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遭遇的狐仙一事（二）

回到潜山老宅已是下午了，放下行李，等不及烧水就去厨房舀了一瓢井水，咕隆隆喝下去，沁人心脾，可还是累，于是爬上床，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听到李叔喊我，让我晚上过去吃饭。

睡醒了，望望外面，暮色四合。打水洗脸，身上汗津津的，打算吃完回来再洗。把灯关掉，门掩了，路很近，趟夜路过去也不过几十米的距离。进屋后李叔给我一支蝴蝶泉，自己也点了一支，问我开饭店的事，我随口回了。

一会厨房喊“老李来端托盘”，然后上了菜。我着实饿，李叔满的酒也没喝两口，先闷头吃了大半碗。李叔先吃完，点了一支烟，我又淘了碗米汤。李叔告诉我，我去山东那天，我父亲正好回家找我，听说我跑走了，很不开心。既然我生意做亏了，不如回父母的服装厂帮忙。我心里明白父亲找了李叔当说客，已经混了一个多月，再要胡来，实在说不过去了。

在回到服装厂几个月里，我一直负责选择、采购布料，常常要奔波于无锡和柯桥之间。这段时间总是梦到日照，梦到青瓦院落，梦到李君笑着，轻轻袅袅的走近又走远，梦到老胡被罗道长封了六识，成了活死人。有时候走进柯桥的布店，逼仄的空间里挂满红红绿绿，一时感觉还在梦里。这种感觉并没持续多久，繁忙枯燥的工作压倒一切。而真正使我放下并淡忘的原因却是源于一个修道的朋友的质疑。

按照这个朋友的看法，“梦中”李君所述有一个绝大的漏洞，即李君说他母亲自清初就在江西阁皂山修炼，民国二十三年却被龙门派道士以除妖为名围捕。众所周知，阁皂山是灵宝派本山，又是正一教“三山符篆”之一。而龙门派则以陕西宝鸡陇县龙门洞为发源，属于全真教。倘若狐仙不作恶，那么何必围捕绞杀；即便狐仙作恶，正一灵宝岂无高师？又何用全真龙门千里迢迢来阁皂山替灵宝派清理门户？

此节实在不通，以此可见，所谓狐妖之说只是你梁君酒后黄粱而已。

我接受了这个解释，渐渐遗忘了那段际遇。直到两年后，我在南禅寺闲逛。

南禅寺是无锡最热闹的古玩市场，90年代还多有真货。我对古玩毫无兴趣，只径直来到一个古书摊，摊面摆着许多线装书籍和连环画，线装书大多为上海鸿文书局出版的风水法术类书籍，如《增补秘传万法归宗》《精校地理五诀》之类，只在大量线装书中看到两本胶装的“新书”，书已糟蹋的不成样子，像浸过水，勉强能识出书名为《中国民众的秘密结社》，另一本叫《道教的总合研究》，作者均是日本汉学家酒井忠夫，两本书译者都是一个叫“陶带文”的人，不知什么来历，书是竖排版。摊主环顾左右，低声告诉我说：“这是那边的货，也就剩这两本了。”（此时正值李登辉访美，两岸关系紧张），随后笑吟吟的看着我。我拿起一本来胡翻，全书主要记述的是中国会道门的起源和发展，其中有一节记述令我楞在当场，我折了书页，付钱买下。回去后细读这两本书，奇怪的是，那一段所提之事，其他地方没有复提。

原文为：“民国二十二年六月，因河运势力分割矛盾，哥老会湖南永州分舵舵主齐逢山与排教东湘河排头陈涟各领教众决战于刘家岭，双方约千余众混战，死伤过百。然此战背后胜负实以龙门派与灵宝派之间斗法为系，战役既终于龙门之败，袍哥会党在湖南也自此一蹶不振了。”

如果此书所载的这一段历史是真实的，那么狐仙一事的背景就有了佐证：民国二十二年的哥排之争，也就是1933年，哥老会和排教在湖南永州的争斗背后实际是中国两股最大道门势力——全真教（龙门派）和正一教（灵宝派）一次明面上的对撼（后经查阅，在酒井忠夫的另一本著作《道教的总合研究》中，也有多处提及历史上的正一、全真之争。）其中龙门派与哥老会，灵宝派与排教之间的权力合作与利益纠葛已无从考证，对我来说，这段记述的关键在于此役是龙门、灵宝之争，且最终以龙门派暂时失利结束。只要此节属实，民国二十三年，龙门派道士千里迢迢来江西阁皂山围捕狐仙这个看似反常的举动就有了合理的动机解释——借捉妖之名向灵宝派寻衅报复。

然而这毕竟只是案牍上的推断，斯人已逝，要弄清这段历史的原委非得亲自去一趟江西不可。

无独有偶， 95年夏，祖父的堂妹，一位远嫁他乡的姑婆在江西宜春去世。按父亲的话说“这是最后一个远房亲戚，去这一趟，以后这些老亲戚就都要丢掉了。”长路奔波，因父母年迈，我领缨独自去了江西。丧事在奉新县办，排场不小，堂内的子子孙孙跪倒了，都低了头，白了一大片。我磕了几个头，站起来，主家向旁人介绍我是专门从无锡赶过来，对我父母不能至露出了遗憾的神色，随即又表达了谅解。晚上，主家留下吃饭，安排住处睡，因是奉命出行，时间倒是不紧，饶是如此，我也没有心情逗留。第二天一早辞行，坐车直奔樟树市阁皂山。

