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大伯高可汉是一个传奇，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念叨：“你大伯要是还活着，孩子应该也有你这么大了。”关于这位传说中的大伯，我从未见过，对于他的所有了解和想象，都来自他人的讲述和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身姿挺拔，脸庞相当俊朗，头发蓬松着，两道长眉轩亮，眼睛里略有一点忧郁，嘴角挂着一抹调皮的笑容。这是他二十多岁时的照片，也是他留给家人的唯一照片。
     大伯高可汉是我爷爷的四弟憨爷的儿子，憨爷性烈如火，发起脾气来雷霆万钧，儿子们犯了小错就下死手的打，有一次竟然打断了小儿子的一根手指。不过大伯却很少挨打，他小时候有一次挨了打，跑到房顶上跳了下来，差一点摔死。以后，憨爷再也不敢对他动手了。比起大伯的放恣，憨爷的其他儿子们都性情温驯，像一群软绵绵的羊儿，乖乖的在憨爷圈定的世界里活着。大伯在众兄弟中学习成绩最好，在大学里读的是昆虫学，不过只念了两年书，突如其来的运动就中断了他的学业。后来学校宣告解散，他便待业在家。不过他很少安分的待着，有一次借着串联的名义坐火车到云南（反正车票免费），采集回来一百多种蝴蝶标本。他对这些标本爱之如命，连看也不允许别人看一眼，但不久之后，他却把这些标本全部送了人。
      大伯在家里待了一阵子，就去市里的矿业公司上班了，所谓矿业公司，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煤矿，大伯是下井的采煤工人。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叫秦霜的姑娘，当然不可能是矿坑里的煤堆前认识的。关于他们相识的过程，有多个版本，无一不充满浪漫，其中一个版本是“英雄救美”。不过，我父亲另有一个版本，他说我大伯爱看书，采煤之余就往图书馆跑，但赶上运动，图书馆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书。当时年轻人们有一个私密的书籍传递渠道，各人把自己的书交换着看，大伯与秦霜就是在换书的时候相识的。后来，他把标本全部送给了这位姑娘。
     秦霜是市里一位颇有头脸的领导的女儿，他们的恋爱遭到反对，秦霜曾被锁在家里一个星期。不过，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她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去煤矿上找大伯一起私奔。大伯挖煤的那个矿据说清代就已经开始开采，安全性极坏，曾发生过数次矿难。照我父亲的说法，大伯吃的是阳间的饭，干的是阴间的活。每次大伯下井，他的恋人秦霜就蹲在矿井边的绞盘旁，看着他坐着“猴车”消失在地底深处的黑暗里，就那么痴痴的望着。
     有一天大伯带着恋人回到了村里，荒僻山村的乡民何曾见过青年男女谈恋爱，因此看到大伯手牵着一个穿蓝裙子的时髦姑娘便觉怪异极了，一大群村童尾随于后，就连成年人们也出来围观。这事让憨爷觉得很丢人，大伯刚一踏进门槛，就看到他的父亲满面怒容。当大伯向憨爷宣布婚事的时候，憨爷拎起一条扫帚疙瘩追着就打。照理说，大伯带着恋人回家，憨爷应该高兴才是，但他的自卑心作祟，认为大伯配不上人家姑娘，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大伯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带着恋人拂袖而去，借住在朋友家里。由此，憨爷宣布和大伯断绝父子关系。此后，村民便看到大伯带着那姑娘在河谷里看蝴蝶。我家乡有一种独特的蝴蝶，青白相间、首尾黑色，硕大如同人的手掌一般，总是成双成对的飞行，如果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会向带刺的锯锯藤飞去，撞死在上面。故而，乡民管这种蝴蝶叫“连命虫儿”。大伯是半个昆虫学家，制作标本很有一手，但却从来没有捉过这种蝴蝶。
       憨爷不肯认儿子，大伯也拒绝回家，族人们虽曾调停过几次，但终究无果。仿佛是为了示威，大伯天天带着恋人在村子周边玩，他们有时候在河边的百年老树下吹笛子，大伯吹，秦霜唱，唱的是《九九艳阳天》：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有人看见他们在山梁上，大伯仰天而卧，头枕着一本书，他的恋人枕着他的胸膛。还有人看见他们坐在河岸边最陡峭的一块大岩石上，就那样偎依着，好像望着流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人担心的说，这两个人只怕要出事吧，但憨爷坚决不许他们进门。就这样过了半年，有一天他们突然走了，连借住的那位朋友也没打招呼就消失了。有牧童在山谷里看到一种特别的水果糖糖纸，总共有七八片，顺着糖纸找去，最后消失在了谷口的大道上。村里没人吃这种糖果，是那姑娘带来的。也许，他们上了大路走掉了。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风把糖纸吹到了这里。
       总之，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男人的心真是硬，儿子没有了，憨爷愣是没掉一滴眼泪。但女人的心毕竟是软的，憨爷的妻子（我们叫她憨婆婆）几乎每天都在哭，后来眼睛哭瞎了。因为憨婆婆总是哭，憨爷不得不发动子侄们去寻找大伯，即便是四五年后，只要一有线索或听到消息，便立刻委派人去找。有人说他在新疆，也有人说他在宁夏，还有人说曾在兰州街头看到过他，一手牵着女人，另外一手牵着个男孩。找的次数多了，没有结果，便不再找了。事实上，村民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大伯其实已经死了，有人自称亲眼看到他和恋人拥抱在一起，从河水最汹涌的那段堤上跳了下去。
      大伯走后不久，家里发生了一件怪事，他多年来收集的那些蝴蝶标本都空了，据憨爷最小的孙子狗蛋说，蝴蝶们是自己飞走的。
刊载于《青岛日报》2017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