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初遇十二时,是腊月初三。
我与父亲一道去看小叔,下了雪的山路并不好走,松软的雪下,可能是岩石,也可能是深坑,更可怕的是枯草,稍微一不小心,就可能滚落下去,父亲在前,阿四在后,我处在他们中间,沿着父亲的足迹往上爬,万一失足,阿四会保护我。
他虽生的高大,却十分胆小,又常常疑心树林里或者岩石后会蹦出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妖怪,以至于分神忘了脚下,挑着箱笼的丁达要时时看顾他,免不了要取笑他几句。
“姑娘,蒙山里住着狐狸精呐!”
阿四梗着脖子辩解道。
我可不信,回头看他:“小叔住了九年,也不曾听他提过,又是阿嬷告诉你的吧。”
阿嬷是个很热衷讲精怪故事的人,幼时我也曾被她口中挖人心肝的熊罴精以及偷衣裳化作美人儿的母黄鼠狼吓得睡不着觉,但如今我已经大了,自然是不肯信的。父亲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阿四垂了头,但仍白着脸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四周。
“今日天阴,狐狸精要出洞的。”
说的丁达也古怪着脸朝两旁看了看。
“狐狸精出洞,我怎生未见?”
我插着腰正待笑他,突然感觉耳侧一阵凉风吹过,我一惊,猛然瞥见对面岩石上立着一个白衣裳的人,“啊!”我惊叫着后退,脚下一滑,立时滚了下去,扑头盖脸的枯枝夹杂着雪抽打的我险些背过气去,沿途小树力弱也未能拦住我,我吓得三魂去了六魄,连求救都来不及出口,脑袋“咚”的一声撞上什么东西,有些硬又有些奇异的软,但是不怎么疼,那是父亲的腿,他一把将我拎了起来,惊魂甫定的上下打量我。
“阿妩,可伤到了哪里?”
他一见到我出事就三步两步跳下来接住了我,看到父亲,我瞬间就忘了害怕,摇了摇头,回头要指岩石上的人给他看,然而奇怪的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吓白了脸的阿四目瞪口呆的在十几步远看着我们,箱笼被撂倒在地,丁达慢父亲两步赶了过来,他朝着我指的地方看了看,对父亲道:“定是阿四胡说八道,吓着姑娘了。”
“可我明明看到了一个人呀。”我不肯死心。
丁达笑道:“姑娘,那是处悬崖,寻常谁人敢站在那里?”
等我们回到原来的位置我走过去一看,果不其然,那里是不可能站人的。
“可是看清楚脸没有?”丁达问道。
我摇了摇头,抬眼去看父亲。
父亲沉了脸不吭声,一路上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只顾着赶路,等见到小叔,他惊得险些打翻了茶碗。
“阿妩这是怎么了?”
原来我摔倒的时候头发被树枝挂的蓬乱如鬼,一路上父亲一直抓着我手,我一只手自然摆弄不好只好由着它,父亲只顾担心我的安危,头发这等事情,自然被他忽略掉了。
他搓了搓手,欲言又止,小叔已牵了我的手往内室走去。
他比我父亲小十岁,山中无岁月,他依旧看起来很年轻,因生的风流倜傥,又天性洒脱不羁,虽离家九载,时时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他的传闻。
他拉我在梳妆台坐下,取出一把檀木梳,插入我的发中,轻轻梳顺我的头发,昏黄的铜镜中映出两人的影子,我面上一热,微微垂下了头。
镜中人噗嗤一笑,一只手固定住我的头,另一只手执木梳轻轻滑下,静谧的室内,我能闻见窗外寒梅的香味,又似觉得那香不是梅香,竟似从他袖中传来一样,这下连耳廓也一并热了起来,又恐被他发觉,身下的凳子也变得扎人起来,我只想马上离开。
小叔轻轻呵斥:“梳个头发,乱动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有天生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乖乖的让他梳头,末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簪子插入我的发中,然后挠了挠头道:“先将就着吧。”
我一抬头,镜中映出个顶着道童髻的人儿来,一时很有些陌生,之后就是气闷,原来他修道久了,除了成年男子的发式,只会这一样了。
父亲显然很满意,含笑点头:“不错,阿妩这个样子很别致。”
他的审美,当年母亲看上他也是奇迹,不过束发的簪子不错,发髻挽的也滑顺,我暂时收了将发髻打乱重梳的心,转身去寻阿四。
童子阿秋觑着小叔的脸色,说道:“在柴房呢。”
阿四吓了我,还险些让那个我失足坠下山去,自然少不了一顿责罚,但他是我唯一的玩伴,父亲也只能由我将他放了。
“莫要走远,山里有野兽。”小叔倚门嘱咐,青衫垂坠,很有些仙风道骨。
我胡乱点头,听他问父亲一句:“阿妩今年十三了吧。”
父亲叹口气:“开春可就十四了。”
我们去的后山,去年我曾在这里发现过一窝兔子,还曾拔过菜园里的萝卜喂过它们。但左找右找怎么也没找见,除了个破烂的兔子窝,什么都没有。阿四自上山就跟丢了魂儿一样,此时一直在我身后嘀咕。
“姑娘,我们还是回去吧,山里有妖精。”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就有些生气。
“年年都来得,也未见你被哪个妖精捉了去,怎么阿嬷一说,你就觉得漫山遍野都是妖精,便是真有,先捉的也是我。”
他白着脸脖子一缩,朝四周望了望,仿佛真有妖精要捉他似的,又听我这么一说,问道:“为何要捉你?”
