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

雄狮是一只狗的名字。
我家养过好几只狗，在我童年的时候，不过它们大多没有名字。
记忆中最早的一只狗，它的年龄非常大，养了有十几年了，妈妈说它老了，眼睛看不清楚。它的外观是深色，可能是黑或棕色，毛皮松垮，走路缓慢，确实是一只衰老的狗。我不记得和它相处的生活片段、它壮年时的体格、它的性格，因为那时候年龄太小了。只记得它咬了我哥。那是一次它吃东西的时候，给它喂了一块肉还是红薯之类的，放在地上，正准备吃呢，结果我哥在旁边，小孩子嘛，伸手去调整那个食物，已经年迈眼花、脑袋不清晰的狗，以为是不给它吃，本能地护食，咬了我哥的手。然后就是给孩子打狂犬疫苗之类的。狗呢？是老死了，还是咬到孩子了就把它卖了？记不得了。
再后来也养过其他几只狗。其中有一只棕色的，在它半大，也就是狗狗的儿童期时，我们一群小孩子恶作剧，把它抱起“扑通”一声扔到水里，看它会不会游泳。这是一件如今想来毫无道理、百思不解的事，小孩子的想法真奇怪啊。然后，我们惊讶地看着它，在水中，两条前腿快速地交替划水，一眨眼功夫就游上了岸。原来“狗刨式”游泳就是这么来的，开眼了！还有一只狗非常讨人厌，它从小被我妈乱惯得在家咬拖鞋，不成器。这些狗大概都没有活到眼花走不动的年纪，不是被偷狗贼偷走了，就是咬人了被卖掉。狗咬人了就得给人打疫苗，要花钱，人家以后有啥事了还得找你，无底洞么。而且狗咬了一次人，保不准它还会咬第二次，哪有这么多钱赔呢，不如就卖掉。狗的命运啊，有时候也由不得自己掌控。
最喜欢的就是“雄狮”了，至今每提起它来，妈妈都要说一遍它的趣事，它的来历也是个谜。
记得那天，爷爷从街上回到家，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幼狗，我和哥哥好惊讶！问爷爷：“这是哪儿来的？”爷爷说，他从轧煤的那家经过，看到大狼狗带着四、五只小狼狗在公路边玩耍，就抱了一只回来。轧煤的，是街上一家做蜂窝煤生意的。黑色粉末状的煤，堆成小山一样，再加水、黄泥巴，和匀，最后手持一个铁的、有点像打气筒一样的工具，把它压成蜂窝煤，一筒一筒的列在空地上，风干，就可以卖了。也可以用机器自动轧，那样更快。这家的“煤老板”，一个中年男子，他买了一条大狼狗，叫“哈利”，赫赫有名，这我们都知道，也见过。据说那狗很听他的话，叫它做什么就做什么。煤老板还特意演示过，“哈利，坐下。”就坐下了。“哈利，走。”就跟着走。买它主要是用来看门的，那么多煤，还有设备，万一有人偷呢。小狼狗就是哈利生的。我们忍不住问爷爷：“抱回来？那你跟那个人说了吗？”爷爷的回答让我至今想起来仍是个谜，他说就这样抱回来的，抱的时候还碰到了壮，一个同村的小男孩，叫他也抱一个，他不抱。我那可爱的爷爷啊，您这是抱呢，还是偷呢？可惜当时就没跟他问清楚，如今，人已故去，更是无从问起了。之后，我们就养着这只幼犬了。哈利的主人也一定知道他的幼犬少了一只，除他外没人养狼狗，那么我家这只狼狗一定是他家哈利的幼崽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是他没有找上门来，没有任何风波。于是我又怀疑爷爷跟他打过招呼，抱小狗是经过同意的，况且那么多小狗，总得送人啊，一个人哪里养得了这么多。也可能爷爷用“抱”这个字，弱化了某个事实，谁知道呢。如今我仍想不通这件事，只能安慰自己，就算没打招呼吧，一位老人家，爱孙子，给孙子抱只小狗玩，多大点事？还帮助减轻煤老板的负担呢，煤老板也一定在心里成全了爷爷的爱孙和爱狗之心。阿莉埃蒂跟人借东西，人家那也是借呢，不叫偷，两回事！这就是雄狮的来历，一只被爷爷“抱回来”的小狗，谜之悬案。
