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我更愿称自己是一名妇女

离三八妇女节还有一个星期时，各路营销人马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护肤品牌告诉女人要白要嫩，服装品牌教导女人要时尚要潮流，各大公众号段子手绞尽脑汁编写内容，教育男人们这天光包揽家务还不够，还要夸她美美美，带她买买买。在这一片泛着粉红色气息、女人被宠上天的海市蜃楼里，我竟然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种直觉，那就是中国女性群体再一次被消费和冒犯了。

这一天，在把女人地位捧上天的虚假繁荣中，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清楚地记得三八妇女节的来历。1909年3月8日，美国芝加哥劳动妇女罢工游行集会，要求女工在工作中获得同男性工人一样的待遇。1942年，中国作家丁玲在《解放日报》上发表《三八节有感》，她表示：“‘妇女’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地被提出呢？”

从历史缘起来看，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发达国家，三八节的基本精神简单又铿锵，那就是争取两性平等，鼓励女性独立自主，维护女性作为独立人格的尊严与自由。正如丁玲所说，我们设立妇女节，是为了有一天不再过妇女节。然而再审视一下国内目前的三八节群像，公司把送女员工玫瑰花卫生巾当成一种宠爱，丈夫们为自己能给老婆刷卡买单而得意洋洋，媒体把永葆青春美丽当做喜闻乐见的节日祝福。女人们在这一天成了活在宠溺中的小公主、摆在橱窗里的芭比娃娃，她们突然变得娇滴滴的，等着全世界来呵护。“女人”一词被刻意提取出来招摇过市，女人与男人的区隔在这一天变得更加清晰可感。消费主义的浪潮把三八节原本倡导的精神涤荡得愈发羸弱，大众传媒则在物化女性的道路上走得愈发堂皇。

除此之外，近两年的三八节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妇女节”悄悄地改头换面成了“女生节”“女王节”和“女神节”。没有品牌商和自媒体敢直接称呼自己的衣食父母为“妇女”，女人们宁可被戏谑成“女汉子”也不愿意顶着“妇女”的称呼。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中性的“妇女”一词开始有了贬义？

笔者认为，虽然只是表面无伤大雅的称呼演变，但还是得让男权来背这个锅。“妇女”一词在词典中被解释为成年女子，大于18岁的女性即可被称作妇女。而在司法解释中，14岁以上的女性就可算作妇女了。可见“妇女”的涵盖面是十分广泛的，从青春少女到白发老妇都能以妇女称呼。在男权社会的大框架下，上了年纪的女性是缺乏性吸引力的，而性吸引力对持主导话语权的男性来讲可是评判女性价值的重要标准之一。从语义上来说，“妇女”因为也囊括了中老年女性，那么这个词显然就不够性感了。而“女生”“女神”“女王”这些词语在性上会给人以无限遐想空间，因此受到了男权社会的热烈欢迎。反过来推理，男权社会以性吸引力作为判断女性价值的标准之一，而女性为了在主流社会赢得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种价值判断，热烈地往自己身上招呼着各种固化形象的标签。正如肖伯纳说，让人们受到束缚比让他们摆脱这种束缚更容易，只要这种束缚会带来利益。

说到这儿，我觉得有必要明确一下男权的概念。男权社会不等于“男性群体”也不等于“男性”，是外化出来的“男权意识”、“男性中心话语”或者”男性性别文化倾向的观点世界”，体现为对于女性“主体性”、“独立话语”、“独立自然权利和独立人格”的忽视和侵害。男权代表的是整体而非个体，男权社会的构成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因此很多人没有必要看到“男权”两个字就急着跳出来剖白自己“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啊”。

人们对“妇女”一词的排斥，其实折射了女人对自身性别的羞耻感。这羞耻感从女孩被教育与男孩不同的那天萌生，在女孩月经初潮的那天达到了顶峰。

我的父辈乃至我这一代人，男孩子一出生就被告知要对自己的性别感到自豪，他们最先接受的教育是变得勇猛强壮，他们的暴力行为与调皮捣蛋被视为理所应当甚至是“男子汉气概”。而女孩子最先接受的教育则是羞耻感，如果一个女孩子像男孩子一样爱打闹、喜欢器械、充满野心，那她就应该感到羞耻。男人为自己突出在外面的生殖器感到骄傲，他们从小就觉得可以站着撒尿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他们可以在路边、野外解开裤子撒尿，豪气干云；但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对不得不暴露在野外解决内急感到忸怩甚至恐惧。

步入青春期后，男生们对性有了更多的兴趣和探索。男孩子可以公然地讨论A片女优，以有过性经验为荣，会愿意和同性炫耀自己膨胀生长的下体。而女孩子无一例外地会为自己的初潮脸红甚至惊慌。她们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来月经的事实，穿宽大的衣服掩藏自己日渐隆起的胸部，去厕所换卫生巾时会把卫生巾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即使是闺蜜之间聊天，她们也对“月经”一词讳莫如深，而是心照不宣地以“那个”代指。在一些土著文化中，女性来月经不但是羞耻的，更是不吉利的，处在经期的女性要远离男性，以免给打猎、种植等生产工作带来晦气。

如今在标榜个性的90后、00后中，以月经来潮、胸部发育为耻的群体心理似乎减弱了很多，但女性主义并不见得就走上了康庄大道。相反，男权主义以更隐蔽的方式渗透到了我们的生活中。说回“女生节”“女神节”和“女王节”，看似是取悦女性，背后其实依然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群体简单粗暴地贴标签分类别。年轻的女孩子忙不迭地同中老年女性划清界限，生怕“妇女”这一称呼会唐突冒犯了自己。然而这些女孩子恰恰应该思考的是，不敢堂堂正正地称呼或被称呼“妇女”，才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极大冒犯啊。

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框架下，阴道、子宫、月经、凸起的胸部这些性特征带给女性的不但不是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反而恰恰成了把自己与男性割裂区别开的参照物，成为了女性无法与男性平等的佐证和依据。就像我们不敢公然讨论自己的月经一样，我们也不敢公开称呼自己为“妇女”。三八妇女节，我想女人需要的不是放半天假，而是与男性员工同等的尊严与发展机会；女人需要的也不是鲜花与虚伪的赞美，而是对其所做出的贡献的由衷肯定；女人需要的更不是男人的宠爱与保护，而是社会认可她也有保护男人、改变世界的力量。

希望有一天，我们再也不需要过三八妇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