我怒极反笑:“你浑身不足二两肉,每餐吃的又多,妖精自然不肯捉了你浪费伙食。”
他瘪着嘴哭丧着脸道,“我去四周找找。”
说罢便寻了一根枯枝哆哆嗦嗦的朝别的地方找去了。
站了一会儿,我有些脚酸,于是找了个地方坐下,一阵风吹过,面前竟然站了个人。那人白衣黑发,身姿飘逸,面目生的极为精致,最出彩的是他脸上一双丹凤眼,竟如琉璃般璀璨夺目。
“坐在地上不冷吗?”
声音也很好听。
只是不曾听说小叔有客人。
“你也住在这里?”我问道。
他启唇轻笑,如莲花初绽。
我心跳一紧,霎时红了脸。
“小姑娘,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他伸出手,那手根根如玉,如工匠精雕细琢,我大着胆子将手放入他手中,借力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借以掩饰脸上的不自在,他的手与父亲的手很是不同。
“我叫阿妩,才不是什么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努力站直身体,他可真高,站直了我还不到他的肩膀。
“我叫十二。”
“唔,你叫十二啊,真是个很特别的名字。”
我歪着头看他,“那你有没有见到这里的一窝兔子?”
他楞了一下,“不曾,不若我带你找找?”
他带着我往前走,越走越偏,我有些害怕,叫住他:“十二,你等等。”
他脚步不停,抚慰道:“不怕,我记得是在此处的。”
我不肯往里走,他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看我,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那个立在岩石上的影子,阿四口中的狐狸精以及阿嬷故事里的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一下子清晰起来。
阿四呢,他在哪里?
“阿四,”我一边喊着阿四一边往后退,十二目光一凝,似乎伸出手要抓我,我转身想跑,腿肚子像抽了筋似的愣是半分都动不了。
他一步步向前走来,我像是陷入猎人陷阱的猎物,绝望而又无助的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要过来。”我声若蚊鸣,以前半夜里扮鬼吓阿嬷的勇气半分也无,只盼望着父亲和小叔能够及时出现,救我于水火,但他们没有来,一只微凉的手触上了我的头,我害怕我一动也不敢动,眼泪控制不住磅礴而下。
“你不要吃我,我爹爹会孝敬你很多钱的。”
那只手没有动,我一着急,脱口而出:“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及荓了,到时候我就嫁给你好不好?”
有人噗嗤一笑,耳边一阵风刮过,头上一轻,头发瞬间披散下来,完了,他要吃我了,等了半天,怀里塞进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咻咻的鼻息吹拂我的手,十二举着簪子笑道:“我就看着像个姑娘,这发式却是个道童模样,林枫很有些意思。”
我听他说出小叔的名字,那是熟人无疑了,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兔子,它温热的肚皮正贴着我手,黑沉沉的眼珠子满是紧张和害怕,可它耳畔的一抹白毛,正是去年我喂过的兔子无疑呀。
“你怎生知道它在这里?”没了害怕,我破涕为笑,当然也多了些羞赧,毕竟把别人当做妖怪,还说出要嫁给别人的话不是一个女儿家所为。
他将簪子收入手中,眼中流光一闪而过:“阿妩难道没听说过狡兔三窟吗?”
待我走出树林,阿四正一脸着急的等着我,看到我抱着兔子过来,如释重负的长长吁了一口气,又看到我头发仿佛换了别的样式,疑惑的嘟囔道:“我记得好像出来不是这个样子啊。”
我自然不肯告诉他,我刚刚认识了一个人叫做十二,他长的不错,声音也好听,帮我找到了兔子,我还差点儿把他当成了妖精。
至于头发,自然是我用怀里的发钗自己绾的,小叔的簪子,我一时头脑发热就送给了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