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特普尔的女人们
暗淡的夕阳静静地照在褐红色的古堡上,连脚下红色的山石也放着光。身后高墙上的窗口中,黄色的灯光渐渐点亮,我们仿佛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我和旅伴从吹着笛子的逗蛇人身边走过,躲开一群群眼神急切的小贩,径直走到一座奇特的墓碑前。600年前,焦特哈王要建立身后高耸入云的城堡,为了驱除邪恶、保证水源,这个叫做 Raja Ram Meghwal 的人被活埋在脚下的地基中。作为回报,王向他承诺:只要城堡还在,只要王的家族还是这里的统治者,Raja Ram Meghwal 的后人将永世得到保护。王做到了。直到今天,王的族人和Raja Ram Meghwal的后代仍然生活在这里。

我们的目光越过墓碑和后面的墙垛,山下平原上婆罗门的蓝色小房子摩肩擦踵,一望无际。这里是一座卫城,许多个世纪以来一直守护者脚下的人们。提起卫城,我们耳熟能详的是另外一座,处在地中海东部的文化十字路口。我们脚下的这一座,却位于南亚贸易线路的腹地。那一座卫城的主人先后被波斯、罗马、拜占庭和奥斯曼土耳其征服,种族与信仰已经灰飞烟灭,今天只剩下游客站在残破的大理石边、裸体雕像下想象着几千年前的古老城邦。我们脚下的这一座却还在呼吸,建造者的子孙还以主人的身份居住在高墙之内。这不禁让我好奇,希腊与我的国家在最近几百年里同样经历了帝国主义的征服、战争与一次次革命,为什么只有这里城堡的主人过得如此安稳……

注视着精雕细琢的石头幕墙,一时语塞。我不能想象,是什么样的人和手将粗粝的山石硬生生雕成镂空的屏风,让它看起来像是檀香木一样。闭上眼睛,我试图想象几百年前城堡的黄金时代:身着艳丽的印度女人们静静地从屏风后走过,透过细细的缝隙窥视着院子里的男人们。不知道她们是否感受到了禁锢与不幸:城堡里的女人一生都要在陌生男人前遮掩面庞;为了保持自己的“纯贞”,可能到死都不能去外面看看。



这城堡的主人们是一个神奇的民族,他们自称拉其普特——王族之子(Rajput),在印度的北方生生不息。因为把持着印度河和恒河之间的重要贸易路线,得以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如此滋润地生活着。然而,人类历史上无数的民族因贸易崛起,也都面对着同样的难题:凡是贸易兴盛之邦,必是交通便利之地。可是,驼队能够通行的地方,骑兵必定畅行无阻。远方的敌人如果发现了这富庶之地,随时可能带着异类的文化与信仰横扫而过,留下一片废墟。中国古时的西域如此,中东是如此,这里也不例外。
于是,卫城便成为了必要。我们今天看见高耸的古堡,会傻呵呵地想到公主和骑士的爱情,却常常忘记了:城堡林立的土地,必曾是人与人厮杀的战场,人性之恶展现得最彻底的地方。
1526年,自称成吉思汗后代的莫卧儿人(Mugal)带着先知默罕默德的旗帜越过兴都库什山口,进入印度。从此印度次大陆的北部进入了最辉煌的伊斯兰时代。今天,印度北方仍然随处可见线条优美的洋葱顶和宏大的拱门。它们是波斯和罗马的痕迹,通过欧洲和中东一路走来。

不过,在印度各民族纷纷向莫卧儿俯首称臣的时候,信仰印度教的拉其普特没有屈服。此后的百年间,战象与铁骑在印度河和恒河平原上四处驰骋,血流成河。但是,最惨烈的反抗不是来自于拉其普特尚武的男人们,而是来自平日隐居城堡的女人们。根据传统,一旦王族的男人们战死,他们的遗体都要按照印度教义火化。而他们的妻子们则要一起殉葬。出殡那一天,女人们梳洗打扮,唱着歌走向城堡广场盛放男人遗体的木柴堆,并和所有的臣民一起围绕着广场起舞,歌唱男人们的勇敢光荣。之后,死去男人的妻子或者妻子们走上高台,在宏大的歌舞声中、木柴火焰高高涌起的瞬间纵身一跃,将自己投入熊熊火海。民间甚至还流传多个老婆为了陪葬的荣誉而争得不可开交的故事……
我盯着女人们殉葬前留下的手印,不禁感觉到极大的讽刺。难道自称尚武的男人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人才是勇气更大的一群人?男人上战场,很多时候因为没有选择;而女人们在盛大的仪式上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无论出于传统还是道德压力,都绝对需要更多的勇气。



最后一丝光亮中,我和旅伴在蓝色房子组成的迷宫中穿行。拥挤狭窄的巷子弥漫着熏香、玫瑰花瓣和下水道的气息;道路两旁被首饰、贡品、糖果和铃铛的色彩填满;唱经声时不时在耳边回荡。我们一次次迷路,这古老的街道似乎永远不会去开始的方向,但问路总会被拉去买手镯和荷包。我们辗转腾挪、历尽曲折,总算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旅店、走上天台。远方的褐红色古堡高高耸立,似乎是蓝色海洋中的巨人。也像死去的拉其普特女人的灵魂,静静地矗立,注视着养育她们的这片土地。
若是能在梦里见到,我想告诉她们:有一天,经久的战火会平息,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将和睦相处,来自远方另一个国度的我们会带着更陌生的语言和信仰来到这里;这次不为了抢夺土地和女人,只为欣赏她们的历史和文化。她们会作何感想?我很希望得到她们的答案,却不知道能否问得出口。因为,我并不肯定,今天的世界是否真的是我描绘的样子……(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