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
当一个人感到自己无限靠近死亡并由此催生出内心深处无比强大的恐惧感时,出人意料、违反常态之事即会发生。 一 小川生活在一个县城里,这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算发达,也不很落后。 县城里有土里土气迈大步,穿褪色的旧军绿衫和次品条绒布纳的千层底儿的人,也有嘴里叼着烟斗,西服被胖肚子顶起老高的开小跑兜风的人; 县城里有买不起油盐酱醋,吃咸菜吃得内脏都能榨盐,一个鸡蛋也得分两天吃的人,也有吃完鸡鸭鱼肉吃山珍野味,吃完螃蟹龙虾吃意粉披萨,一天到晚埋怨饭菜不可口的人; 县城里有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歪嘴老太太,一口不知剩下几颗的黄牙在嘴唇的抖动下忽隐忽现,含糊不清地一直嘟噜着,大意是现在鸡蛋比以前贵得多反倒难吃了,米和油也都涨的不像话,也有穿着怪异,眉弓鼻子舌头耳朵打了孔穿了环的小男生,一群群勾肩搭背招摇过市,思考着将头发染成什么颜色更酷些; 县城里有坐在大槐树下安静地下象棋的老先生,他们在无声无息中体味厮杀,何等的安逸雅致,也有堵在公共厕所挑事的女初中生,烈日当头臭气熏天,巴掌抽得山响,怎样的一个惨烈悲壮; 县城里有在人前耀武扬威,回家脱了制服腆着啤酒肚给老婆洗内裤的人,也有讨完饭提着一袋饮料瓶打的去好馆子吃招牌菜的人。 县城没有大都市那样的繁华,却有着和它们一样的现实。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是这里的一般规律,但也多少存在些例外,这取决于你的背景、头脑、手段等等。 多么真实的世界!小川就生活在这真实世界里一个普通的家庭中。 二 小川家里虽说不上是一贫如洗,但是也并不宽裕,一只烧鸡都是一整个月里的奢侈品。尽管爸妈都在民营企业里上班,但不管他们如何拼命工作,一个月还是只能挣到那点可怜的工资,每到新学期开学,家里都会因为凑小川学费的事而鸡犬不宁,拮据的生活让小川一家人整日里最多的就是沉默。 也许是家庭环境的影响,小川成功升任父母沉默的发扬者、传承者。奶奶虽老但有时好歹嘟噜几句打破家里坟地般的沉默,可小川不会。他上学时总喜欢一个人背着书包低着头走过长长的胡同,走过喧闹的大街,走过县政府的大门,走过花木枯死杂草丛生的隔离带,最后走到学校班里的座位上。 只要有太阳,你便能看到一个瘦小的影子在地面上缓缓移动;只要有这个影子,你便能听到“光光当当”的声音。因为小川在走过大街时总能找到一个易拉罐,他会踢着它走路回家。假如找不到现成的,他会站在冷饮摊前一脸痴相地看着某个正在喝饮料的人,那人又仰了一次脖子,然后“啪”地一声,易拉罐落地了,伴随它落地的是小川难得一见的笑容。在他的生活中,只有这时候嘴角是上扬的。他缓缓过去将易拉罐踢过马路,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走进属于自己的胡同。安静的胡同便荡满脚步声和易拉罐撞击地面、墙壁的声音。粗糙古老的大青灰砖墙壁,在家家下水道口那片潮湿的地方终年长满绿绿的苔藓;光滑细腻的大青石地面,诉说着它曾经更为粗糙的表面和锋利的棱角被时间和人的脚底磨平的悠久历史。撞击和磨擦在这两个老古董身上的声响是这县城里唯一能和小川内心进行对话的物件,每次他踢完一脚都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闭上眼睛细细听,之后静静地想:这音乐真美妙!接着就踢出下一脚,继续下一次陶醉。 小川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话是“你爸要是搞房地产的……”之所以总记得这句话是因为每当小川想要自己中意的物件时妈妈总套用这句话来浇灭他内心刚刚生出的一点点幻想的小火苗。他相中了很多同学都有的毛绒玩具,心中总觉得抱着它睡觉一定是温暖的。妈妈告诉他:“你爸要是搞房地产的,让他给你买一屋子毛绒玩具。”他看见学校门口小卖铺出售的画有《魔方大厦》的文具盒,想到自己的笔如果能放到这个文具盒里,他一定会每天把它们削的尖尖的把文具盒擦的亮亮的。想了很久,小川问妈妈:“妈,我们学校门口小卖铺里的铁皮文具盒,能不能给我买一个?”“你爸要是搞房地产的,让他给你买最高级的组合文具盒,买一堆。”妈妈头也不抬,一下一下切着葱。 可能是天天念叨的缘故,小川家住的这片老城区真来了搞房地产的开发商,他们要把大家的房都买了盖高楼。 三 日子一天天过去,搞房地产的并没有能成功盖起来高楼,原因是老城区有好多刁民。