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莲披萨
保洁员刚打扫完毕,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整齐摆放的金属座椅泛着惨白的光亮,如历尽磨难的禅宗般靠着墙,冷眼注视着周围。 吴瑕跟一帮素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他们手里各提着衣服和饭盒,像群等待考试结束的家长,沉默的守在血透室的门口。他看着屋里那台机器嗡嗡作响,不断从病体中将濒死的血液抽出,再赋予它新的活力。他知道那暗红色的血同样也流淌在自己身上。 两个月前,父亲打来电话。那时吴瑕正在大都会CBD的某栋楼里准备通宵赶一份策划书。 “急性肾衰竭?” “怕耽误你工作就没告诉你。上周已经做过手术了,就是每周要去透析。” 上周好像在出差,吴瑕看了一眼日程表,离老家不远,父亲应该给他打电话的。 “最近怎么样,忙不忙?” “......还行吧,我手头还有点事,弄完了马上就回去看你。”最迟后天吧,他想。 一阵沉默之后,父亲才试探的在电话那头说,“我办了病退,给你腾出来一个岗位名额。” “正式工?” “合同的,先干着呗。你爸年纪大了,就这么一个儿子......” “......” 后街角的刘记鹅肝炒饭味道不错,吴瑕习惯去那宵夜。 从大都会回老家的高铁每天五趟,全程六个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吴瑕做了几件事。睡了个觉,写完策划书,泡碗面后又睡了一觉,然后将写好的策划书和辞职报告一齐提交出去。 父亲供职的是一家垄断型国企,作为本市的纳税大户,其福利之好令所有适龄父母都将它视为子女择业或者择偶的第一选择。 “全他妈的是扯淡!” 每次谈到待遇,眼睛狗都会情绪激动的开始猛烈吐槽,像是一把被扣紧扳机的AK47。 “工资少,加班多,福利都是给正式工的。合同工,去相亲人家都会不拿正眼瞧你。” 他越说声音越大,吴瑕悄悄给魏什么使了个眼神,后者很默契的轻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不用关!”眼镜狗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但明显被这个动作调低了音量。他涨红着脸,蹙紧双眉,用力把呼之欲出的话吞了回去。过了好一会,才深深叹了口气,用右手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换了一种口气说。 “徐主任号召这个月开展劳动竞赛,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加班,周六正常上班!” “为什么?”魏什么问。 “魏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有转成正式工?” “你每天摇着尾巴舔徐福记的屁股,也没见转正啊。”魏什么小声嘀咕。 眼睛狗把脸转向吴瑕,装作没听见,又推了一下眼镜。如果他再对着自己做这个动作就要开始还击,吴瑕暗自决定。 “晚上加班到几点?周六我还要陪我爸去透析呢。” “别人都走了我们就走。”眼镜狗说。 窗外传来刺耳的声音破坏了加班的气氛。楼下的路灯几天前就坏了,有人没看清路被绊了个趔趄,正在大声咒骂。这声音给眼镜狗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他一直警惕着屋外的响动,以便有人经过时,可以预知,并立刻调整姿势,带着舞台化的面部表情摆弄起一堆他白天就已经处理好的报销凭据。在徐主任那张神似徐福记某香港代言人的脸穿过走廊之后,他才如释重负的瘫靠在椅背上,开始饶有兴致的用舌头在牙缝中搜寻晚餐的余味。 “你写什么呢?”过了一会儿,实在太无聊,他又凑到魏什么旁边。 “不是搞企业文化建设吗?我投一个征文试试。” “算了吧,你个合同工搞什么企业文化?还不如像吴瑕看个带薪电影呢。” 