名字是我和哥哥、奶奶一起取的。我和哥哥希望它长得高大，壮实，很威武：“就像雄狮一样！”“雄狮？西红柿！”奶奶笑着说。奶奶会种西红柿。家里的菜园由奶奶一手掌管，四季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瓜果。别人家都不种西红柿，不爱吃，嫌它酸，家里来客人了，去街上的卖菜铺子买几个就好了。唯有奶奶种西红柿，一颗树上，挂满绿绿的果子。半红半绿时摘回家，“荫”几天，就全红了。奶奶喜欢整个地生吃，有时候也切成薄片铺在磁盘里，撒白糖，凉拌着吃。奶奶叫我吃，我顶多尝几片，不爱吃。老年人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岁月，白糖可算好东西。小时候奶奶试探孙子爱不爱她，一般会这么问：“你长大了割肉(即：买肉)给奶奶吃吗?”"割呢。""称白糖给奶奶喝吗?""称!"奶奶就很开心，可惜她没等到我用自己赚的钱孝敬她，这是后话。这里奶奶说：“雄狮？西红柿！”可把我们高兴坏了，因为用方言快速地说“西红柿”，和“雄狮”还真有点谐音，于是我们开心地决定叫它“雄狮（西红柿）”。至于到底怎么叫，全凭我们的心意，有时候雄狮不听话了，奶奶就假装生气地说：“把西红柿炒了吃掉！”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雄狮果然长得高大健壮，聪明机警。他妈妈是经过训练的狼狗，他有狼狗血统。
我读初中时住校，学校是乡级中学，离家十二公里，条件极差。住校的学生每周可以回家两次：周三晚上回家，第二天一早得赶回学校上课；周六晚上回家，可以休大半天假，周日回校上晚自习即可。回家要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因为学校没有洗澡的设施，自来水都没有，学生淘米都得到校门口的井里打水，或河里，去河里淘米的多是大大咧咧的男生，女生极少。女生爱干净，家里经济条件还可以的，每天花三毛钱，从校内教师家属开的小卖部里买一壶开水，除了去教室时捎上一杯开水供口渴时喝，剩下的就用来洗澡。说是洗澡，这么少的水，一小壶开水，那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大号热水瓶，二三十人一间的集体宿舍，狭窄的空间，能怎么洗?也就是洗个脸，洗个脚。这就是讲究的了，不洗也很正常。如此糟糕的住宿环境，造成皮肤病肆虐，我也深受其害，尽管已经够细心了，此乃后话。回家除了做清洁，换下一堆脏衣服留给妈妈洗之外，还有一件事就是背米和菜到学校。前面说过，要淘米，每人一个搪瓷缸子，装好自己要吃的分量，用清水淘干净，送到自己班级的专用大竹筐里，码正，由当天的值日生抬到锅炉房，蒸熟后依旧由值日生抬出来，学生们一窝蜂地在操场上哄抢到自己的搪瓷缸子，成群结队回宿舍吃饭。吃之前要用勺子或叉子将最外面的一层米饭刮掉，很脏，没盖子，空中的灰尘，上层别人缸子底的脏东西，全沾到自己米饭上了，吃不得。脏米饭得刮到走廊上的红色大塑料盆里，每个宿舍门口放一个。吃不完的米饭也倒进盆里。那个色色的宿舍管理员用这些米饭来喂猪，喂了好多。有个女生，悄悄把自己的米饭藏起来，带回家，被管理员发现了，当众批评她。她读六年级和我同班，就坐在我后排，老师夸她字写得好，我翻看她的本子，写得真好，方方正正，像印刷的楷体，只是她很节约本子，最上方和最下方没有印格子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字，老师提醒过她，她也不管。她的作文里用到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可能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说法，没把它理解成一种比喻，把它理解成了实的，所以我笑着说好夸张！她只是低头笑一笑。殊不知，这在当时是一种很时髦、很有才的表达方式。可惜我当时没能识别出她的不同、与她多作一些交流。多年以后，她弟弟与我哥哥好朋友相聚，闲聊中得知，她不读书后很快就结婚了，好像还生了一个孩子，生活不如意，年纪轻轻，投湖自尽了。如果不是窘迫的家境，众多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没有过人之才，她一定不会有超越现实的追求，不会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抗争。