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住这里的人都很穷,所以一定是刁民!这些刁民不自己琢磨着怎么多挣钱过上好日子,反倒嫌搞房地产的给的安置费少,都不同意搬走。小川的家也和大多数家庭一样没有搬走。接着这几条街开始停电,没过几天水也停了。一些刁民开始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做的事太过分,已经触怒了管水管电的神,赶紧去领取安置费,匆匆搬走了。小川也听到父母有讨论搬家这件事,妈妈问是不是要搬走,爸爸说搬走简单,没地方住这个问题只要能克服就行,于是他们一家继续做刁民。这几天家里一直点蜡烛,爸妈下班后趁天没黑就急急忙忙骑三轮车拉着锅碗瓢盆和所有容器跑到几十里外去接水,这样看来停水停电的问题似乎可以解决,那么新问题就出现了。 这天的云很白,少有的白,天很蓝,出奇的蓝,抬头望去像极了一团团甜腻可口的棉花糖松散的摆放在蓝宝石制成的高档托盘上。太阳懒散地放射着让人也跟着打哈欠的不冷不热的光线。一切看来都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祥和。小川像往常一样踢着一路易拉罐走到了胡同口,他感到今天的撞击声不同于以往,那“光光当当”的回音似乎显得更为响亮和悠长。是因为胡同里今天太静了?还是因为没有了人变得太空旷了?小川没有考虑太多,他饿了,只想赶紧回到家吃妈妈做的饭。只是他回到家后并没有吃上妈妈做的饭,并且从这天起,他再没见到过爸爸妈妈。 任何的人或事都阻挡不了时代发展的脚步。搞房地产的终于顺利将铲车和挖土机开到了这片老城区。小川的奶奶在自家房子被铲成平地后就去世了,传闻说小川的父母犯了很重的罪,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了。不管关在哪里,想来都肯定是罪有应得,因为从前在这居住的人们提到他们都会撇撇嘴,然后说一句“傻,活该!” 因为还是未成年,又只有小姨一个亲戚,所以小川戴着“犯人子女”的帽子夹着尾巴住进了妈妈的妹妹家。即使领到了对她来说像中彩票般的拆迁安置费和抚养费,这个烫着卷发涂了口红拔掉眉毛又重新纹上的女人对小川还是一百个不待见。为什么?因为这是最正常的。 四 “我是个懦夫。”小川开始常常这样想。 “你是个龌龊的懦夫。”别人开始常常这样说小川。 小川转来一中有段时间了,这是座有历史的初中,对整个学校来说,没有什么比“破旧”更好的形容词了。破旧的餐厅,破旧的教学楼,破旧的体育器材,破旧的教科书,连老师和他们上课的模式都是破旧的。可学校破旧不代表学生不新潮,千奇百怪的发型、五颜六色的衣着与那些剥落了墙皮长出苔藓的斑驳墙壁对比得像空间扭曲。 小川现在就在这具拥有年轻血液的陈旧躯体中读书。他每天老老实实地上课,老老实实地吃饭,老老实实地睡觉,过着看上去和从前差不多的生活。他喜欢这样,其实也无所谓喜不喜欢――他现在连易拉罐都不看一眼了谁能想到他还有什么可喜欢的。他这样是因为自己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件想做的事,没有一个能维系自己活着的理由,没有一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他出奇地怕死,虽然小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但他真的很怕死。也许这成了他以更甚于从前的沉默和忍耐来面对一切的原因。每每感到窒息、难以忍受的时候,他会跑去正在施工的工地。那有数不清的建筑工人,阳光下黝黑健壮的肌肉舞动着。瓦刀敲击转头的清脆在楼与楼之间回传着,“乒、乒、乓、乓”,一声渐小于一声,直至全然消失。让人觉得像是一个活力十足的青年一点点衰老,然后永远离我们而去。小川又感到了死的恐怖,于是他回去继续沉默和忍耐。 小川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没人愿意和他这么一个老实巴交、不吭不哼、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做朋友。可渐渐的,他就有了敌人,当然这敌人只是单方面的。他们打他骂他,拿他撒气又拿他来寻开心,小川似乎并不在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是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每当他说完这句话,旁边就有嚼着早没了味儿的泡泡糖的黄牙男生说:“那打四拳呢?” “那就出屎了吧!