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位秦老师
写于 2015-5-14 23:31

2012年10月,我在异国他乡回忆家里面的书。在国外生活几年以后,得益于不同文化的参照对比,我对中国社会的理解比过去深入,同时,我又失去了对中国大量感性的----尤其是视觉方面的体验。这种体验的消失是逐渐发生的:随着每天接触的异国生活成为我梦境、想象和思考的主题,中国生活给我的印象开始退化为一种概念,或者一种抽象。
于是我开始用豆瓣记录自己的(中文)读书清单,偶尔也写一点读书笔记。有意思的是,能让我写下读书笔记的,往往不是我欣赏至极、反复研读的书,对这样的书我常无话可说:围绕着他们的思考往往严肃而又丰富。经常是围绕着某本书的记忆和情感,触动我写下了读书笔记(或者书评)。
《缪斯的金钥匙》就是这么一本书。我在初中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读过它,却未曾忘记。于是,2012年的秋天,我在荷兰回忆自己过去的书,这本书就出现在我记忆中,家里书架的第一格。就像我从学校回到家,仍能清晰地看到它那样。我还能记得书面上写着的名字,这个名字被用蓝黑色的墨水写着¨秦健¨----- 这是我姐姐的中学老师、本书的编者之一。
书评留在了豆瓣上。前几天我很好奇地上网一搜,发现我这篇文章竟然被秦健老师的儿子找到,保留在他纪念自己爸爸的网站上。我觉得这件事情里面有一种奇妙,有一种咫尺天涯的巧合(秦老师的儿子在德国工作)。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秦老师,除了这本书,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思想。他去世以后,我才把他写的博客都读过,感觉这样的人,一定能够和我谈得来。因为这样,我为这位我一无所知的人,写下了这篇书评。
从前,有位秦老师
2012-10-20 03:15:10 来自:镜子的背面 缪斯的金钥匙的评论
从前,有位秦老师。他在一所普通中学教语文的时候,送给他的学生---我的姐姐一本和别人合编的书:《缪斯的金钥匙》。这本书后来成为我的文学启蒙书之一。 书的内容颇为丰富,囊括长长短短的文章,没有多少说教气味,只让人觉得有趣。 其中一篇《河豚子》,印象很深。我一直很好奇河豚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后来,我读了更多的书,去了更多的地方。有一天,也就在这几年,我听说秦老师因病去世的消息。 我找到了他的博客,知道秦老师有个年轻有为的儿子,也第一次接触到了他的心灵世界。 在快速成长的日子里面,许多文字已经融入我的血液,塑造了今天的我,走的那么快的同时,竟然忘记别人的生命也在快速的消逝着。 比如,前阵子偶然听说也斯患了绝症,一时无法接受。 这些从小就深深镌入脑海的人和书,我竟然以为他们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他们永远都会在那里,和我一起。 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有人,因为偶尔的机遇接触到他们在生命某一时刻留下的吉光片羽,便在以后的许多机会里,把这精华反复咀嚼,靠着这些早期的启蒙,得以在以后平庸的生活中稍稍浮出水面。 你曾经给过我的感动,我却没有来得及在你孤身和病魔作战的时候回报。请原谅我这样自私的读者吧,我以为你是不死的。
下面是秦老师博客“老秦的菜园”中的一篇文章。 捡来的世界——逃学旧事 http://laoqin.2008red.com/laoqin/article_18_11964_1.shtml 作者:老秦
老秦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逃学。现在也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会逃学了。逃学做什么?就是背着一个书包在城里到处闲逛。其中逛得很多的是书店。其次是流连于街头巷尾,看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南宁市有两个主要的书店是老秦常去的,一个是在民生路现在的南宁书城那里,但那个时候只叫做新华书店,不叫书城,也还没有“书城”那么大的气魄;还有一个是在兴宁路中段,当时叫做古旧书店,专卖旧书。这两家书店都是国营的,店员都是国家职工。那时候书店里总是有不少蹭书看的人,挑了一本书找个角落,就在那里站着或者蹲着看。书店的店员也经常过来整理书籍,但是蹭书的人只要不弄脏弄坏了书,他们并不驱赶。这样的书店无异于一个开架式借阅的图书馆。老秦翘课的时候背着书包(那时候多半也就是类似军用挎包之类的单肩背书包)一头扎进书店,就挑一本喜欢的书蹲在书店的角落里看,中外神话、小说什么的,也包括自然科学,好像老秦记得“一笔画和邮递路线问题”就是在那里看完的,书里一开始就提出了著名的柯尼斯堡七桥问题,后来感兴趣又去买了一本,薄薄的,售价好像只有一两角钱,老秦认真看了认真琢磨过,以后不管多么复杂的图形,能不能一笔将它画出来,上小学的老秦略看一下就能看出来。