初中时繁重的学习，离开家人独自生活的惆怅，使我格外想家，格外珍惜回家的日子。每次回家，妈妈总是心疼我和哥哥在学校一天三顿吃咸菜，就做很多好吃的，临走也要想办法让我们带点新鲜菜去学校。玻璃罐头瓶，底上先装一半咸菜进去，冬天是腌白菜，夏天是腌豇豆，青黄不接时，则是买来的腌萝卜丁，咸菜上面是半瓶芹菜炒肉，或千张。新鲜菜也不能带多了，够一天吃就好，再多了放到第二天得坏，第二天只能吃腌菜。像家人一样欢迎我回家的，还有雄狮。我家门口的侧面和公路之间，由一道平缓的山坡连接。一次我回家，还在爬坡呢，没到家门口，雄狮就“呼”地冲下来——它怎么比人反应还快！高兴得在我脚边团团转，不等我反应过来，两只前爪已经一左一右搭在我的双肩上，整个身子立起来，呵，比我还高!舌头急急地舔我的脸，我躲不及，又怕它的口水沾到脸上，只好制止道:"好了雄狮!"它这才罢休，带着我回家。
还有一件趣事是从妈妈口中得知。她去地里做农活，要沿着一条土公路翻山越岭，约半小时才能到地里。路两边是山林和各家各户的土地。妈妈一个人去地里其实她心里有点害怕，有时候路上一个干农活的人都碰不到，万一林子里出来个野猪那可不好办，或者万一这路上跑出一个神经病，也怪吓人的。好在有雄狮，有它保驾护航的时候，妈妈就不怕了。雄狮爱去野外疯，跟着妈妈去地里它可是满心欢喜。跟着妈妈走一段路，再去林子里跑一跑，有时候会主动回来看看妈妈还在不在，还在呢，就放心地继续玩耍，有时候需要妈妈喊它一声它才回来。怕走迷路了它会时不时找个树桩撒尿做记号。到了地里，妈妈就开始干农活。雄狮就以妈妈为中心，在周围的树林里探险。松树林里，脚下是铺满松针和落叶的土地，脚掌踩上去软软的，好舒服！抬头看，树桠间有蓝天和白云，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好惬意！听，有鸟叫声，和波澜壮阔的松涛声。跑起来吧，风掠过耳畔，抚过肚皮，消失在尾巴尖，好畅快！跑累了，歇会吧。咦，树下有个兔子洞！赶紧鼻子凑过去嗅嗅，爪子刨一刨土，恩，没有兔子。所以当雄狮探完险回到妈妈身边，它狼狈的模样让妈妈笑了，不是游山玩水的狼狈，而是被马蜂蜇了。这个二货，居然敢搅和马蜂窝，嘴巴被蜇了一口，肿得老高，可它还是一副乐哈哈、若无其事的样子，难道就不痛吗，我的雄狮！这是它的“黑历史”，走了若干年，还会被妈妈提起。
还会被妈妈提起的，就是雄狮的死，这时候我们都不笑了，眼睛都是热热的。
雄狮死在二婆婆手里。在我的家乡管奶奶叫“婆婆”，二婆婆的丈夫在兄弟间排行第二，并且他是和我家一个姓的本家，和我爷爷平辈，所以我得叫他“二爹爹”，就是二爷爷的意思；她虽然年纪不大，四五十岁的样子，我也得叫她一声“二婆婆”，二奶奶的意思。她家做早点生意，房子临街，二爹爹又有做饭的手艺，年轻时专接附近红白喜事的做饭活，他掌勺。配菜，煎炸烹炒，农村酒席的各种花样、各种门道，他会。因此在家里开个早点铺子，不是难事。旁边就是个小学，学生们都打门前经过，最重要的是如今人们或外出打工，或想各种法子赚钱，经济宽裕了，谁愿意早起做饭？家长又爱惜孩子，给钱你买早点吃吧，可要吃饱！于是小孩子的钱变得格外好赚，生意不差。可能因为二婆婆家是做吃的，所以当雄狮和另一只狗打架，两狗殊死搏斗，不知不觉中战斗到了二婆婆的家里，她非常生气。在用各种手段赶走两只狗后，临走她还威胁雄狮：“再敢到我家来，看我不一锄头打死你！”狗耳听事，它记着了。
谁都不知道它在等一个复仇机会，直到那天。那天，二婆婆从我家旁边那个山坡经过，也是在爬坡，远远看到雄狮坐在山坡上，似乎在等她。二婆婆心虚，可能是打过它，于是借机躲进旁边的厕所，心想过一会再出去，怕它寻仇。二婆婆估摸着雄狮走了，才出来，可是一出来就被它咬了脚脖子，它等着呢。于是二婆婆跟我家人诉说，说前前后后的事，说雄狮怎么咬了它。然后就是出钱给二婆婆打狂犬疫苗，这是必须的。雄狮咬过人，可能还会咬，是个麻烦，得卖掉。于是卖给狗贩子。