哈哈,靠!”另一个接道。 “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 不管嘴里吃不吃东西,说这些话,他们自己是绝对不嫌恶心的。 小川的世界就像是个装满水的密闭玻璃容器,他想要与世隔绝,或者说世界要将他隔绝更合适些。可敌人偏偏三番五次想要打碎这玻璃容器,一如他们试图打碎小川的心。他们错了,玻璃是二氧化硅,小川的心早已成了沙子,沙子里的二氧化硅是粉末,所以敌人们是无论如何打不碎的。 小川并没有整天住在小姨家里,他选择了住校。在学校受了骂挨了打也不回去,他就一个人站在窗前,静静地看,默默地想。同宿舍的敌人算是好些的,他们会用“傻逼,赶紧睡你的觉吧”来提醒小川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小川不理他们,还是一个人站在窗前,静静地看,默默地想。 立冬了,因为太冷而凝结在玻璃上的水汽使小川眼前模糊一片,他打开窗,冷风立刻灌入,随着就有大团大团的白雾飘散――那是小川口中呼出来的。冬日的小雨还在淅沥个不停,小川却将头探了出来,像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鸟一样左右张望着。他看到了空旷的操场,环着操场有五六盏破旧的路灯,微弱的黄光仿佛垂死的老人,气若游丝的光晕在雨中晃动着。它们要彻夜亮着呢!小川心疼的想。尽管灯很旧,光很弱,却也隐隐约约映出了球场上的一道道白线,小川似乎又看见篮球队的那帮个性张扬的球员在狂奔、在表演、在呐喊。往远处看,他看到了学校周围及更远些的矮小房屋,小川知道那其实是些破旧不堪同样待拆迁的平房,住着很自以为是的会骂街的泼妇和会撒酒疯的醉汉,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是敌人们的父母。想到这,小川竟开心地笑出声来。“咯吱,咯吱……”一个熟睡的敌人把牙磨得像老鼠啃木门一样,小川又笑出声来。老房子的庭院中大都有活了几十年的大树,有槐树、榆树、椿树,树影在雨中晃动,像地狱的鬼魅在对小川招手。小川赶觉到不自在,开始看老房周围的新楼,现在已是深夜,仍有零星的灯光从住户家的玻璃窗中透出来,是妈妈在为儿子织毛衣吗?小川又想起了曾经坐在被窝里为自己织毛衣的妈妈……“咯吱,咯吱”,小川被拉回了现实。腐朽的老木材,死去的枯苔藓释放的古老颓废的气息与新鲜的生漆味、塑料味在冰凉的夜空中交织,重叠,重叠,再交织。它成了一张网,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遮住了星星,挡住了月亮,蒙住了小川的心。小川抬头看天,这样的天不是灰色,所以它不浑浊;不是蓝色,所以它不活泼;不是白色,所以它不刺眼;不是红色,所以它不血腥。它仅仅是黑色的,黑得纯净,不含一丝杂质,之所以不含一丝杂质是因为它包容了所有的色彩,那些无力的色彩在这显得微不足道。黑色的天空中从若隐若现到清晰可辨地出现了黑色的天堂。小川的瞳孔中于是有了黑色的上帝、黑色的天使、黑色的牧师,然后死去多年的爷爷出现了。他看到的不是爷爷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扭曲了五官的脸,而是和健康时一样挂满了慈爱的脸。小川看着爷爷爬满皱纹的脸,心里的痛,身上的疼都没了。他闭上眼,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滑过脸蛋、嘴角、下巴,“啪”得掉落到地上。小川睁开眼睛,天堂不见了,爷爷也不见了,眼前依旧是黑得纯净,不含一丝杂质的天空。 五 小川要平静的生活,可是生活的平静总被打破,用小川奶奶生前的话来说: “这是命。” 一天渐冷于一天了,一中的学生都始争抢着接热水,学校里那些锈迹斑斑的破旧热水管无论如何卖力如何拼命,流出的冒着热气的涓涓细流也难以疏散围了四五层的人群。小川像其他人一样默默等着,只要有队伍,他向来是默默融入其中安静等待的。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外围的人看到接水的队伍太庞大,管不住内心的烦躁和焦急,向前挤了又挤。于是一道波浪向前方奔涌而去,它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小川,当然还有他前面的一个正在用暖瓶接水的男生。男生无意中被这么一推差点将暖瓶扔掉,因为他的手给烫了一下。 “你找死啊?”