还有从苏联翻译过来的一些青少年科技活动丛书,老秦也是很感兴趣的。在古旧书店里还有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都是旧书了,32开本平装,很朴素而又精致的封面设计(就像青花瓷),一点儿也没有大型丛书的架子,一大排一大排的摆在那里,好像里面什么内容都有,旧书的价格是用一个方形的章蘸上蓝色的印油盖在书后面,再用手写上价格的数字,后来这个数字也改用印章盖上去了,老秦就是从这里认识了大名鼎鼎的商务印书馆,并知道了有一个人叫王云五。后来老秦在这里买了一本《万有文库》里的书,只因为里面有包括民间利用神奇的化学和物理变化产生各种怪异现象的内容。还有电学的通俗读物老秦也爱看,当时上小学的老秦已经很熟悉到初中二年级才学的欧姆定律,并能够实际运用到日常生活中,譬如多大功率的电路需要多大容量的保险丝,就是书店里看来的。只有诗歌和散文老秦不喜欢看,现在想来也许当时还没有到这个年龄段吧。书店在老秦的面前展开了一个硕大的文化引力场,强烈吸引了老秦的注意力。后来老秦很偶然地一头栽进校园也当了老师,当时的班主任赵钧培老师对已当了老师的老秦说过:极少有学生逃学去泡书店,你当时是因为在学校里“吃不饱”(即学校教学已不能满足学生求知需要)才跑出去的。老秦想大约是因为老秦翘课不少但主要学科成绩仍保持优良的缘故吧。
当时大街上并不像现在都是一串一串成行成业的时装店、大排档等等,可以看的东西比现在要多。老秦逃学也会在大街上停留。老秦喜欢看的多半是手工艺的铺子或是摊子,比方说打铁的,通常是两个人打一块烧得红亮发白的铁块,叮叮当当,火星四溅,老秦觉得好玩,后来发现两个人并不一样出力气,一个拿大锤,一个拿小锤,拿小锤的轻松多了,不公平,后来再看才发现拿小锤的是年纪大些的,是师傅,小锤打到哪里大锤就跟到哪里;还有补锅的,通常是一个人头顶着一两口破裂了的生铁锅走街串巷,好像是用的郊区农村的评话有节奏地呼喊“补镬啊——补镬啊——”,声音悠悠的。接到生意以后找个合适的地方支起火炉风箱,点燃焦炭,放上坩锅,不长的一会儿就能把生铁碎片熔融成铁汁,把破镬的裂缝小心敲宽一点,就用特制的布托垫着,用长勺舀上少量铁汁,让它一个接一个像铆钉一样鱼鳞状地铆嵌在破口上,再抹上一些泥,就算补好了,可以重新使用;当时的兴宁路还有搞石板印刷的,师傅用毛笔蘸上特殊的液体在光滑的石板上面直接写镜像的反字(这可是绝活),滚上油墨,就可以印出东西来,根本看不出来那字原先是反着写上去的,印一张用滚筒上一次墨,有字的地方沾墨没字的地方不沾墨,印完以后洗干净石板又可以写下一张(但是没办法保留原版了),那时老秦觉得很神奇;此外还有捏面人的,浇糖画的,补鞋的(老秦居然从这里学到一点补鞋的手艺),耍功夫卖膏药的,甚至菜市里铺一块布摆小地摊儿的,老秦都可以看很久。有失有得,也是从这些街头巷尾的风景中,老秦懂得了不少东西。
老秦挺感激班主任赵钧培老师。那时候赵老师通常一脸的严厉,同学里面有人给他起了个很南宁化的外号叫“赵meg”,这个meg其实是粤语,入声字,以-g 收尾,“赵meg”意思大致上等同于“姓赵的那家伙”。赵老师教自然课,也教语文,曾经得到过著名的苏联教育专家普希金娜的听课指导。有一次老秦翘课泡书店坐在店员取书的木梯子上看书,赵老师走到面前老秦居然也没发现,第二天他把老秦叫去问昨天为什么没来上学,老秦撒谎说病了,赵老师说病了能在梯子上坐那么稳吗!老秦无话可说。他后来交给老秦一台矿石收音机,说是坏了,想请老秦帮修理一下,老秦自然愿意效劳,过后赵老师又把老秦领到他家里,让老秦借阅他的藏书。老秦记得赵老师的藏书不很多,但是不少很对老秦胃口。后来赵老师又介绍老秦跟教体育的零老师学做航模,从橡筋弹射飞机做起,到可以自己滑翔起飞的带螺旋桨的橡筋动力模型飞机和具有比较复杂的上层建筑的军舰模型,烤竹丝、削翼肋、描龙骨、磨木片……在愈渐复杂的操作中也学到一些简单的流体动力学常识,渐渐地老秦那颗街头流浪的心又不知不觉被收了回来。等到老秦长大以后,才体会到赵老师的一番苦心,尤其是他是教自然课的老师,他哪里需要老秦帮忙修理什么矿石收音机!等老秦回到南宁以后,打听到老师的所在,立即登门探望。老师老了,但是似乎气质依然,连说话的手势动作好像都没有变。早几年听说赵老师过世了,可惜老秦得到消息晚了,竟没能去送他一程。
现在真正能够懂得教育人的老师说实在话不是很多(其实当年可能也不很多),老秦曾见过一所较有名的学校有学生犯了事儿被叫到办公室,大都很自然地取立正低头的标准姿势,几乎个个一样,老师不会叫学生坐(当然办公室也没有学生席),学生也绝不敢坐,老师敲着桌面大声地斥责学生:这样的题都会错怎么这样笨!老秦只有目瞪口呆。学生活动的环境也过于单调,学生要去郊游必须层层审批,听说有的城里学生没有见过活的猪和牛。怪谁呢?不好说。
老秦想,要是现在再像以前那样逃学,很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原发时间:2009-12-15 20:5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