到了山脚，拾级而上，一路山溪潺湲，鸟语啾鸣，实有“殿影高低云掩映，松阴缭绕步徘徊”之境味。及至道德宫，有几个年轻道士，于是攀谈，试探性的询问当年之事，几个人都是茫然不知的神色，“你去殿里问徐道长，兴许他知道。”徐老道长年近八旬，身形高大，笑容可掬，及至我提起这段秘莘和我的推论，只见他笑容渐收，支吾着说，事情太远，总也记不清了。似乎有难言之隐，我又说了几句，他仍是闭口不言，我有些失望，转身要走，忽听到徐道长说：“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你去市里图书馆查县志看看，要是不让查，你就拿着信找刘馆长，也就让看了。”于是转身进了配殿，没一会拿出一张叠好的信纸，我连忙谢过。拿着信回到市里。

由于介绍信的缘故，我很顺利的进了图书馆，经管理员提醒，1988年以前此地为清江县，所以我要找的应该是清江县县志。县志繁杂，我所要找的又极为细碎，当天一无所获。第二日又找，终于找到一行文字，语涉此事，记载在清江县县志第二十一卷——山川一节。

“鹅溪溪北有溉田水道一条，约七八里，俗称胡仙圳。其发源处石壁巉险陡峻，人力难施，类鬼斧神工。然旁有岩崿处筑小祠以祀狐仙女道士像，历数百年于兹矣，鲜有知其原委者。民国二十三年，陕西游方道士一行四人云游至此，称狐妖作乱，遂于此处施法围捕，因皖人梁玄撄阻之，事未竟也，然祠像皆毁，如今祠后石壁黝黑如漆，苔藓蔓延凹凸，昔日之景已不复见矣。”

至此，我才确定日照之事，是我魂游赴约，而非梦境，狐仙真实存在。

既知民国二十三年事情为真，我又问管理员有没有民国的报刊，于是领我去另一间，让我自己翻捡。因目的明确，很快便找到了好几篇关于狐仙的文章，除一篇十分可疑以外，其他与我所知毫无关联。

这一篇叫《狐仙做案，真耶？假耶？》，刊载于《奇案丛选》民国三十五年八月刊，作者叫唐鲁孙。

因原文叙述杂乱，故述其大意：唐鲁孙有一好友在江西宜春地政局做事，某日向其讲述了一件异闻。此人有一同事，名唤李尧贞，因其父早年在江西做过民政长，平日为人又聪明见机，二十六岁便当了此地的地政局科长。民国二十五年，李尧贞与一胡姓女子结为连理，地政局的同事都到场庆贺，新娘肤白似雪，明眸善睐，五官精致，气质清艳绝俗，众人齐齐向他祝贺，说他走运娶了这等美女，酒后私议却均以为这位科长夫人各方面都好，唯其眉毛过于修长。

婚后李尧贞的确鸿运当头，接连升官，两年不到，已做到了地政局局长的位置。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侵入江西，九江市饱受荼毒，李尧贞被差调做战备输送工作，有一次在行进途中，遇到日本飞机轰炸，当场炸死97人，受重伤者34人，唯李尧贞毫发无损，浑身上下只有趴地时手腕上的一点擦伤。此类险情还发生过两三次，均全身而退，这是李尧贞亲口所说。

民国二十八年，李尧贞差调陕西时，与一本地的郑姓下属做了姘头，时常私会缠绵。此事不久，在李尧贞身上即发生了一场血案。据陕西方面的官方记录，郑女士死于血泊之中，死时全身赤裸，死状可怖，警察到场时，只见李尧贞持刀躲在一角，上身赤裸，浑身战栗。经法医鉴定，一共三十八处刀口，六处致命，刀口均与李尧贞手持之刀吻合。经过庭讯，李尧贞供认不讳，既是战时，又是政府人员，此事引起高层震怒，下令死刑立即执行，于是李尧贞被枪毙于陕西。

同年胡氏诞下一子，十月份李家遭回禄，母子不知所踪。而后有流言称，有多人亲眼见到李尧贞出现在宜春市街头，傍晚去酒坊打酒，有好事者尾随，发现他居住在武功山脚的破庙里，第二日约同伴去，却空不见人。

又有流言称胡氏就是阁皂山上下来的狐仙，有广大法力，所以能令丈夫起死回生。此说流传不广，渐渐地也无人提了。

以上是唐鲁孙所记述的全部内容，我读完后，忽觉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胡氏自民国二十三年围捕事件后，得我曾祖所赠鹿妖内丹，自此幻化人形与李尧贞结为连理，后在怀孕期间，震怒于李尧贞外出有染，便用幻术令其误杀了姘头，随后又用奇门遁甲符李代桃僵，在枪口下把李尧贞救了回来（在陕西死去“李尧贞”不过一张符纸而已）。在其子出生后，胡氏便一把火点了李家宅，带着儿子，从此杳无踪迹，之后或是迁居日照，或是到了别的地方，已无从查证。

可以肯定的是，胡氏怒杀郑氏，自然与李尧贞有关，而另一个隐秘的原因，恐怕是因龙门派的旧恨而迁怒于同是陕人的郑氏。而从李君“几年前我母未能躲过天劫”的叙述来看，也必然与这段旧事有关。

两百多年清修善缘，却误入俗世，因爱生恨，妄动杀机，以致一生修行化为泡影。已堪破生、老、病、死，不堕轮回，却逃不过人世间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始知一切缘起皆为梦幻泡影。

江西之行回来，我依然继续之前的生活，如水融于水，波纹短暂旋转，终究归于平淡。狐也好，人也罢，不过苦海一粟，偶然卷起的浪花。不知九幽六道是否会留下缘起缘灭的痕迹，总归在人世里，一切都是被淹没的既往了。

我所遭遇的狐仙一事

我的曾祖梁玄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