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死,癞活
癞子死了,死于二月的尾巴,三月未至。 如今,故里的油菜花鎏金百里,遥遥一地都是暖春的生机。 当大人们又在用“油菜花开疯子忙”的老话吓唬孩童时,不知会不会想起癞子,会不会懊恼,世上少了一种有效手段来震慑熊孩子。 反正对于我而言,不论童年青年,都着实没法儿用愉悦的心情去回想癞子。他生前的一切重如雾霭,死后也是一匙老醋,尽是沤酸味。 ㈠铁碗 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说有家人养着的脑瘫儿叫“病子”,流浪在外的则通称“癞子”。 我们那儿的癞子其实一开始不叫“癞子”,他有家人、有名字。只是亲娘失踪,父亲娶了继母后死于矿难,他就被继母赶出来了,带着一套旧衣服,和一个铁碗。 同族人纷纷痛骂那个鸠占鹊巢的黑心女人,却被回了一句:“牛逼你们去养吖,没种就闭嘴!”给生生怼了回去。活在起步初期年代中的村里人,委实谈不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能任由他变成癞子,然后傻乎乎地接受他后来的命运。 村子西北部有座祠堂,祠堂右边,是一方窄窄的屋间。黄土墙、草木顶,有矮凳有床板,虽破旧,但夏能遮暑、冬可避风,算是村民留给癞子的福荫。他搂着铁碗,瘪着歪嘴,一拐一拐地住进那里。正对门口的方向,是他原本的家,只相隔两座房子、一亩水塘。 癞子从此过上了讨百家饭的日子,平时游荡在村子的小道小巷,饿了就托着铁碗伫在人家门口,笑呵呵的。讨来食物后,他也不久留,挑个没人的地方吃完,便僵着邋遢的脑袋拐向别处。有趣的是,他从来不会靠近继母的房子。 我曾不止一次被奶奶喝去给癞子投饭。说实话,我怕他,怕他结满黑斑的身体,怕他微笑而淌着涎水的嘴,怕他如菜根般覆满秽物的头发,和他扭曲的手指、散焦的眼眸——分明是人形,却在当时的我眼中,宛如异类。 他就这样,用一个异类的身份,又在人间活了二十年。 ㈡人形 老一辈人信命,说今日之苦便是来日之甘,捱过眼前这片遥遥无期的风雨,就总能盼来稻满菜肥的丰腴。可惜,这种命,没让癞子讨到。 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在南面的小镇炸开:那里有一户人,开春丢了女儿。 亲闺女失踪,家人自然会闹得当地人心惶惶。人说他们在警局立了案,也寻遍了相邻的五六个村落,甚至翻遍了附近三四座林山,却都不见孩子身影。 一周后,清晨八点二十分,女孩儿的舅舅和他的工友们聚在早点摊前过早,日头和煦、空气肮脏。往来的车辆不多,而前方的工厂已升起了浓浓白烟。在这段死寂与嘈杂并存的时间里,癞子出现了,依旧是笑呵呵的。 他脸上有不少淤青和伤痕,两手环抱胸前,怀里搂着一个烂布包裹,一如被赶出家门那日环抱着铁碗的动作。 众人以为他又来讨饭了,便呵斥着、指向一旁的馊水桶。 若是在平日,癞子定会乖乖地扒过去吃自个儿的,绝不会靠近露天餐桌,但这次,他神秘兮兮的拐近人群,在驱赶声里,将怀中之物稳稳地搁在桌子上。 正当老板举着扫帚过来赶人时,癞子打着颤,把那几块破布揭开了。 紧接着,空气一点点黏腻起来,逐渐暴露出的血污让旁人开始骚乱纷纷,早点摊老板也停下了靠近癞子的脚步。 最终,当面前完全呈现那个被遮掩的物体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个人头、血淋淋的人头! 属于某个幼小的、长发的孩子…… 人群里冲出一个红了眼的男人,举起板凳砸向笑呵呵的、毫无防备的癞子——是那名失踪女童的舅舅。了解情况的工人们愣了片刻,也如脱兔般咬牙瞪眼、扑向倒在地上痛苦打滚的癞子。 那些平日里嫌弃癞子脏、走路都要躲几米的人们,据说那一天都忘了癞子身上的污秽,奉上猛烈的拳击和撕扯,让原本不懂愁苦的癞子痛苦地在人群间翻滚窜躲、嚎啕哭喊,满脸的血混杂着泪水和灰尘,最终扭曲成一摊破烂的人形,身上满是大小不一的鞋印,充斥着仇恨和恶意。 癞子很快就死了,死在早春二月、暖阳和雾霾里,死得剧烈、恐怖。 “尸体都不成人形了…” 人们这样说。 ㈢流言 警方于那一带的流浪汉聚居处,找到了女童的尸骨。 在一间棚板房内,一口铝锅里,腌塞着女童一部分躯干、肢体,还有一部分,被啃食得只剩污浊细小的骨头,包在流浪汉破烂的床褥中。人说,那口锅子被揭开时,错骨碎肉、腥臭逼人,相比癞子的尸体,更不像同类的样子。 人说,市里的公安局听闻此事,终于决定开始清扫各地的拾荒者了。他们大部分被送进管制所,小部分被暗中处理了。 人们纷纷对女童的家人施以悲悯和安慰,也纷纷传言他们后续的连环悲剧和命途多舛。在他们的话语中,癞子被描绘成一个非人的异物,诞生他的父母是罪恶的,养育他的村庄是愚蠢的。 只有故里的村民说,癞子是被冤枉的。 癞子又疯又傻没错,但他能够明白常理。更何况村民的施舍从未断缺,癞子不可能因此吃人。他胆小怕事,就连掳人的事也不可能与他有关…… 还有一种解释,说癞子虽然四处游荡,但夜晚不会露宿在外,他会带着所拾之物回到村子,回到那个窄窄的屋间,他不会让自己捡到的东西流失在外。癞子是傻,但他心里有一个家,破烂而圆满。所有属于自己的,都会在那个家里放着,不被驱逐、不被抛弃。 被命运这样草草安排了一生的癞子,不久后彻底消逝在人们回归淡漠的日常。唯一能证明他存在过的土房子,也被投进拆办计划和地皮纠纷中,癞子的惨死并未给它带来什么不祥的阴郁,青壮一辈的人更在意它的利用价值。 如今三月已至,田埂间蜂蝶碌碌、翡翠鎏金。 我得知这些故事,全然没有感慨人心可怖的意思,毕竟在癞子傻呵呵地笑容里,我撞见了命运,那是比人心可怕千万倍的东西——它提着铁撾,搅乱癞子的大脑;然后用斧头,砍碎癞子的躯壳;再将苦水倾入他的生活;最后,抛去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终结了癞子的命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