吴瑕戴着耳机,没理他们俩。酋长把麦克墨菲闷死了,像头野兽一样钻进丛林。片尾的音乐有些压抑,他站起来,觉得眼睛干涩,想要出去透透气。 外面空荡荡的,灯都关了。 “正式工就没来几个人,咱们别在这耗着了。”魏什么跟着他出来。 “不是还有人么?”吴瑕指指远处一间亮灯的办公室。 “你说夏雪啊。她也是合同工。眼镜狗的女神。” “女神?” “她是去年来的,夏书记的女儿,眼镜狗追了一年才刚答应跟他出去吃饭。” “书记的女儿?合同工?眼镜狗可以啊。” “说我什么呢?”屋里伸出半个头来。 “没什么,我们说夏雪呢,本来肯定能转正式的。”魏什么赶紧解释。 “背时呗。夏书记去年底和几个中层都被纪委带走了。不过也有走运的,徐主任就赶上这一波升上来。”眼镜狗一脸崇拜的望向主任办公室,如同仰视一座丰碑。 “我们走了,你还要加班?”吴瑕问眼镜狗。 “走你们的,我留下锁门。” “他要送女神回家。”魏什么插嘴。 眼镜狗白了他一眼,走回办公室。 “周六你还来么?”吴瑕问。 “来吧,征文还没写完。” 周五睡觉前吴瑕故意调晚了闹钟,等他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好了早饭。一碗红油牛肉米粉,配上本地的特色油炸面点,吴瑕几乎就要忘了连续加班带来的不快。 父亲在一旁收拾透析需要用的东西。他从包里掏出服药卡,那是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医嘱的小纸片。他戴上老花镜,吃力的辨识着上面的文字。每读完一行,父亲就像变戏法似得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用枯枝般的手拧开瓶盖,按当天的药量分成五个等分,各装入一个塑料袋里。他做的十分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儿子已经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自己。当他微颤的拿出第六瓶药的时候,吴瑕觉得有情绪在胸前激荡。他搅动一下筷子,米粉的汤汁溅到眼里,辣辣的。 微信里老板一直在劝吴瑕回去。火车上的那篇策划投资方同意了,这令吴瑕体会到一丝成就的快感。项目即将转入实施,他不免有些神往。 “这个怎么能给病人吃?”一个清脆的声音将他拉回来。 “啊?”吴瑕抬起头,目光正怼上护士一张嗔怒的脸。他又低头看看手里刚买来的披萨和奶茶,不明所以。 “透析病人要严格控制水分摄入,低盐低油,尽量补充优质蛋白。” “那我再去买。”吴瑕很清楚护士的权威不容挑战。他的目光下移至她挺拔丰润的胸部,左峰的工牌上写着“宋晓楠”。 “来不及,马上就做完了。让叔叔先吃这个,正好我最近在减脂,带的鸡蛋白蔬菜沙拉。” “这,怎么好意思啊,宋护士。” 护士见吴瑕不接,直接走向病床递给父亲。 “一会让他请你吃饭。”父亲把沙拉放到床头,对吴瑕说。“要好好谢谢人家。我一个人来的时候多亏小宋照顾。” “也行,我马上就下班了。”叫宋晓楠的护士倒不客气。“要好好给你讲讲透析病人的护理知识。哪有这么当儿子的,基本常识都不知道。” 吴瑕唯唯诺诺的点头,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他偷眼看看躺在床上的父亲,净化过的血液将生命的魔法重新注入他干瘪的身体,在他脸上绽放。老头正一边往嘴里塞沙拉,一边冲着儿子使劲挤眼。 电影院里浓郁的爆米花味道让吴瑕觉得恶心。 父亲坚持要求自己打车回去,临走时还颇有深意的拍了拍吴瑕的肩膀,“别只吃饭,我听说最近有部电影不错,你天天加班也没什么时间去看。” 上映的是部国产大片,吴瑕不敢说它难看,他不能犯这种政治导向的错误。但整场电影他都心不在焉却是事实。饭桌上宋晓楠每句话都如皮鞭拷问着他,让他感到不安。 “你看前面那人像不像曾Z伟?”散场时宋晓楠突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撇着嘴指向前面。 吴瑕不以为然的笑了,除非是曾Z伟本人,否则想不出还有谁比徐福记更像。