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一月到三月
文/加吉
三月第三篇
十一月,临近万圣节,咖啡厅里挂满了南瓜灯,骷髅头立在壁炉边上,灯光稍昏,带有金属的质感,音响里响着动感强烈的黑人音乐,空气里混着披萨和咖啡的香味,很有节日的氛围了。 曾棠就坐在我的对面,脸晕在光里,眼睛里溢满光彩,星星要从她的眼睛里溅出来。我一直在说话,曾棠大部分时候在听我说,有时候会接过话茬。她埋头喝咖啡玩勺子,她送给我鲁尼妹子的明信片,她给我看毕加索粉红时期的画,她脱下外套穿着墨绿格子的衬衫,我说:“平胸穿衬衫才好看啦。”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 北京的深秋,风早有了横劈枯叶的力量,更是趁着夜色猛加了威力,刮在裸露的皮肤上干燥生硬得疼。从咖啡厅出来,深夜的校道上行人很少,只有杨树空摇着枯枝,曾棠逆风推着我的自行车,我走在她身旁哆哆地缩着肩膀。路灯是混了铝粉的白。 我的生活多是一滩死水似的平静,连迷途的鸟也不愿扇起翅膀扇出些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撩拨我锈透的神经。可能是咖啡因的作用,我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整夜未眠,一时迷失在光影交织的梦幻里。迷迷糊糊里手机亮起蓝光,曾棠说,她实在睡不着,起床看《庄子》。 第二天晚上我去上美国电影的课,曾棠也去。去超市里一人买了一只糖葫芦,在阶梯教室里边看电影边吃。那天放的是《毕业生》,我之前虽是已经看过了,重看却别有滋味。上课的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电影学博士,她说,每一代人都曾经年轻过,迷惘过,谁也逃不过青春的慌乱和勃勃生机。我为电影里一些细小的妙处兴奋不已,黑暗里惊觉曾棠的眼睛有晶亮的光。 深秋过了便是冬日。北京的冬天多是寂寥的,北风刮得紧,空气又干又冷,一眼望去,眼光所及之处,多是灰蒙蒙一片。十日里九日大霾,一日大风,难熬得很,偶尔一个旷远的晴日便觉是上天的馈赠,须得跳起来欢呼一阵才好。 曾棠和我都生在冬日,我更是出生在大雪初晴的时候,却着实怨恨这个季节。唯一值得期盼的便是封山大雪,就像林白在《过程》中写道:“十二月大雪弥漫。”只可惜这个冬天没有大雪,空气干燥,挤也挤不出水来,我只好和曾棠走在干枯的雾霾里,车灯却怎么也穿不过厚重的霾,像挤在毛玻璃之外的世界。 冬日的一切都无比无聊。十八岁的最后一段时间也因此无聊起来。在街边小面馆吃了一碗不正宗的北方面条喝了一罐哈尔滨啤,和曾棠感慨起生活的烟火味来。走在伸手难见五指又冷气砭骨的夜里,被曾棠胡编的清末女鬼吓得半死。曾棠以萎靡社社长的身份和我参加自强社的跨年晚会,我坐在离舞台很远的地方拿蓝色荧光棒敲曾棠的头就算是跨完年。 一月就是一月,一月过的飞快。 二月末的北京居然就逐渐褪去寒气,阳光明亮又温暖起来,一夜间就有了春的感觉。和曾棠走在五四大街上,午后的阳光斜铺着,给曾棠的轮廓线加了金边儿,头发的反光明晃晃的,稍有晃眼。空气里有浅浅淡淡的清香,行人不急不缓的走。 “我们现在走在五四运动的源地——五四大街。”曾棠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 “怎么可能,海淀距离东城那么远,北大的学生走到这儿的时候都该是下午了,哪有力气游行。”《城南旧事》里惠安馆的疯子喜欢的男学生就是北大的,海淀那时候还是乡下呢。“从北大到这儿可比从八通线远。就听你瞎说。”我觉得我的推测有理有据。 曾棠一听我胡诌,突然也就没了底气。拉我到附近的交通站牌,比划北大到五四大街和八通线到五四大街,嘟哝到:“差不多远嘛。” 我笑:“那是直线距离,北大到这儿可得绕着环走。” 有个等公交的姑娘眼神复杂地朝我看了一眼,我没多想欢快地走在日光里。回学校特意查了五四大街才惊觉附近有北大旧址。 美术馆那天有张仃、傅狷夫、黄琦的画展,很为喜欢黄琦的版画,特别是《夜曲》那副。其实我一直没有先锋前卫的艺术观念,欣赏不来现代主义画作,觉得这是一种异化的艺术,脱离了正常的审美趣味,更像是不学无束的叛逆青年哗众取宠所作的所谓“惊世骇俗”之作。可是却突然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稍有理解张国立的“影子”系列画作,抽离了时间和空间之后,人意识的挣扎与跋涉。 和曾棠的艺术观念有些相左的地方,又开始不留情面地互怼。我永远坚持“形式优先”和“我大南方优越”的观念,曾棠胡诌不过我。 逛展特别累,地铁站绕出天际,回学校的地铁上人又很多。我手扶着拉环,疲惫淹没了我。地铁朝远离太阳的方向飞驰,车窗外日光罩着这座城市,很明媚。我突然很想笑,就笑了,一扭头发现曾棠也在笑,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三月的日光更加明亮了,明晃晃的,灼人的眼,樱花一树树地开,很是好看。午间我在食堂吃完饭,单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辨认出曾棠来。安静地走在她身后,踱进教学楼去。从强光下忽地进入昏暗的室内,有一种抽离的恍惚感。 三月未尽。忽地想起郑愁予的《错误》,北风尽,东风不来,南风却该吹起了,三月里永远没有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