男生回头瞪了一眼,发现是小川推的后立马补充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后面的人推了我,我站不稳才不小心碰到你的。”小川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男生,那张长满横肉的脸上有一小撮灰灰的胡子,让人只想发笑,但小川笑不出来,因为自己刚刚听到男生说他“找死”,所以紧张地解释着。 “我问你是不是想死!”男生对这么多人前小川的反应给自己造出的优越感无比满意,心中的大笑无限循环,本该终止的对话却因要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而变本加厉,强压着喜悦他又恶狠狠地补充道。 “不想死。”小川声音依旧不大,眼神却异常坚毅。 “你他妈的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再说一遍!”男生暴跳,希望小川像刚刚那样被他用气势踩在脚底,赶紧服个软好让自己有台阶下。给面子建起了那么高的台子,没有台阶那岂不是要摔的粉碎? “不想死。”小川表情不变,真诚而坚定地说,他认为说实话男生也许会放过自己。 旁边的人一阵哄笑,有笑小川的,也有笑小胡子男生的。这笑却被男生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执意认定周围一张张朦胧的脸,一张张露出黄白不一牙齿和长长舌头的嘴,一副副眯起来只露一条缝的眼睛都在针尖一样地嘲笑自己。刚刚所表现出的优越感,以及建起的面子顷刻间土崩瓦解,为了掩盖自己的局促不安他只能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继续放狠话。 “小子,你给我等着,老子接完水了就叫人来弄死你!”男生伸长脖子,歪着头,咬紧牙,一字一顿地学着电视上的无赖说。 小川一下子愣住了,他已经很真诚很坦白地说明自己不想死,可男生依然要弄死他,怎么办?小川的脑子像超负荷运作的机器般嗡嗡叫,已经无法做任何的思考,他紧张地想握紧拳头可冰凉的双手完全不听使唤,而且那股凉气又从脚底板一路麻到头皮,头发丝也不可避免的立了起来。膀胱里一阵一阵地抽搐,几滴尿冲破了括约肌的束缚沾湿了内裤并继续向保暖裤努力渗透,小川想说话可喉咙像被棉花塞满,想走开可双腿像灌了铅般沉重,渐渐地,他的眼前模糊了,那一层一层的人都化作了缕缕烟雾,在已经混沌的视野中扭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相继出现在眼前,无比清晰地在那里冲着自己笑。一个好主意在小川的脑海中诞生了:我先把他弄死不就行了?我弄死他,他既不可能弄死我,也不可能再去找人弄死我了!伴随着这个能救自己性命的好主意,小川的拳头握住了,步子也迈开了。 一只手伸向那个衣着干净的小胡子男生,伴随着一声惨叫,他被揪着头发从人群中拖了出来。一拳打在右眼,一脚踢在小腹,感觉神经刚刚传来疼痛信号,思维神经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的男生已经躺在地上,干净的衣服沾满被践踏无数次的黑泥水。当他知道自己正被打――被刚刚那个让自己骂了一通的小子打时,他已经无力还手了。 小川的目的既不是出恶气也不是逞威风,他就是为了在男生叫人之前先弄死他以保住自己的命,所以那两下只是开头。他不断地抬手、抬腿,那个男生则不停地叫唤、打滚,半分钟前还盛气凌人的男生现在成了蜷缩在泥水中的一条狗。小川很开心。他每用一下力,心中的快感就多了一分;他每触到一次男生的身体,嘴角的弧度就增加一分。于是小川开始大笑。这笑不是迎合谁的笑,也不是躲避谁的笑,而是幼儿园小朋友受到阿姨表扬一般发自肺腑的真正开心的笑。鲜艳的血液掺和着刺耳的声响,扎眼的红色杂糅着愉快的欢笑。那男生的头就在这笑声中、在小川的拳脚下盛开成了这个冬天里最美的花朵。红色的花瓣,白色的花蕊,还另有其他颜色的斑点在一旁陪衬。 周围的人群堵住了出口。胆子大的男生谨慎地低头小声议论着;胆子小的男生眼珠似乎要冒出来,脸上满是死人一样的白;胆子大的女生捂着不能张的更大的嘴尖叫着;胆子小的女生却没有尖叫――她们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躺在地上的那团血肉终于不再动了,小川惨绝人寰的笑也停止了,不过他更开心了,因为他先把男生弄死了!好了,现在不用担心有人来弄死我了。小川这样想着,脸上挂满了微笑,接满水,挤出还在静止的人群,朝那所破旧不堪的剥落了墙皮的教学楼走去。 那朵冬天里最美的花朵,依然静静怒放在黑色的泥水中。