传奇仍在继续。卖给狗贩子的第二天，雄狮回来了。一大早，妈妈就发现它躺在灶房的柴草堆里，它没有仇恨，一如既往。我的雄狮，你知道我得知这件事时是多么惊讶吗？他们没通知我就把你卖了，可是你又回来了！狗贩子一定用铁笼和锁链囚禁你，冰冷的铁笼是否让你感到害怕？周围很黑吗？狗贩子一定会下狠手打你！你是怎么咬断铁笼和锁链的？狗贩子追着打你了吗？有没有打到？你记得回家的路吗？路上有没有月亮照路、星星作伴？我的英雄！你不是无名的小星星，你是一颗流星，在我的记忆长河里闪出耀眼光芒，我惊讶于你的美丽，却又痛惜你的短暂。你回来了，家人也惊讶，高兴，把钱退给狗贩子，彼此不计前嫌，继续从前的生活。然而并没有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把你卖了，这一次是真的，你没有回来。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大部分时候我在外求学，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也许一只狗咬了人，就像人犯了罪，人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同，犯过罪的人，再犯一次不是很容易吗，要躲着点。也许你天性爱自由，受不得绳子的束缚，不能按主人家的意愿安安分分地呆着。
雄狮到底死在谁手里呢？狗贩子？主人？二婆婆？这大概就是一只狗的命。它在外受了欺负，说不出来，于是自己暗暗伺机复仇。可是它不知道，自己再聪明、再被人爱，也只是一只狗，尽管有与众不同的血统，体格健壮，活泼，善战，但触犯到了人的利益，比如咬了人，给主人家带来麻烦，就没有好下场，不本本分分地，就只有死路一条。小主人当年不懂事，没能挽救你的生命，只能长大以后写这篇文章怀念你，泪水打湿眼眶。迟子建姥姥家那只名叫“傻子”的大黄狗，是不是和你有相似的命运？咬人了，就被铁链锁起来，余生失去自由。可是咬人有错吗？人不招惹狗，狗会咬人吗？张佳玮在老虎咬人事件出来后，改写了武松打虎。文中写到，老虎一见了武松，就求武松放自己一条生路，武松不解，老虎说，如果我伤了你，难免死路一条，倒不如我们相安无事的好，你直接过岗去，我不伤你，你也别伤我。可惜我的雄狮，和“傻子”，都没有老虎这种觉悟，不然一定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可是，如果老虎真有这种觉悟，那还会有“武松打虎”这个故事流传千古吗？尽管老虎只是衬托武松的一个配角。如果雄狮有这种觉悟，它还会像流星一样闪耀吗？也许它就不是我心目中那个雄狮了，它胆小，卑微，受了欺负忍气吞声，太听主人的话，活像个奴才，可怜。也许我还会目睹它的衰老。在世上走一遭，精彩就好。作为主人的我，似乎并没有你活得精彩。微小地活着，挣扎着，却发现收效甚微，就像蜜蜂，蜂蜜被掠夺是它的命运，要抗争，要守护，势必要蜇人，蜇人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我吝啬于自己的生命。继而期待自己能聪明点，像母鸡一样，看透人类的把戏，明知道鸡蛋是保不住了，索性叫几声“个个大”，博得主人的欢心，赚一把米吃。孙猴子也有智慧，它知道自己本领再大，天宫都闹得，也不过是只猴子，始终逃不过佛祖的手掌心，于是安心戴上紧箍咒，放弃那些恣意的过往，甘愿护送人类去西天取经。曾经的“齐天大圣”，在别人眼中，“好像一条狗啊！”。修成斗战胜佛，又要经过多少磨难！
雄狮，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把今生的想念和故事讲给你听。一定好好保护你，让我和你在西行的路上，相伴得更久一点。还要跟爷爷问清楚，你是不是我的合法狗狗。还要告诉奶奶，其实你种的西红柿好吃，不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