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核
我以为生活不如意,就是苦。可我,哪里懂得生活。 表哥坐在我对面,十几年不见了,要不是掐着指头算,我们谁也不觉得过了这么久。即使之前,我们的来往也算不得密切。 表哥胖了,戴上了眼镜。他现在在杭州远郊的化工厂里跑销售。据说刚刚给儿子买了房。如果不是为了卖掉老家的房子,他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回来。 茶热热地续着,也不用铺垫,我们聊起他哥,他弟,也是我的表哥们。 他弟年前死了。说是精神病,逢人就打,逢人就骂,在村子里成了人见人怕的公害。被他们绑着送到医院,突然就没了。 那个哥我年前见过一次。大早上,我准备上班,一打开门,就看见他一言不发在门口站着,吓得我魂都要掉了。他停很久才说一句,嘴里咬着东西似的,含含糊糊的,问我妈好不。说了没两句,不等我再说什么,就转身往外走,叫也叫不住。后来和我妈说,我妈说,自家哥有什么害怕的。没成想,那竟成了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那个哥性子直,也不会说什么。一直和他大哥在山东。中间断了联系,零星听着他死了,又说成乞丐了,然后被他叔辗转找回来。再然后,就是说他疯了,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 表哥说,他不疯。他知道自己兄弟没疯,他弟跟他说话的时候正常的很,心里也明镜似的。就是太苦了。有苦,又没有人说。就借机发疯。 表哥还有一个姐,很久以前嫁到镇上。她长得不好,人也不机灵,但不满意自己的婚姻。人渐渐就呆了,把家里弄得没法下脚。再后来就突然找不到了。 表哥的哥住着他老家的房,表哥为了卖房子,专门跑回来。 他哥是他们家里最有心眼的人。二十年前开饭店,红火的时候一天挣上四五千没问题。那是个人精,能说会道,胆子又出奇的大。媳妇儿也是个人精,整个人利索的像把小刀子。据说我姨就是被她气死的。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后来到了外地投奔我爸。等我们全家从外地迁回来的时候,我对老家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一回来,爸妈带着我们四处去看亲戚。印象最深的是我的两个姨,她们真像,都是团团脸,看见我们眼泪都扑簌簌的,我那时候早不记得她们了,可只第一眼就觉得她们亲,像妈妈似的那种亲。 有一天,我和妹妹放学回来,我大姨站在楼前等我们。她从老家坐车过来,怀里抱着给我们姐妹俩做的新棉袄、新棉裤。那时候没有电话,家里没人,她就站着等,大冬天的,站了好几个小时。见到我们也不会说什么,就是笑。我妈说,她下班回来,我们俩穿着新衣服,暖暖和和的,高兴的什么似的。然后,不等我们能记住她,她就生了急病去世了。我妈说,她这个姐真命苦,嫁了个老公,除了到处鬼混,家里什么也帮不上。她家里地里往死里做。一天褔也没享。妈说她死的时候,肚子鼓胀着,生生是气死的。 表哥说,他哥现在不是个人了。生意十几年前就不做了,搬到山东也不知道都干了什么营生。然后就开始骗。骗亲戚,骗乡邻,骗的钱十几二十的有,几十万的也有。还不认账。 除了骗,还是骗,自己还不了的债,伙了债主来骗他还。骗兄弟也就算了,他不跟他计较,可连老爹不放过。没给过老爹一毛钱也就算了,回回见了老爹还要骗了钱走。前两天,还打发自己孩子去跟老爹要。我姨夫今年也八十多岁了,风流不动了,身体却出奇的好。表哥给他租了房,他也有退休金,日子也还过得去。却恨自己大儿子恨的要命。别人送给他的烟,大儿子来了,他让让,大儿子也就拿了,还理直气壮的说爹给的能不要? 表哥劝他哥两句,他哥怒了,让他滚出去。那时候他哥已经住在表哥老家的房子里。表哥没说话,真的滚出去了。 他认自己这个哥。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哥,已经没谁了,他只要能过的去,就绝对不会跟自己哥撕破脸。 可他也不是无底线。 给老爹,给哥哥们,大钱小钱,大事小事,因为不说,他大哥冒领了他的钱,还冒领了他的功劳,反过来说他没良心。 他都忍了,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直到这次知道他哥又去跟老爹要钱。他突然觉得不想忍了。他回来要卖了房子,让哥哥搬出去。 “尽量让他自己搬。”表哥说。 如果需要上法庭,那也是没办法。 气氛有点沉重,几个人都不说话。 我常常想,在这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里,表哥是怎么长起来的? 想起来很久以前,我爸还在,靠着一点关系,把表哥和另外两个亲戚安排到朋友的厂子的车间里。那时候,能从农村到城市里上班,是很多年轻人向往艳羡的。一个亲戚干了三个月不干了,觉得太苦。一个亲戚现在还在那个厂子里,同样的职位,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只有他,干了没多久,觉得太清闲,学不了东西,就打着胆子去找厂长,“某某(一个有点来头的名字)有没有跟你说,我想换一个工作。”“某某是你?”“是我叔。”厂长也没有深究,马上把他调到了销售科。 他腿脚勤,脑子也灵,按我们当地人的话就叫会来事。就这么农村来的孩子,靠着自己的胆子还有运气,一步步闯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后来厂子里人事纷争,他被排挤。他有点郁闷,但也没太留恋,就辞了工,去了嘉兴。因为之前的工作经历,他很快又找到了新工作,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去。 我们说起这段经历,表哥笑了。他说,人啊,年轻时候的路很关键。 我心里暗暗服他。一个谁也靠不着的孩子,就这样靠着股蛮劲长起来。 表哥从不说苦,他说哥哥说弟弟,说家里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不是为了诉苦,只是说个理。也从没和别人说过,就是说给我妈和我。他把我妈当自己妈。 谁没个不如意的事?我这四十大几的人,有时候也黯然神伤,觉得人活着不易。 可和他一比,觉得我所谓苦,透着股子矫情。 有时觉得表哥这个人,有股子劲儿。好像黄永玉说曹禺的,人要有点草莽精神。这个草莽精神,于曹禺是要热爱要执着要纯真,于我表哥,就是要泼泼辣辣,虽然只是一根小草,也慢慢长出核来。 很硬的一个核。 里面包裹着坚韧、希望、善良、果决......然后,会在自己选定的一块土地上,扎下根,让他的血脉破土而出,朝着光明的地方长出去。 出门的时候,表嫂拿出一沓钱来,塞给我妈。我妈死活不肯接,你们也不容易了,也没个大人帮衬。她念叨着,眼泪扑簌簌的掉。 “我妈死的早,我没机会尽孝。”表哥说,他把我妈当家里的大人。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冬天的上午,我大姨坐了一早上的车,抱着新棉袄,新棉裤,站在我家的楼下等着我们。 那些血脉相连的骨肉情,也长成了一个核,坚硬又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