭坚、姜白石两人的诗词影响很大,后来有很多人直接用“乘肩”代指“小女”,宋末元初陈杰写有一首诗《闻须溪坐午谢客用所寄绝句韵叶宋英先容》,整体虽不足观,但这句“乘肩鼻涕关何事,试看斤风向郢人”很是有趣,由给小孩子擦鼻涕联想到了运斤成风的典故,可惜能让诗人施展奇技的人与时都已经不遇了,于是无可奈何,只能自嘲罢了。 最后引今人潘乐乐的一首小诗作结: 归鲖城拜祖父墓 一冢深眠麦地黄,无声弃我任他乡。燕归椽坏栖何处,梦里乘肩红薯糖。 小时候,爷爷和爸爸也是这么让我坐在他们肩上吧,我吃着香甜的白米糖,满心的喜悦。有时候恶作剧起来还捂住他们的眼睛,全然忘了出了事最遭殃的必然是坐在他们肩头的我,但就是对他们充满了自信。那时觉得他们托起我,我便拥有了全世界。而不知什么时候,连同爷爷和爸爸牵手都变得难为情了。乘肩小女已然长大,他们却日渐老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