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
我的老奶奶,我外公的母亲,我们都叫她老奶奶。
她是一个相当长寿的老人,97岁去世的。97年有另外一个老人也刚刚去世,下半旗,默哀,停课听报告,直播葬礼……我经历了一场最兴师动众的告别。
而我见老奶奶的最后一面,她躺在一个租来的被划得看不清内里的冷棺里。棺材停在外婆家客厅的中间。边上有供台。单元房子对于这样一个物件来说,有点太局促了。所以它原本应该正对的电视机,电视机柜……都被挪开了。当年除了饭桌,电视机是另外一个家庭中心,然而现在它空出来了,大家都背对着那个方向。
我下了学以后就直接来了外婆家,其实已经离她去世的时刻晚了有一天,第一次在这看到那么多人,姨婆,舅奶奶,表舅……从来没有这么齐全地看到他们。外公非常安静地坐在侧对大门的一把黑色的靠椅上,一边手撑着头,边上坐着人在低声和他说话。我没敢细看棺材,喊了一声外公就快速进了里屋去找表妹。妈妈拦住我,说:“今晚还有作业,明天你还要上课,到老奶奶屋子里做完了再说。”
过去我也经常去老奶奶房间,大都为了排队等她给我自己做的爆米花、麦芽糖,或者她会神神秘秘招呼我过去,让我帮她做事情,然后再给我一些小零嘴。但是那大概是她去世之前五年之前的事情了,最后的五年她身体坏得很厉害,脑子也糊涂了,认不清人,分不清上下左右,有时候暑假我在厨房旁边的客房和表姐妹一起深夜卧谈,会听到她从隔壁的房间起来,拄着拐杖笃笃地绕过半个屋子想走过来,一般走到一半就会被外公发现,外公就大着嗓子把她轰回去。而听到这一切的我们,又兴奋又害怕又愧疚,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愈聊愈兴奋的声音,惊醒了她颠倒的梦。所以慢慢的,老奶奶的房间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所在。她不再出门,也不再和我们讲话,或者是我们也不想听了,她开口我们就嗯嗯啊啊地走过去,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是什么时候开始沉默的。
过去她精神头还好的时候,很乐意和我们谈谈过去的甘苦,怎么在老爷爷去世以后,一件件卖掉嫁妆,养大外公和姑奶奶们;怎么养不下去把最小的三姑奶奶送给了自己体弱的弟弟……老奶奶出生在一个颇为富庶的人家,有一个弟弟后来还当了银行家,另外一个弟弟出国留学回来当了我们当地一所小有名气的大学的地理学教授,这个弟弟也是她当年托付了自己小女儿人生的人。但是她没有受过教育,一个字也不认得,还缠了小脚,当然从我记事开始她的脚已经早就放开了,还自己认了字,那时候我的表妹一家和外公一家住在一起,表妹上幼儿园、小学用的识字材料,她会默默地收集起来,自己学着认,有时也叫我们帮忙读读报纸。慢慢她就可以自己开始读读儿童画报。
老奶奶会剪纸,剪各种各样形状的小动物,兔子、牛、下山的老虎……每次我们去,临走她都会给我们一小塑料袋的剪纸,但是她总舍不得用好纸剪,于是总用现成的食品包装袋剪,所以一面银晃晃的小牛,翻过来就是某个奶粉或者什么花里胡哨蛋卷的外壳,我们就带回家胡乱塞在抽屉里,整理的时候丢掉。
记得她90岁的时候说过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面菩萨告诉她,她这一生过得很好,今年会来把她带走。她其实并不想那么长寿,很高兴可以去。她一边说一边从脖子里掏出来一个菩萨挂坠,塑料的,黄黄的底子,白色的菩萨,不知道哪里来的,感觉很廉价,甚至也没有遵守什么男戴菩萨女戴佛的规矩,但是她很宝贝地贴身挂着,说的时候拿出来用手摩挲着。那一年她生活得很健康,还可以自己走到阳台去晒太阳,还可以和我们谈她的过去。
后来她说得话越来越含混不清,故事也越来越支离破碎,似乎是在对我们说,又似乎在对冥冥之中的什么。她并不需要我们回应她,自顾自往下说。而我们常常在她一开口就悄悄溜掉了。
不过借着她,我们会讨论自己老了以后要怎么样,早早死去好像很好,因为不用承受来自下一代的不耐烦,久病床前无孝子,老了尊严也很重要之类的,几个姐妹说得振振有词,一直到我们老大,才隐隐约约意识到生活里有很多东西放不掉,像到手化了一半的冰激凌,黏得一手狼狈,也要坚持吃到最后一口。
在老奶奶房里做做作业的时候,表妹也在,舅母进屋来,给表妹添了另外一盏灯,忽然觉得她的屋子里原来可以这么亮堂,更照得显出老家具的漆斑驳暗沉的,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好像只是日常不过的一次起身。我们热闹地聊着天,遗憾错过没看的电视剧,也写着作业。老奶奶已经消失得太久了,我们好像都没有对失去她有特别的感觉。
大人们在外屋讨论丧事要怎么办,外婆不知道在对谁说:“她不下床已经也有好几个周了,那天我进屋感觉她一动不动,似乎气也不出,不知道是不是过去了,他(外公)又不在家,我都不敢走过去看,赶紧给世咸打电话,不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后来他来了,看了看说就是还在睡觉……”后面的声音小了,许是说到老奶奶真正去世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然后妈妈进来,问我:“明天老奶奶的火葬仪式,你去不去。”
我问表妹:“你去吗?”
“去。”
“那我也去。”
妈又说:“那明天上课还要请假,你都初三了,有人去就可以了,没必要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征求我的意见,又这么轻易否决了,但是妈的理由很充分,学习是个大过天的事,虽然多一天少一天也改变不了我半死不活的成绩。我很遗憾自己会错过明天的仪式,为了可能错过的热闹,一桌好菜,或者可以和表妹说的闲话,可能我错过的就是一个可以逃开烦人的学校一天的可能。
表妹也很遗憾地盯着我,我俩开始沉默地做题。过了一会舅舅叫我们出去行礼,行完礼我就骑车回家去继续我的生活了。我们表姐妹三个站在冰棺前,跟着舅舅的口令鞠躬告别。这是见她的最后一面,一个在我生活里真实存在过的老人,就要这么潦草匆忙地告别了,就像过去假期偶然的探访一样,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忽然我感觉到一种不可抑制的笑意,一边惊慌失措想要控制自己的表情,一边控制不住地顶出一脸笑。
礼毕,舅舅也含着笑呵斥我说:“这拍照呢,你笑那么开心干嘛。”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好笑。”只是我知道这个笑无关于开心,更像是一种荒诞的马脚,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微微露了出来。
-
永缮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3-15 12:17:23
-
杂货铺^ō^|噢蕾蕾 噢啦啦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3-14 16:4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