他顺着宋晓楠指的方向望去。 操,还真是徐福记。吴瑕的第一反应是眼镜狗今天的班白加了。 “那是我们主任啊,都叫他徐福记。” “贴切!”宋晓楠做出个赞赏的手势。“不过他老婆挺漂亮的。” “是吗?”吴瑕又仔细的看了看,“美女一般都跟野兽一起出没。” “那你算野兽么?” 护士挑起眉毛俏皮的盯着吴瑕,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过了一会,宋晓楠自己呵呵的笑了起来。“这电影真无聊,再也不相信制片方的宣传了。下次我们去看舞台剧。” “行吧!” 在老板给的留言后面吴瑕礼貌的回复了一个笑脸。 眼镜狗没有想到徐福记会出现在他们的办公室。通常都是领导打来电话后,眼镜狗摇起尾巴屁颠颠的跑向主任办公室,那个他仰视的殿堂。徐福记的突然莅临让眼镜狗如沐春风。他赶紧站起来给领导倒茶。刚拿起暖壶,又觉得用屁股对着领导似乎不妥,立刻转过身,努力组织起语言开始汇报工作。吴瑕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想过去帮忙,却被眼镜狗一把拦住,尴尬的站在一边。 然而徐福记却不是来找他的。 “小魏?他去机房了,您有什么指示,我一定给小魏传达到。” 徐福记没说话,摆手笑了笑就出去了。留下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原封未动的放在桌上。 魏什么的征文被公司领导选中,拿到集团去展示了。是夏雪告诉他们的,眼镜狗很得意能有这样一个消息灵通的女朋友。 “魏什么牛逼大了,值得吃一吃。” 火锅的氤氲带着麻辣鲜香的味道直向扑魏什么,将他满面红光的脸蒸出一层厚厚的油脂。 “我......我真的喝不下了。”他用双手护住自己的杯子,拒绝眼镜狗再往里倒酒。 “少废话,这么露脸的事情咱哥们儿必须喝。吴瑕,给他满上。” “我今晚还值班呢......” “值你妹的班啊,几台破机器能出什么事。” “也是。妈的,够了,吴瑕!你少倒点!” 整个晚上,他们就像两只山雀一样围着炉子不停叽叽喳喳。直到夏雪来领眼镜狗回去,他还大着舌头叫唤要跟魏什么再喝一轮。彼时魏什么早已趴死在桌上,地上留下了一滩呕吐的污秽。 “是眼镜狗干的!”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魏什么依然余愤未消。 “肯定是他,从夏雪那里知道今年转正名额只有一个,就想办法把我搞掉。” “服务器是过热烧坏的。”吴瑕提醒他。 “他有设备间的钥匙。去火锅店前我专门检查过,都正常。晚上有人把水冷关掉了。” “你怎么不跟徐福记说?” “有什么用?谁都知道他是徐福记的人,再说那天本来就该我值班。”魏什么咬牙切齿的说。 “点的榴莲披萨到了?”宋晓楠在屋里喊。 “行了,我走了,记得给个五星好评。”魏什么勉强挤出个笑容。走到电梯口时他突然站住,很神秘的对吴瑕说,“对了,我见到夏雪和徐福记在一起,就在披萨店旁边的宾馆,眼镜狗绿了。”然后,他像个大仇得报的武士般走进电梯间。 电梯开始下行,吴瑕面无表情的轻轻把门关上。 “和外卖小哥聊这么久?”宋晓楠接过包装盒开始拆。 “以前的一个同事。” “那个女朋友跟徐福记跑了的?” “不是,另一个。” “不是啊。”宋晓楠有点失望,又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她感兴趣的八卦,“你说那封举报信会不会不是他写的?” “嗯?呼...呼...”吴瑕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块披萨,还有点烫手。 “徐福记年初就离婚了嘛,所以生活作风问题根本不存在。至于经济问题,他很清楚那些违规报账的发票都是自己给主任代办的,不是么?” “嗯!” 融合了榴莲和芝士的香甜味道在吴瑕嘴里蔓延。房间传来父亲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他赶紧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